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年前的今天——1992年11月17日,早上8点20分,巨星陨落,以创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而闻名于世的作家路遥英年早逝,年仅43岁。
时间太快,倏地一下,转眼便是20年。作为我精神式的父亲和年少孱弱时的人生导师,我在深夜将自己的一些文字整理成篇,以此寄托沉重的哀思和深沉的怀想。
2.
路遥离开人世后,举国震惊,文学界更是无不动容,为之哀悼。但是,老陈和贾老师都选择了沉默,没有公开发表任何只言片语。
西安坊间盛传:路遥、老陈、贾老师三人各划地盘,谁也不尿谁。后起之秀若想开个研讨会,或者基层单位把作家当人看,请去讲个话剪个彩,三人里面只能请一个,很少见到两个一起到场。
直到2007年底,路遥生前好友申晓发起纪念路遥逝世15周年活动,广邀50位国内知名作家为路遥撰写怀念文章,藉此契机,老陈的《告别路遥》和贾老师的《怀念路遥》才得以出炉。
老陈在《告别路遥》一文里,没有提及两个人之间有过任何交往,通篇是年长七岁的倚老卖老,还有大汗淋漓地歌功颂德。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想来不是死对头,都难。
据说路遥生前,老陈非常怵他。路遥身上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性,作为性格中庸作风儒雅的老陈,面对小自己七岁的昔日造反派头头,犯怵是难免的。
还有一说,说假如路遥没有死,《白鹿原》能不能红火,还是个未知数。时间上确实存在这个嫌疑,路遥死后的第二年,即1993年,《白鹿原》公开发表,同年陈忠实当选为陕西省作协主席。按照当时的情况,路遥若在世,凭借茅奖当选为省作协主席,应该不存在什么悬念。如此一来,路遥出了名的狠劲会让《白鹿原》落个什么样的下场,还真很难说。
老陈在1997年版的《白鹿原》修订本末篇记录道:
本书1988年4月至1989年1月草拟,1989年4月至1992年3月成稿。
这个时间的标注隐藏了什么信息?我个人是这样解读的:1988年《平凡的世界》作为头名状元荣膺茅奖,对老陈震动不小。老陈暗自卯足了劲,想写一部可以“当枕头”的长篇巨著出来。最后,他大器晚成。
从《怀念路遥》一文看,贾老师和路遥似乎还有些交情,有些南北联手夹击关中、地方联合抗衡省城的味道——
想起在省作协换届时,票一投完,他在厕所里给我说: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俩的票比他们多!他然后把尿尿得很高……想起获奖回来,我向他祝贺,他说:你猜我在台上想啥的?我说:想啥哩?他说:我把他们都踩在脚下了!想起他几次要我调到省作协去,而我一直没去,当又到换届的时候,正是我在单位不顺心,在街上碰着他去购置呢绒大衣,我说了想去作协的想法,他却说:西安那地盘你要给咱守住啊!想想他受整时,我去看他,他说:要整倒我的人还没有生下哩!
从这些记叙里面可以看出,路遥的刚强自负和霸道凶悍暴露无遗,甚至把贾老师当马仔使唤。路遥生前,贾老师还没有现在名气这么大,加上他骨子里尚存一些儒弱,不太敢和路遥硬碰硬,所以我估计两个人没有交恶,只是交情不深罢了。
3.
有读者用一个词儿概括他们的写作风格:陈忠实,干;路遥,不干不稀;贾平凹,稀。
我个人不太赞同这种说法。
结合他们各自的作品风格、艺术特点和个人才情,我更倾向于:路遥,干;陈忠实,不干不稀;贾平凹,稀。
说好听些,路遥具有陕北高原的敦厚,陈忠实显然是关中大地的深沉,而贾平凹则充满陕南山水的灵秀。说难听些,路遥老农般倔硬,老陈地主般中庸,老贾商贩般狡黠。然而,路遥已经死了,但依然活着;老陈虽然活着,但早死了;贾老师白天死了,晚上活着。
路遥劳碌了一辈子,壮志未酬身先死,他的《平凡的世界》尽管瑕疵不少,但多年来畅销不衰,激励了一代人的成长。
《白鹿原》是一部杰作,但未必传世。老陈写完《白鹿原》后,他的艺术生命就死了,空剩一个凡胎肉体游走于人世间,被俗世前呼后拥,地主一样享受天伦之乐。
贾老师作为中国第一个懂得包装和经营自己的作家,身边长期聚集了一帮吹鼓手:孙见喜、方英文、穆涛,甚至还有学院派的肖云儒、雷涛。在这帮人的吹拉弹唱下,贾老师像段誉的凌波微步,有时灵一下,有时钝一下,打摆子一样没有定数。白天,贾老师像一个商贩,处处透着盘算,靠书画赚得钵满;晚上,则像一个鬼才,小说越写越像年轻的父亲,散文越写越像年老的儿子,一个急促浅薄,一个深沉老道。
陕北黄尘漫天,关中小麦扬花,陕南油菜花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人深受当地数百年历史的沉淀和文化的熏陶,其作品风格也是色彩鲜明,亦如故乡。路遥是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老陈是自由奔放的大地情怀,贾老师是温柔缱绻的小情小调。一个悲壮,一个朴实,一个精明,几乎是随着黄土高原的底色,一层层俯冲下来,形成了中国文坛独一无二的三足鼎立之势。
4.
