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札记十 :诗性精神或“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

之前我们讲了很多关于诗歌的历史,写法,思路方面的内容,今天我们讲诗性精神

话说,什么是诗性精神?

简单的来讲,诗性精神,就是我们作为诗人来说,或者作为诗歌爱好者来说,喜欢写诗,或者喜欢看诗的基本动力由来。诗性精神可以培养,没有诗性精神,就会对诗歌绝缘,或者对诗歌的美感到困惑

诗性精神,就是说,我们看到生活中的某个事情,想到自己的某个经历,偶尔发现了一些新的事物甚至是某个新的场景,内心深处某个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会突然一颤,那个让我们一颤的东西,就是我们比别人多出来的一根神经,有的人能多出好几根,有的人却没有

而我认为,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至少有那么一根诗性精神的神经的。正是因为这根神经,我们才会懂得热爱并投入生活,懂得感受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懂得感动和美好,懂得留恋和记取。但是随着人的成长,环境的变化,有时候这根神经被压制了起来,有时候直接退化掉了,所以会有人越来越麻木,有人变得冷血无情。

那么,我们作为喜欢诗的人来说,至少都有那么一根诗性精神的神经在活跃着。这根神经让我们喜欢诗歌,并尝试着写。这根神经,我称之为本真,当然,你们可以有更多的叫法。而我所追求的最终的诗歌精神,就是直抵本真的写法,就是把这根神经,以及这根神经所带给我的感受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大家面前。

有一部分人,也有这样的尝试,虽然可能和我的尝试路子不同,但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们认为这世界是由诗歌组成的,诗性取代了哲学,构成了科学的科学,是构成世界的最终秘密,他们的目的在于把这最终秘密揭示出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让读者进入到这样的秘密中去,这就是纯诗的主张。虽然这一主张目前还没有人做到,还处于乌托邦的境地,但未尝不是一个良好的目标

那么,话说回来,我在一开始给大家分享的那首神秘园的《poeme》,题目就叫做诗篇,它所表现的,也是我们今天要接触到的诗性精神。当然,音乐本身不可能告诉你,什么叫做诗性精神,但它模拟了诗性精神出现的特征和状态,从飘渺虚无,到最后将你笼罩其中,宛若在巨浪海潮间翻涌,完全被征服,被同化,被感动,然后又百转千回地慢慢退去。

这是我们每个人诗性精神发作时的基本状态,也可以叫做灵感,但灵感是它的产物,他的本体是精神,是诗歌的气质。

那么,我们前面说过,每个人的诗性精神都有不同,有人多一些,有人少一些。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事实上,这和我们每个人的性格、阅历、经历、思考问题的习惯,以及知识背景有关,也是可以培养的。细化到诗歌上,就产生了很明显的区别,有的人,三两行就征服了你,有的人,通篇下来你除了头疼不会有别的感觉

当然,对于读者来说,诗歌的感觉是会存在偏差的,万一正好契合了,你就会共鸣,你就会感动。但是不可否定的是,如果你诗歌精神的神经越多,你感动的范畴和强度就会越大,这是希望从诗歌阅读中获取满足/抚慰/快乐的读者所通用的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看这样一首诗:

只有你

诗/大卫

只有你可以喊疼我的名字,只有你

可以把我名字喊得比一根针还要细

只有你可以把我骨头直接喊进你的骨头里

只有你可以喊出我的血管里的杂音和马蹄

只有你可以把整个的我从皮肤里喊出来

只有你可以喊出我舌尖上的狼群和豹子

世界何其辽阔——只有你

可以把我一寸一寸地喊死

对于这首诗,不一定每个读者都能看懂,但一定有人即使没看懂也能感觉到里面惊心动魄的感动。是的,感动也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在这里我暂且不解说诗歌的内容,只说这种惊心动魄的感动。

首先,这种感动在一开始,就以“疼”的形式出现,不论是“比一根针还要细”,还是“把我骨头直接喊进你的骨头里”,又或者是“喊出我舌尖上的狼群和豹子”,这样的句子,无一例外地让我们感觉到了痛,刺痛、骨头的钝痛、舌尖的锐痛、血管里奔突的胀痛,从里到外都是痛。

然而,最痛的却是最后一节:

世界何其辽阔——只有你

可以把我一寸一寸地喊死

一寸一寸地喊死。没错,因为没有人死过,死就是一种神秘而未知的元素,我们有时候会听见很傻很天真的小孩问,死会痛吗?谁知道呢。但死必然是孤独的,因为一死就意味着和周遭的告别。而在这里,却通过空旷和辽阔,将孤独的痛表达了出来。“世界何其辽阔——只有你”这样突兀的转折,将一种心理暗示传导给了我们:世界只有你!这就是一种孤独,一种冷

在这种冷和孤独之下,前面三节的“痛”,都俨然具有了一种热闹的成分在里面。而这种热闹,我们知道,在一层一层刨去之后,将一个一个的意象组合跳过之后,留下的就是诗性精神,感动我们的,也是作者藏在诗歌里的诗性精神。

那么,我们到现在,也只是知道了,诗性精神是一种精神,是有生命的,是组成世界万象的奥秘,至少是诗人眼里组成世界万象的奥秘。那么,它具体是什么?

