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曹操去世为分界,曹植一生可分为前后两段。前半生他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生活在曹操的宠爱之下,身边又有杨修、丁仪丁廙兄弟等志同道合的文友,可说是颇为称意。“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也许就是他的自我写照。在宴会上,酒酣耳热之时,人生苦短的不足之感会突然涌上这位年轻多才的公子的心头,在诗中,他这样写道:“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既然年华易逝,身逢乱世怎能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一生呢?建安文人建功立业的理想也深深根植于曹植的心中,所不同的是,曹植把它与青年人的激情融为一体,与其它建安文人相比,早年的曹植的济世情怀中多了几分理想的色彩,少了一些悲凉。曹植将一腔救世的热情毫无掩饰地抒发在诗中:“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操最终选定曹丕为继承人,虽然曹植、曹丕名分已定,在公开的宴会上,曹植难免要写一写“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这样的文字来颂扬他的哥哥,但从总体来看,“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这种游宴还是相当惬意的。
曹丕称帝之后,曹植的生活陡然发生了变化。曹丕在皇位上还没坐稳,就派了一批手下去寻曹植的错处,显然是欲除之而后快,并杀了丁仪兄弟。曹植对友人之死无能为力,只能悲愤地写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从此曹植身边再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在文章里说自己“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名为诸侯,实同囚徒。早年作为曹操的儿子,他有资格憧憬自己的未来,抒发自己的理想。而如今,曹植再没有什么机会为国出力,曹丕父子对其猜忌有加,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然而从曹植的诗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为国立功的迫切愿望:“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在赠自己的哥哥曹彪的诗中他写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面对曹丕父子,曹植写了《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企图打动皇帝的心意,当然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史书上说他最终“怅然绝望”。曹植有一首《七哀诗》,被看作是他后期的代表作,诗中曹植以女子自比,期望能得到丈夫的眷顾:“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可谓缠绵凄恻,哀婉动人。自古以来,诗人就有以男女喻君臣的传统。古代社会中,男子之于女子是绝对的权威,类比下来,君臣也如是。曹植只不过期望得到一个为国出力的机会,然而在皇帝面前恳求哀求都没有用处。“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的满怀壮志只能变成“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的无奈与彷徨。对曹植来说,这种彷徨不知何之的状态才最最痛苦。他在《吁嗟篇》中自比为一把随处漂泊的转蓬草:“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若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在诗的末尾,曹植写出了心中痛苦的呐喊:“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只要不做漂泊无根的转蓬,哪怕做野草呢,秋天被野火烧尽也罢。读诗至此,直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