和所有的文学青年一样,在青春懵懂时,我也有过一段不短的读书生涯。
现在想来,还真有些感喟。一个蜗居穷乡僻壤的农村娃,身无分文,食不果腹,所谓读书,无非是逮到什么读什么,从包辣椒粉的旧报纸到废品站年代久远的破杂志,我像一头饥饿的野猪闯进菜园,饥不择食,囫囵吞枣,属于真正的杂食主义者。
一次,偶尔在地摊上寻到一本《平凡的世界》。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窗外是秋风苦雨还是落日浑黄,我无从记起。这些都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关门闭户,坐在小屋里就着日光或者烛光,一眼未合,如饥似渴地读了三天三夜。当时整个人极度亢奋,浑身像遭电击一般颤栗不止。读完,眼含热泪,黎明熹微中遥望西北,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我终于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屈辱和苦难,注视着我的卑微和抗争。他的心灵和我的心灵是如此地相通,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如此地相同。素昧平生的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无穷温暖。从精神层面来说,这是我的人生洗礼,是我的成人仪式。从此,路遥成了我的精神之父,而《平凡的世界》,则是烛照我人生的《圣经》。
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每次遭遇精神危机时,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平凡的世界》,寻求一种精神的慰藉和生存的力量。至今,我拜读过九遍,这是我唯一认真研读过的长篇小说。路遥“牛马般劳作”式的燃烧,对我的人生影响深远,甚至改变了我的一些细枝末节,譬如有时喜欢买几包好烟来犒劳自己的辛苦,则是效仿于路遥的写作习惯,譬如对雨天莫名地欣喜之情,就可以在《平凡的世界》的开篇找到答案。
有一段时间,我活得非常恍惚,感觉自己就是路遥,就是孙少平,而身边发生的种种,会不自觉地和书里面的细节去对号入座,还一度在寻寻觅觅谁是我生命里的田晓霞。
可以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平凡的世界》的血液。
5.
我虽然是《平凡的世界》狂热的粉丝,但不是忠实的拥护者。我历来认为,从文学元素而言,它的缺点非常明显:一是语言略显粗糙,二是表达技巧落后,三是缺乏独立性的思考。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很少采用晦涩难懂的历史典故、成语、歇后语、俚语和俗语,甚至多处用到了诸如“亲爱的”、“我的心上人”这样西式的语言。还有就是凡涉及到历史性的政治评价,路遥几乎是照搬中学历史教科书上的调调,完全隐没了个人的观点。他用意很明显,就是想实现他在《早晨从上午开始》所记录的那个颇为大胆的想法——
经过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论证,一种颇为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形成。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说来有点玄,这个断然的决定,起因却是缘于少年时期一个偶然的梦想。
那个颇为大胆的想法是什么?路遥自己给出的答案是“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在我的想象中,未来的这部书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答案只是答案,是不是真心话,值得怀疑。我对路遥的综合理解是,他那个颇为大胆的想法就是想靠拿诺贝尔文学奖。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况:1984年,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黄土地》是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在国际上频频获奖;1987年,程琳一首《信天游》红遍大江南北;1988年,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面对一些或前或后的“西北风”事件的启发,路遥难免不会野心勃勃。
所以,我刚才所提及的三大缺点之所以这么明显地存在,就不难理解了。这里面,有路遥个人才情的缺陷所致,也有人为讨好取巧的阳谋在里面。
6.
路遥虽然走了20年,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依然很多,这也足以证明他艺术生命的长青。一个作家,有人指责就是被人还惦记着,而遗忘更可怕。归纳这些流言蜚语,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给路遥带来无数荣誉的中篇代表作《人生》,有人说是他利用编辑之便,修改于无名作者的自由来稿。
二是《平凡的世界》当年获得茅奖,是因为榆林市政府动用了20万块钱为活动经费买单。
三是路遥逝世后,文学圈和媒体有意隐瞒了死因(死于家族病:肝硬化),而故意炒作成为写作劳累而死,在读者中激起千层浪,《平凡的世界》故此受到热捧。
我认为,这些丝毫不影响《平凡的世界》的伟大,以及我们对路遥的敬意。怀念路遥是痛惜一种精神的流失,怀念一个时代的终结。因为他本人以及他笔下的主人公,那种不向苦难妥协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稀缺品质。
《平凡的世界》不是一部杰作,但足以传世,并且可以成为名著。我们在抛弃一些条条框框的文学创作理论后,重新回到文学写作的终极意义上来,你会发现最初是文本意义成就了名著,最后是名著重新定义了文本意义。或者说庸俗些,《平凡的世界》因获得茅奖而声名大振,假以时日,茅奖会因为《平凡的世界》而倍感殊荣。
一句话,带给我们无数温暖和泪水的《平凡的世界》,其伟大意义毋容置疑。
7.