具体来说,所谓诗性精神,实际上有两种精神组成: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

关于这两个名词,实际上就是哲学或者美学的范畴了。最早的出处是古希腊的文化和哲学。日神精神,是希腊人用以克服自身苦难的精神,也可以称为是造型精神,我们知道那时候的古希腊雕塑,绝大部分都是神或者传说中的英雄的造型,非常积极向上,乐观,充满希望,具有里程碑式的自我肯定和激励

人不再为自己的生存而悲观,而是“渴望活下去”,生命的存在和发展本身就是人生的最根本的价值。是一种经过了人脑理性处理和分析的精神

而酒神精神,更倾向于一种本能的表达、音乐式的宽慰,迷乱、狂欢,没了生命的担忧,没了理智骚扰的苦恼,醉心于心的呼唤和生命的体验,违背一切必然的、道德的、逻辑的束缚。可以是向下的或平行的,不愿意承担和背负太多的形式上的责任和规划

酒神精神是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长久存在并作为指导精神的,所以酒神精神从诞生的一刻起就是作为一种悲剧精神而存在的,可以说,作为诗人来说,酒神精神更多地占据了天才诗人的脑子。他们沉迷于自己的痛苦、快乐和自由当中,但是这种沉迷是乌托邦式的,沉迷得再深,最终也有醒来的一天。这是一种肯定痛苦而又藐视痛苦,正视悲剧而又要超越悲剧的精神,和悲剧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如果说,非要用我们所熟知的人物来概括这些特征,我们可以说,杜甫的向往和呼唤,是日神式的追求,而李白的醉酒和狂欢,是酒神式的盛宴。这其实无关责任感与否,而是一种态度上的区分(态度是中性词)

那么,我们说过,天才的诗人,多沉迷于酒神精神之中,然而实际上,更多的情况下,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是共同主宰我们的大脑的,支配我们的人生态度和诗性精神。只不过区分在于两者所占比例的不同,倾向于日神精神的,他的诗歌多是积极向上,思考很多,很深刻,关注的面也多是社会走向、民生疾苦等;而酒神精神的拥趸,诗歌也不能说颓废,只是说更加自我一些,在自我里探索很深,对于人生意义、终极命题的思考要更在意,当然,表现出来的,就是酒神式的狂欢和狂欢即将新来的悲怆

这两种精神在我们的诗性精神里都有,两者各司其职,该狂欢的时候就会狂欢,该思考的时候就会思考。而我们在调用诗性精神时也总是会一起调用,某一瞬间的感性体会,这是酒神的范畴;在感受之后,我们发生的思考和认识,激励或者感慨,这就是日神精神的表现

那么,既然我们在接受外界刺激的过程中,总是会调用这两种精神,那么在形成诗歌的过程中,我们也跑不了这个步骤

当然,说是步骤,实际上只是表示一个过程而已,不要真的以为有这么一个动作上的步骤,没有的

我们收到了外界的刺激,这刺激不论好坏,必然会对我们形成触动,经过占据我们诗性精神比例的日神或酒神精神的消化,最终就形成了或理性或感性的认识,紧接着,我们将之成诗,成诗的过程也就跑不了这两种精神的参与。

我们看,酒神精神居多的人会怎么写:

桃树林

◎陌上吹笛

多少年过去,我在此,它在彼

都默默接受了时光的抚摸。我逐渐忘记了它

交错的枝条划破我的皮肤,忘记,我窃取了它

青涩的果子:太小了

什么味道也没有。漆黑的夜晚

同伴们的笑声星星一样滚落

我知道许多事物,不可能以相同的方式

让我们再次靠近

以前我喜欢不断回头,现在不了,现在我习惯

从反方向看,桃树林的位置一派空寂

一枚果核,还被我含在嘴里

那么,日神精神的诗呢?

