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李春亭(祖茂林)烈士
王林
李春亭遗像及王林手书的“祖茂林烈士的介绍”
李春亭烈士,真名叫祖茂林,原藉安徽省芜湖人,曾留学日本。在一九三0年到一九三二年夏期间,担任中共青岛市委书记。一九三二年夏在青岛被捕,一九三三年九月被屠杀在济南国民党监狱里。
中共青岛大学地下党支部两年间与上级党领导接头,一直是我。领导同志更换多次,跟我接头最多最长的是李春亭(祖茂林)同志。
事过境迁快半个世纪呀,我对他却仍然记忆犹新:中等身材,文弱书生似的;偏分发,脸型削长,脸色发黄。剑眉,眼框突出,眼神很有威力,也特别机警。眉头一皱,竖起两道立纹,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迈气概。口方唇薄,谈起话来滔滔不断。口音确象皖苏人讲普通话,有点儿南腔北调。常常咳嗽,后来我才知道他有相当严重的肺痨病,痰里常带血。
那时分约有二十七、八岁,头戴鸭咀学生帽,身穿半新半旧的长衫,象个中学教师。他接手领导我,大约是一九三一年夏季,不久就发生震动全国的“九·一八”沈阳事变。接头时谈得最多的是:他要我发动同学开展抗日爱国运动,揭露反对蒋介石国民党当局,对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采取可耻的“不抵抗”政策,以及组织同学赴南京游行示威,要求南京中央政府对日宣战。
有一次我们在山顶上接头,跑上来几个日本中学的学生。他简直跟说家乡话一般,流利地用日语跟他们聊起天来,又说又笑的。我很惊奇他的日语水平。日本中学生走后,他向我解释他在日本上过学。后来,我也常看见他手里拿着日译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和日文报刊。当时我估计:他在日本上的一定是大学或者专科学校。
青岛当时日本侨民很多,他见到日本青少年,总是用日语亲切地打招呼。可是他对于日本军阀发动“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真是义愤填胸。有一次,他启发我发动同学举行罢课,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时,愤怒得连连吐了好几口血,颧骨红得象火烧云。
他消瘦,身子骨单薄。患肺病者更须要有一定的休息和较好的营养,可是他成天忙得眼珠子,经常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青岛市区从南海沿到东镇、四方等工业区,长达数十里。当时地下市委领导有限的几个同志,工作要照顾全面,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往返工业区和市民居住区,火车车次太少;乘公共汽车,又多密探盯梢。因此那时的地下党领导同志经常是步行,爬山走小路,躲着市区走。这样就更远了。三十年代的青岛尚不象今天这般繁荣,偏僻的山坡小路,两旁没有卖熟食的商店。脱产工作的党员吃饭也就没有定时,营养更谈不到。常常天黑了,还没有吃上午饭。李春亭(祖茂林)同志如果这时跟我接头,我就回学校到食堂买几个凉馒头,要两片咸菜给他,这就成了他一天的营养。工作那么繁重,营养又不足,就更加重了他的肺痨病情。
三十年代在国民党法西斯屠刀下,共产党人不仅随时有被抓捕、被拷打、被屠杀的危险,而且每天还要忍受起居上的折磨。当时我们党还是在地下,各地苏区和红军正在被围剿;白区党的活动经费更难以筹划。住旅馆,费用贵得住不起,而且有密探包围,无法活动。租贷一小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建立秘密机关,没有眷属不租;找个同志冒充眷属租上房子,还得一次交三个月的房租费——一个月的房费和两个月的压金,否则不租给。日用家具和被褥也要自己购置。可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密探(在青岛有日本特务机关的密探)密布全市,到处闻骚盯梢。一旦被发觉,就全功尽弃,既不能再住,连压金,以及所有的家具、被褥,全部作废,变成密探的外快。日常的活动经费尚缺乏,那还有能力马上重租房子、重购家具建立新的秘密机关呢?
