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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京剧《岳家小将》的创新价值
应著名导演童薇薇女士和江西省京剧团之邀，我有幸参与了新编儿童京剧《岳家小将》的策划和创排工作。应该讲，这些年来，我投入策划、编导与制作的戏也不算少，但《岳家小将》这个戏耗我心力为最多，为的是我们能使一出戏校孩子们的毕业习作转型为一部可以登堂入室的作品……
一、“发现”儿童戏曲
近些年来，中国剧坛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以演话剧体裁为主的儿童剧团排演了一些歌舞化风格浓郁的音乐剧，如北京儿童艺术剧团的《雪童》，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的《雁鸣湖》，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香格里拉》，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儿童剧团的《未来组合》等，可称之为“儿童音乐剧”；而一些戏曲院团则开始把创作视野大肆拓展到儿童戏剧的领域，呈现出一种民族戏曲“歌化”的风貌，如浙江京昆剧院的《寻太阳》，湖北省京剧院二团的《小凤》，杭州越剧院小百花团的《寒号鸟》，苏州滑稽剧团的《一、二、三，起步走》等，可称之为“儿童戏曲”。而且，就实际观众（主要是青少年观众）及市场检验下来，“儿童戏曲”的成果显然要比“儿童音乐剧”要令人欣慰。因此，就难怪一位儿童剧院的负责人会跟我感慨：儿童剧的市场正面临着被戏曲院团“瓜分的危机”！
说“瓜分”当然是有些言重，毋宁说是重新“洗牌”。我素来对新现象就像儿童一样深怀好奇。我觉得，这种新变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儿童剧的歌舞化倾向，还是戏曲的儿童剧实践，都是建立在“歌舞演故事”的经纬上。而“歌舞演故事”正是中国戏曲的精髓本质所在。这足以证明，从“文明戏”、“新剧”等样式发扬蹈厉的百年变迁历程来看，无论是成人演剧，还是儿童演剧，都在走着民族化与现代化对峙、对话和“对流”的动态交融之路。
成人演剧的创作话题，历来不乏方家积极阐明，且不遗余力；儿童演剧的探索意义，我以为依旧阐发不足，且有待提升。甚至完全可以说，世纪之交以来，儿童戏曲的方兴未艾，足以引起我们以一种“发现”的眼光去关注它的发展。进一步说来，一方面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儿童戏剧的百年历程，不应该单纯附丽乃至湮没于几乎与之同步发展的中国（成人）话剧，而应该大力重视并肯定其存在着独立地位；另一方面，如果说中国当代的儿童音乐剧，更多的是向西方欧美等地区的同类样式进行借鉴与取舍，那么，当代儿童戏曲对儿童话剧的一统局面打破之后所呈现的活跃新貌，则更能显示出儿童戏剧对以中华戏曲为主要代表的传统母体文化的一种体认与复归。
联想到2004年9月，中福会儿艺与上海戏剧学院联手合作，在国内首办“儿童歌舞剧表演”本科班；再联系到12月于上海举办的第四届中国京剧节上，以江西省京剧团创排的新编儿童京剧《岳家小将》为领衔，首次开辟了“优秀儿童题材新剧目展演”单元，就能看到民族戏曲文化对儿童戏剧艺术的关怀与拥抱。这也正是我要强调指出的对儿童戏曲重新“发现”的意义所在。
二、“发生”《岳家小将》