路遥是一个饱具争议的人物。
路遥年少时,政治头脑狂热,19岁做了县里红四野造反派头头,领导几千人以革命的名义打打杀杀,贵为县革委会副主任。当年的王卫国,王气十足,保家卫国,风光显赫,在延川县城几乎是无人不晓。据传他的突然停职,以至于被迫弃武从文,是因为武斗中背负了一桩人命案,有人说是间接关系,有人说是死者白振乾直接被他踢下悬崖的。关于文革那些破事,路遥在《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平凡的世界》里有不少描述。
贾老师在《怀念路遥》开篇写道:“想起在延川的一个山头上,他指着山下的县城说:当年我穿着件破棉袄,但我在这里翻江倒海过,你信不!我当然信的,听说过他还是少年的一些事。他把一块石头使劲向沟里扔去,沟畔里一群鸟便轰然而起。”其中,“少年的一些事”就是指这些。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每个人都有年少无知时,对于《平凡的世界》,路遥的那些错误可以忽略不计。
路遥在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后,曾经怀着远大的政治抱负,欲问鼎国家副总理。在改为写作后,从政的野心一直未死。据民间传言,说路遥获得茅奖后,垂涎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一职。客观上讲,路遥如果不死,凭借39岁获得茅奖的资历,以及他个人出色的政治才能,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莫伸在《我接触的路遥》一文里,是这样描述路遥的:
“路遥身上有很多突出的优点,但我认为他最突出也最具魅力的是他有很强的政治观察力,政治把握力和人事掌控力。这似乎与一个作家的头衔不吻,但却是事实。有时候我常常觉得,他的能力和他的性格可能去搞政治(或者叫作行政)会更合适些。他平时不爱多言,总是抽着烟默默思索,可以说沉稳有加。但有时又激情四溢,一旦说起话来,慷慨昂扬,妙语连珠,让你无法不受到感染。我觉得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来形容他,应当是合适的。他非常有组织能力,许多事情似乎非常难办,但如果他牵头参与,就一定能够轰轰烈烈地干下去,反之,则完全可能事倍功半,甚至无功而返,无功而溃。”
贾平凹在《怀想路遥》里面也不得不承认:
“陕西的作家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发感慨:如果路遥还活着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这谁也说不准。但肯定是他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会干出许多令人佩服又乍舌的事来。
他是一个强人。强人的身上有他比一般人的优秀处,也有被一般人不可理解处。他大气,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劲用狠,他让你尊敬也让你畏惧,他关心别人,却隐瞒自己的病情,他刚强自负不能容忍居于人后,但儿女情长感情脆弱内心寂寞。
陕西画界有人以为自己是石鲁,我听到石鲁的一个学生说:他算什么呀,不要说石鲁的长处,他连石鲁的短处都学不来!
路遥是一个大抱负的人,文学或许还不是他人生的第一选择,但他干什么都会干成,他的文学就像火一样燃出炙人的灿烂的光焰。”
综观这些文字,我们不难看到路遥极具野心的一面。只可惜,他走了,没有笑到最后。
8.
20年后的今天,老陈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秦腔》先后摘得茅盾奖。陈忠实贵为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更是将陕西作协划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陈现在混得活色生香,《白鹿原》重拍上演,一时风光无两。贾平凹家产几个亿,而贫穷一生的路遥,坟头应该是荒草萋萋,无人问津吧。历史的这种巧合,总是耐人寻味。死者死矣,连感叹几声都不能。
20年后的今天,比路遥晚12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张平,凭借民主党派这条捷径,当上了山西省副省长。散文作家吉狄加马也经过几次上蹿下跳,成了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两人开创了作家从政的先河,实现了路遥不曾泯灭的政治梦想。
20年后的今天,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让世人无比振奋。一种不可能活生生地演绎成了可能,一时间,曾经痴心妄想的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成了菩萨面前的蒲团,每个人都可以跪拜一下。
这一切,黄泉之下的路遥若有所闻,不知是何感受。
然而,路遥却死了,死了就是被世界抛弃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都和这个人无关了,哪怕世间空遗一群猴子在大耍杂艺,一群小丑在横行霸道,依然和他无关。
如此想想,我内心深感落寞,直至孤寂。尘世之中,我却苟活着,像一粒尘埃,有时清醒,有时愤怒,有时麻木,有时忘却。然而在今夜,我却疼痛无比,结结实实感受到了自己尚且活着。
在路遥逝世15周年的那次,我将《平凡的世界》的电视剧温习了一遍。这次,在他撒手人寰的同一个清晨,在他弥留世间之际,我净手焚香,静坐在晨光的微熹中,满眼是对世界最后的眷念,亦如等待死神敲自己的门。
——2012年11月17日早上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