李春亭(祖茂林)同志有一天傍晚,突然来到青岛大学的学生宿舍找我,说机关附近有几个可疑的人巡逻,不能回机关去住了,要暂先在我的宿舍借住一夜。我知道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不许客人入内,更不许客人借宿。我为了救急,就领着他往宿舍里硬闯,企图混进去暂且借住一夜再说。不料被宿舍的工友发觉,追来阴拦。我回手一挡,工友赖我打了他。国民党斋务员也从他的屋里冲出,责备我打工友。我否认打工友,进而质问斋务员道:“你那屋里常有你的客人住宿,为什么就不许学生招待亲友住一夜呢?”斋务员无言可对,却向学校当局诬告我:“怒打工友”。这时学校当局正因为我是一九三0年科第一次罢课斗争的学生纠察队长,漏网未被开除;又发觉我正在发动同学,组织“抗日救国会”,于是就借题发挥,出布告给我:“记两大过,以儆效尤。”
李春亭(祖茂林)同志,当时见我跟斋务员争吵起来,就悄悄走了。过了两天,我跟他接头时,他咳嗽不停,鼻音也鼾鼾地不通气。我问他怎么感冒啦,他笑而不答。我估计那一夜无处棲身,很可能就在后山树林里找个山洞避难了。这时已是冬季,青岛海洋气候虽然冬暖,到夜晚海风吹来也是很凉的。他穿的本来不暖,身子骨又单薄,如果在树林山洞里过夜,能不受寒感冒吗?我劝他休息休息,他断然回答我道:“工作这么紧张,怎能休息呢?”
这一天,万里无云,风平浪静,大海亮得象一面镜子,闪耀着金光。李春亭(祖茂林)同志突然朝着海面上的光波,沉思会儿,转身又向海滨山破上的松柏树林——松柏树林中间有一片一片的枫树,叶子鲜红——望了望,微笑着说道:
“等到革命成功了,再休息吧!到那个时候,我们要把青岛这个风景区建设成疗养区,让劳动人民定期来这里休息、学习……”
我当时确实尚不懂得他说的“疗养区”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在那般残酷的白色恐怖下,他还想着革命成功后,为劳动人民建设这个那个的,胸襟何等宽阔和乐观,合我对革命也倍增胜利信心。
但是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后见国民党当局不敢抵抗,更加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就吞并了整个东北三省,千里大好河山,转眼之间沦于敌人铁蹄之下。全国也弥漫着悲观失望的气氛,好似亡国无日一般。
有一天,雾蒙蒙的黑云疙瘩像要把海底压翻,洪波涌起的浪涛冲击着海岸的巉岩峭壁,溅起泡沫,浪花有十几丈高。李春亭(祖茂林)同志在巉岩上向我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斥责国民党反动统治者的无耻和卖国,那愤怒的激情,好像大海的汹涌。不久,我们青岛大学同学也掀起抗日救国的高潮,同盟罢课,抢上日本控制下的胶济铁路的火车,冲向济南转津浦铁路去南京游行示威。沿途见到各地爱国同学和铁路职工的游行队伍,真像暴风雨下的波涛,冲击着、淹没着国民党那座孤立的岩石、暗礁。万众爱国,同胞愤怒地举起的拳头、小旗和怒吼的口号声,也使我联想起大海的洪波冲击海岸的涛声和飞溅起来的泡沫、浪花。
南京国民党反动当局对亿万群众的爱国热情,不仅残暴镇压,而且施用各种釜底抽薪的阴谋手段,丧心病狂地加以摧残、破坏。青年学生正为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侵略才安不下心来读书,青岛大学当局竟然秉承南京国民党教育部的反动命令,强制推行所谓“分数淘汰制”,逼着学生读死书、死读书。这时,李春林(祖茂林)同志指导我们党支部,结合同学的切身要求,发动同学举行罢课,响应中共中央“组织群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直接予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的革命号召,遥相呼应地配合江西中央红军,粉碎蒋介石反革命围剿的英勇斗争。
一九三二年夏,青岛大学的同学发起了第三次罢课斗争,全体同学同心同德,坚持两个多月。在斗争的高潮阶段,李春林(祖茂林)同志以青岛《时报》记者的身份,在汇泉中山公园源心亭,接见青岛大学的全体党员和罢课斗争中的积极分子,他一边询问我校罢课的情况,一边指导我们再接再厉,坚持斗争到底。当时湖水里有一群白香象雪球似的鸭子,围着湖心亭游泳,直丫丫地叫。如今我想起青岛中山公园的湖心亭,想起那些白得象雪球的鸭子和它们丫丫的叫声,总觉得李春亭(祖茂林)同志仍然活在人间,仍然跟当年地样,像团火般的热情。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他那严重的肺痨病和奋不顾身的革命气愤。
全国解放以后,我曾到青岛旧地重游。见到大海的波涛汹涌,我总觉得像是李春亭(祖茂林)烈士的激情在起伏。当风和日丽的时候,那明镜似的海面,所放射出来的光波,又多么像烈士生前,对未来抱着理想向我们微笑呀!