对《岳家小将》的“发现”，我前后参与了整整三年时间，“发现”只是一个结果，却来自其发掘、磨合和改造的过程。而这个“发生”的过程殊为不易。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改造“一剧之本”的剧本，集中说来，要改造并重新弥补编剧原本中的三个重大“缺失”，即：
一、作为当代剧场精神的“现代性缺失”。原剧本过分渲染了宋金对立和战争仇恨，既与当代民族融合的观念相抵触，也狭隘化了“少年自强”的现代内涵，现代意义上的“自强”不在武力相争，而在于自我独立与平等对话。
二、作为戏曲写意精神的“抒情性缺失”。原剧本的武戏比较突出，这本也无可厚非，但其从头到尾，人物有如傀儡，性格层次与情感世界非常单薄。
三、作为儿童戏剧精神的“情趣性缺失”。原剧本以成人的“高台教化”观强加于剧场儿童观众，对儿童行为心理和审美心理把握失向。这也包括剧本中的唱词、念白与情境、性格上的不相吻合。
基于此，我提出了剧本分析和修改建议：
第一场：奔袭
（1）圆场：铜弹子、银弹子上场时，唱草原民歌风格的京剧更好。
（2）迷路：这里不宜强调小孩子的“宋金敌对”意识，更多的应强调“迷路”后的“惊慌”、“自负”、“初生牛犊不怕虎”，然后才可能是表示遇上岳家小将也无妨，兄弟姐妹干一场的“好胜”（好强）。
（3）偷袭：因为迷路而生“偷袭岳家庄”、“将功折罪”之心，不妥。“兵不厌诈”一说，就更不可爱。建议能否将“偷袭”的戏剧动作改为“因饥饿难耐，又闻岳家治军严谨，不妨前去一探”的“猎奇”（好奇）呢？于是“偷袭”变成一场“偷窥”或“探庄”的游戏，这游戏中有真误会，假战争，有温暖的人性，有善良的情感，比较好玩。一来是为剧情展开作铺垫，二来是可以通过“迷路”—“探路”—“歧路”—“归路”这样一条大线索来凸现主题，即战争是丑陋的，和平是美好的，胜负不在战场，英雄自在人心。
（4）报信：银弹子让小卒“快马加鞭报告父王”，若为伏笔，而剧中又未出现呼应，考虑删去。
第二场：路遇
很好！
——建议将情势往“误会”上转，牛通的被俘与脱身，逼迫铜弹子等人只能前往岳家庄一战，牛通以为铜弹子等人真为“偷袭”而来，这才赶紧火报军情！
第三场：请缨
（1）岳雷：性格不太可爱。面对所谓“金兵来犯”，他的态度应视之为“练兵”，而非“对抗”。也就是“假戏真做”。
（2）岳夫人：明知对方也是一拨少年郎，却慌忙忙主张“避祸”，不合性格，更有损形象。
（3）岳母：形象可以再活泼一些，岳母的形象此时不应太正，岳母应是一个“智慧老太”的形象，什么都明了心中，只是让孩子们练练兵，考验考验。这里头差点戏，比如，岳母与岳夫人之间是否有点“密议”，以此也好拉开两位“大人”的性格特征。
（4）开打：“大开庄门，出阵迎敌”不好玩，太直，太露，能否借鉴点“空城计”呢？
（5）姐妹较量：银弹子与银瓶之间的交战，“针尖麦芒”显得不足，“暗自钦敬”则过成熟。两个小丫头一般武艺，一样好看，一心好胜，该怎么打，该怎么说？应该有点更为“女孩儿”的戏。我觉得她们俩一见面，如同双生子，你看我，我看你，惺惺相惜间便彼此喜欢上了，这样的好女孩却要面对你死我活的战争？！……
比如，这场戏能否这样改写：
【银瓶和银弹子打上。
银弹子你是谁？
银瓶本小姐银瓶！你呢？
银弹子本公主银弹子！——哈哈哈！
银瓶你笑什么？
银弹子你长得很好看嘛，一点也不凶的。
银瓶（也笑了）你也很漂亮的。
银弹子唉！
银瓶叹什么气？
银弹子咱们如果不是敌人，倒像一对好姐妹哩。
银瓶（点头）可惜了呀！
银弹子可惜了呀！
银瓶下辈子吧！
银弹子下辈子吧！先打起来吧！
银瓶说得也是，打！（过场）
这样的戏，原剧本中正缺！
第四场：夜战
（1）仪式：这场夜戏，写得错落有致，很好。建议再铺陈一些“仪式感”，这是真正面对面两拨小孩的“交锋”，该露脸就要露脸了。另外，岳母、岳夫人不应就躲了起来，应该是“旁观”而不“袖手”，可以有点细节戏，情趣戏，那意思就是：“这帮孩子练得怎么样了？别真的有什么闪失啰！”
