酷寒的冬季,同窗对暖气趋之若鹜、争先恐后,你却坐在了远离暖气的窗口,感动的他们将人类所有的崇高和钦敬恨不得都给你。你淡泊莞尔,你的心里仅仅是为了看树。冬天的树没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松柏之类的长青树种,又没有树挂,了无诗情画意。叶子凋了,绿色谢了,枯枝,唯独僵直的枯枝,可你爱看。我问你:“能读出点什么吗?”你说读不出,仅仅是爱看,至今还记着那树。我说了句蹩脚的话:“树长在你心里了!”
秋天的野外,一个拖着两通鼻涕,提着两条瘦腿跑累了的男孩子,仰面躺下,吁吁喘气。等心平气和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对着了天。天,很高,苍茫邈远,有稀疏的云在缓缓舒卷,极像帆之于海。看着看着,就开始眩晕,就开始落泪。不知什么时辰才瘫软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醉酒般回家,仍是黯然想天。躺着和站着除了姿态,还有许多的不同。
草原,夏夜,默默坐在地上,很清爽亦很怡人。草香丝丝缕缕极随意地飘进鼻孔,亲切熨贴的韵致。天地辽阔,辽阔到找不到边际。月很小,星稀微,微■逡巡。偶尔有鸟“扑楞楞”的惊飞,自哪里飞,飞向哪里,都很茫然。牛们羊们的叫声悠扬空灵。空气很好,夜色很好,但胸闷憋气,狭隘的感觉。幽然坐着,什么也不想,懒得去想,想不起来。夜不知悄悄走了多少?
一截矮墙,立了多年,坍塌成垂垂老迈的牙齿。坐在上面看来来去去的人,省略一切问候,恍惚发现人很有意思,即使本身。有鸟飞来,不惊不恐,落于身边,动作轻灵快捷,稍停而飞。联想起檐下曾经居巢过的几只鸽子,不经意已住了许久,有白的、灰的、黑的、杂色的,没有人饲养,为食而整日忙忙碌碌。一个清亮的早晨才知道它们走了多时,未知健在,还是早成了人或兽的粪便,很凄惶。
早晨多雾,湿漉漉的,刚穿好衣服,无端想起童年,一群冥顽儿童赤足田间,碰着一只鸟窝有四枚剔透圆润的鸟蛋,同伴怂恿:“雀儿蛋鸭儿蛋,照着阳婆捏不烂”,于是就捏,蛋清蛋黄溅了满脸,没有怨艾,没有恼怒,竟开怀地笑了。想起来却由不得酸楚。
病笃的日子,总想一些死的问题,想来想去正本清源罪魁祸首是生。这就罪责父母,可父母是无辜的,那就只好怨上帝了。可上帝是谁?想不明了就不愿去想,可越想。世界是不是由这些蝼蚁之众的愚笨冥顽塑造得奇妙多趣?既然生是错误,就得解除这不该有而有了的错误,而生的过错是由生才认识。死并不轻巧,也是由生注定。爱过的,恨过的,不爱也不恨的,一齐就向你袭来,让你痛不欲生还罢了,可恨的是让你痛不欲死。因为这痛这恨,人苟活了下来。你自嘲地说,这是对生的深刻的眷恋。这就又有了活和活法的区分,又是混沌。五百多年前哥伦布说,地球是圆的,振聋发聩。五百年后你惊诧这个怪圈,而心有余悸。
站台上,人形形色色,都是为等待而来。焦灼和难耐让毅力从左脚倒至右脚、右脚回到左脚。有的人开始打哈欠,气吞山河,伸展夸张无奈,拎着行李悻悻走了。有的骂爹骂娘,骂乌龟孙子王八羔子,恶狠狠地也走了。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走走停停,车没有来,你也无悔走了。你一走,车就来了,是空车。
夜半寤醒,母亲惺忪低头弄针。灯花■,忽明忽暗。母亲手中的线从嘴边滑溜成长长的弧线,印在墙上的剪影忽隐忽现。频频有父亲的鼾声抑扬无致。院里羊们的反刍真切细致。多年来无法写真的,竟是这拙朴的诗境。
风来了,云去了,草绿了,树青了,来来去去的想不透。
去想或不想,世界一样精彩得无奈,无奈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