李春亭(祖茂林)同志,在风华正茂的青春年代,被国民党反动派夺去了宝贵的生命。如今在他当年咳嗽着,跟我经常接头、谈工作的海滨,(新中国成立以后,建设起一幢又一幢的大楼,正像他在白色恐怖下所预言的。)已经成为劳动人民的疗养区。劳动人民在这里休息,也在这里学习。他们每一副笑容,他们每一声笑声,我都感到像是对于先烈们的怀念和歌颂。
让我们的先烈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吧!
(1979年6月20日)
编 后 记
杨福增
当我整理录入王林这篇《回忆李春亭烈士》文章时,并没有发现他写作这篇文章的具体时间及此篇文章是否发表过。后在《王林日记》中,我才发现王林曾多次提到这篇相关撰写《忆李春亭烈士》的过程:
1960年11月9日
青岛市委党史编委会张同志来调查青大党史。因此才知道一九三一年夏——一九三二年夏直接领导我的市委书记(留日学习过,有肺病)叫李春亭,被捕后牺牲甚壮烈。那个被捕叛变的省委组织部长叫赵洪,化名张一洪。很多次破坏,是因为有内奸。
1961年4月21日
上午市委党校张云汉同志来谈青岛党史情况,说一九三二年六月被捕的市委书记李春亭烈士,是被打进来的内奸(冒充纱厂失业工人,充当上了四方区委,解放后畏罪自缢)出卖的,解到济南一年多后被国民党杀害。
下午读完《人民日报》四月十七日、十八日登的王汶石短篇小说《沙滩上》。十七日整整罗嗦了一整版,不知所云。十八日最后思荣老汉上来后才有些味道。问题不大,似乎不必罗嗦那么一大片。生产大队长摆着个成熟的干部架子也似乎给人印象不深,缺乏生活气息。作者当然是有生活的,否则铺张不了那么两三万字。
李春亭:真名祖茂林,安徽芜湖内湖油镇人。
1961年5月2日
上午跟李时同志聊天,李生活经验极丰富,北伐时正在上海当巡捕,谈到张宗昌如何煽动其部下为其卖命,甚妙。张给陈其美当过团长,当时蒋介石就在张部下当排长。
下午党校张云汉同志来,李林同志来,共谈了一下午党史情况。
在《山东省志资料》第三期上读了任作民同志的遗作《两次被捕情形》。其中谈到李春亭烈士,安徽人,大学生,一九三三年九月与王青贻、李蔚如等烈士同时被杀。
1979年4月8日星期日
回忆祖茂林(李春亭)烈士的短文也写出草稿。以前整理的资料——《青大两年三次罢课斗争简述》和李林同志的狱中斗争记《峥嵘岁月》也仔细看了一遍。对回忆祖文再仔细考虑一下,就可发出。
1979年4月14日
给《青岛革命斗争回忆录》编写领导小组办公室寄去李林同志的《峥嵘岁月——国民党狱中斗争记》、《青大两年三次罢课斗争简述》和我最近写的《忆祖茂林(李春亭)烈士》。
1979年6月20日
将《回忆李春亭(祖茂林)烈士》一稿重抄出来,与《回忆青大两年三次罢课斗争》寄青岛。
也将前稿给山东省文史资料办公室寄一份。
由此确定这篇《回忆李春亭(祖茂林)烈士》文章,完稿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四日。
二〇一四年四月26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