（2）牛通智遁：用“武松脱铐”方案比“念咒”方案可爱，且动作性、情趣性好，也贴近生活，容易引起小观众兴趣。
第五场：义责
（1）审问岳铃：岳铃擅离职守是不对，岳雷秉公执法也有理。情势上，建议处理为，岳雷面对岳铃的“倚小卖小”，骑虎难下，——能否加点戏？岳雷“休庭”，拉过岳铃一旁，反过来请求小弟给他这个“小元帅”、“老大哥”一点面子！岳铃一面提出条件，比如要借岳雷那把龙泉宝剑耍耍，答应岳雷；转过身，又在大帐之上，挥舞宝剑“起哄”，并不买岳雷的账。于是岳雷这才大怒，要“辕门斩弟”，这才惊动了岳母、岳夫人……小孩子们，起初总是玩，玩玩就玩真了嘛。
（2）岳母、岳夫人说情：剧中也处理得有些简单，岳雷是“执法如山”，老太太们是“私心偏袒”，说不过去。岳母一出来，岳铃就“知错了”，太简单。岳母应该“将计就计”，认为岳雷“执法无罪”，但又没法“激将”，逼得岳铃“主动”认错，交还宝剑，岳雷也才有了台阶可下。
（3）劝说银弹子：
建议一，这场“劝说”由岳夫人来唱，一来岳母的戏太重，二来，岳夫人可以把银弹子当自家女儿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建议二，既是小孩子们的戏，“解放自己”的事，最好还由同龄人来做。能否让银瓶来劝说银弹子呢？——岳母的戏太正，太过说教，小观众接受起来会有困难。——让小姐妹来“自说自话”，更为合适。我更倾向这点。
比如，这场戏可以这样改写：
【岳庄，银弹子被囚处。
【银瓶持剑上。
银弹子你来杀我吧！
银瓶唉！
银弹子银瓶，要杀就杀，叹什么气呀？
银瓶可惜我们俩成了死对头。
银弹子唉！
银瓶银弹子，你又叹什么气呀？
银弹子天生了一个银瓶，又何必生了一个银弹子。不是冤家不聚头，动手吧。
银瓶我若落在你的手里，你会杀我么？
银弹子银瓶，你用不着拐弯抹角可怜我，我会的！
银瓶你不会。
银弹子我会的！
【银瓶持剑上前，割断银弹子身上的绳索。
银弹子你想怎么样？
银 瓶来杀我呀！（掷剑）
银弹子你？
（唱）眼前俏生生一个人，
好似一奶同胞生。
银瓶（唱）眼前伶俐俐一个人，
好似水中自己的魂。
银弹子（唱）你为何不取我的性命？
银瓶（唱）你为何刀下放我生？
银弹子（唱）一点小心思，被你全看尽，
银瓶（唱）两个小姐妹，只恨不同根。
银弹子（唱）草原的娃娃多野性，
银瓶（唱）汉地的孩子爱和平。
银弹子（唱）草原的春天多明净，
银瓶（唱）兄弟姐妹放风筝。
银弹子（唱）这一边，马儿肥来水也美。
银瓶（唱）这一边，学堂传遍读书声。
银弹子（唱）可愿意，天高月明数星星？
银瓶（唱）可愿意，梅红雪白绣手巾？
银弹子（唱）但愿得，大人们不再结仇恨，
银瓶（唱）姐妹们，同乘骏马自在行。
银弹子姐姐！
银瓶妹妹！走，见我家奶奶妈妈去！
银弹子 嗯！
【二人欢欢喜喜下。
这场戏，应是全剧的点睛之笔。不能忽视。
第六场：退兵
此场“退兵”最好当作“休兵”来写。这样更“平等”一些。
这样，我们可以将全剧的情节线索理顺为：金邦小公主银弹子、小王爷铜弹子因迷路而起好奇好胜之心，偷袭岳家庄。岳家小将群起请缨，八岁的小岳铃不甘冷落，被岳雷派往守卫后院。一场夜战，亦险亦趣，跌宕多姿。后院失守，银瓶受伤，牛通被俘。帐前义责，岳铃闹帐，是罚是杀，生死攸关。牛通略施小计，安全脱身。银瓶交心银弹子，姐妹情深。次日罢兵和归之际，谁知波澜又起……
于是，关于《岳家小将》的艺术追求，我们就可以清晰了起来：
1．主题立意
讴歌和平之美，呼唤人性之美。
2．体裁定位
一出青春偶像新京剧，一台老少咸宜的现代喜剧。
3．风格走向
游戏化，情趣化，寓言化；好听且好看，古典而时尚。
4．人物特点
亦谐亦趣，亦情亦美，色彩活泼，性格生动。
如是，从文本到观念疏通无碍后，我们方可以正式进入到该剧的“发生”现场了。
三、“发明”人文意识
《岳家小将》成功了。作为儿童戏曲的个案典型，对儿童京剧《岳家小将》策划、创排过程及其艺术特色的考察，我认为又可以构建一种颇具启示的双重观照视角。
其一，是对京剧承继的发奋之志。江西近代是革命老区，自古乃人文胜地。赣剧、采茶戏、傩戏等十数个剧种至今犹异彩纷呈，使其不愧为我国著名的戏曲之乡。作为该省国剧重地的江西省京剧团，为振兴京剧推出了“三新”举措，即修建一个新排练厅，建造一个新南昌剧场，创排一部新儿童京剧《岳家小将》。京剧团面对当下行当不齐、队伍老化、观众分流等严峻现实，毫不气馁，果断决策，于1999－2000年先后招收了两个班计46名学生，一个班送往上海戏曲学校培养，另一个班则随团培养，以促进竞争成长。学生们成绩喜人，已有数名学生在全省戏剧大奖赛中分获一、二等奖，更有多名学生在全国“小梅花”戏剧大赛上连连摘金夺银。《岳家小将》就是在此基础上，江西省京剧团一鼓作气，邀请国内戏剧界名家推手，为这批平均年龄仅为15岁的少年学生精心策划、度身定做的一出新戏。他们的出身，可能要比京、津、沪等大城市戏曲院团的青少年演员要贫寒。可是，有了这么一出新戏，他们终究还是幸运的，可以青梅竹马光景，放歌暖冬时节。
据悉，一旦时机成熟，一个新兴的“江西省青年京剧团”将会应运而生。这些力举，体现出一种对戏剧文化的高瞻远瞩与强悍魄力，在当前国内戏剧界并不多见。当然，这里面又可以显然预见的是，培苗之初，儿童戏剧可为大胆首选；人才既成，儿童、成人戏剧则可进退兼演。
其二，是对儿童京剧的发明之光。《岳家小将》灼灼闪烁着现代的儿童情趣、人文意识和创新光芒。
由于长期以来潜移默化中存在着“风化道德”说的惯性模式，一方面是对儿童审美主体意识的忽视，一方面是“高台教化”的思维使然，儿童戏剧强调的“寓教于乐”经常导致“重教于乐”，甚至“以教代乐”、“以教压乐”的创作倾向。这些年来，青少年观众日益冷淡儿童剧，固然与文化、传媒的日益多元化有关，但个中深层原因恐怕亦与此不无相关。这其实与中国古代儿童戏剧中所经常出现的审美现象产生精神的悖离，如唐代儿童歌舞戏的“笑声惟说是千秋”，宋代儿童木偶戏的“非惟儿童竞嗤笑”，明、清儿童皮影戏的“儿童欢呼，终夕不绝”，非但儿童奔走相逐，连成人也喜闻乐见，并甚至由此推动了成人演剧艺术及活动的发展成熟。《岳家小将》之可贵，首先即在于该剧的好听、好看，富于生活气息与儿童情趣，戏剧语言本色活泼而性格化，戏剧情感天性自然而真实化。
作为儿童剧，该剧的人文意识体现于两点。一是并未局囿于宋金双方政治化的颉颃敷衍，而更多的是在岳庄与金营两拨英雄少年之间，展开心灵化的较量与情感化的沟通，避免了非此即彼的概念化道德评判，因而从剧情内部就注入了平等对话的鲜活意识。二是追求戏剧外部观演双方互动沟通的可能性，把现代儿童的思维方式和娱乐情趣融入剧中，以避免居高临下的“自说自话”。
所以，创新光芒在二度表现上则处处可见。既有京剧流派唱腔的原汁原味，又有民族音乐及现代民谣的交相共鸣。既有京剧把子的精彩展示，又有动静优美的意境营造。既有妙趣横生的细节设置，又有气势雄浑的仪式设计。幽默处让人开怀，震撼处让人堕泪。可以说，趣宜、乐美、情真、理谐，构成了《岳家小将》这部兼有现代品格与传统神韵的儿童喜剧的艺术特色。
看着戏内的“岳家小将”，我忽然遥想起《论语》中所描绘的两千年前的一幅动人画卷：
暮春时节，一群洒脱可爱的青少年，相携而至，相邀而往。他们在清清的河里沐浴，在习习的风中起舞，唱着歌儿，一起回家。
——这应是先秦古人们一种求雨的歌舞仪式。当代有学者把它看作是我国古代儿童剧滥觞的一个遥远的背影。
然而，这幅“暮春舞雩图”如此明丽，如此乐观，我从中不禁看到的是一群今天戏外的无数“剧苑小将”，并愿意进而去“发现”包括京剧艺术、儿童戏剧在内的中国戏剧的美好未来！
2004年12月·奎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