父亲

诗/凹凸

我见证了父亲一生的苍老

他以犁铧、锄头、铁锹与泥土对话

他用故乡的风、雨洗净自己的孤独

他在田野上翻译秋天,这饱满的谷粒

与他黝黑的脸在金黄的背景里

我看见他的青春在一根劣质的香烟上

盘绕而上

我知道父亲的一生

他沉默低语,古铜色的手背上

那几根凸起的青筋

好像在鼓起浑身的力气

完成一次耕耘

我理解父亲的一生

在他的身上,那些很土的词语

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与稻谷不期而遇

他站在它们中间

风吹一吹,他弯一次

父亲啊,你是那粒最大的谷粒

压弯了多少

稻杆的脊梁

那么,对于这两首诗,我们不做展开……放出来是为了让大家体验一下这两种精神具体诗化的感受。

酒神精神更看重本能、狂欢、悲剧气质。

日神精神更看重理性、励志、向上。

首先,锻炼并且发现我们的诗性精神,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作为诗歌的发源地,诗性精神是人体内不断分泌诗句的一个泉眼,我们不必要完全掌握它为自己所用,但至少应该知道它在哪里,是什么样

怎么锻炼就不细说了,简而言之一句话,什么都别太认真,别一点小事就揪着计算个不停,这么做损失了多少钱,那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得罪了谁,讨好了谁,这么做,一辈子也别想有诗性精神

诗性精神是自由的,开放的,更倾向于生命,或者说灵魂的本能诉求的,放开执着,倾听灵魂的诉求或呐喊,那声音就是诗性

其次呢,什么是酒神精神,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放任,放任自己的欲望、满足、快乐、迷醉,当然,这并不是所放任自由地去犯罪,只是说,不要给自己的心灵太多束缚和限制,逍遥游乎四海,追寻乌有之乡。做到这一点,就有了成为诗人的潜质,至少,写起诗来不会乏味

那么,日神精神呢,主要的原则在于向上性,不论是清爽地追求向上的冲动,还是寻找理性上的价值,又或者是求知欲和目的性的实践,实际上都是日神精神的范畴。这是一道枷锁,但并非是束缚我们行动的枷锁,更多的是起到一种正作用,具有警示的力量,是拴住发狂的酒神精神的锁链,也是保证我们的诗歌不放任过度的锁链

有了日神精神存在,诗歌就仿佛有了骨骼,但我们知道,光有骨骼还不够,还需要灵魂,在这种情况下,灵魂或者说就是酒神精神,而两者的结合,就是活生生的人

至于我们究竟是把酒神精神放在第一位,还是把日神精神放在第一位,这是我们自身的选择。往小里说是风格,往大里说,这是作品的灵魂属性,诗人的灵魂属性

酒神精神产生诗歌的激情和狂热,日神精神产生向往的目标和动力

那么,讲到这里,我们应该隐约能把握到自己诗性精神的那根神经了吧,不论是追求本能的生命力,还是追求狂热的理想主义,又或者是沉重的怜悯和人生的交流,我们也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归宿了吧

下面是几首我比较欣赏的诗歌:

疲倦

诗/傅蛰

也许有一天

清晨,

一如既往,我的手还搭在你的乳房上,但你感觉到

它渐渐凉了,

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亲爱的,

爱只是倦了,比活着时安祥。

林昭,1963

◎梁雪波

她用发卡刺破手指。

她为时代而痛,一颗被拷打的黑暗的胃

囹圄中,她有不屈的舌尖

“我要吃呀,妈妈!”——

这牛肉羊肉鳜鱼鲫鱼青鱼红烧蹄膀

这年糕春卷蛋糕酥糖花生糖开口笑

还有蜂蜜蛋饺香肠香肚苹果香蕉……

桃,要无锡水蜜桃

她反复念叨:来一锅

猪头、猪尾巴!猪尾巴!猪头!猪头!

她不惜鲜血,写下五十六种美食

在疯狂的刀口之上

在催缴子弹费的声音把母亲击倒之前

12月8日,在省城进货

◎李红梅

我庆幸来到了一座有直饮水的城市

我亲了一下水龙头,以示我是一个知道

感恩图报饮水思源的人

然后双手合什,掬水洗去脸颊的灰尘

又洗了一下眼睛,马上就看见了

人民广场那个热气腾腾的广告

放心吧,我体内有个炉膛

再冷的水

也能把它烧开

11月18日晚,夜太深

◎汤连生

头很晕,我两手抱头,蒙着眼晴

诗歌札记(十):诗性精神(或“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

把头埋得很深,埋进一万尺深的夜

灯光照不进,很好,就这样

这样我可以看到,一些死人

一些死去多时的人,和那个死不干净的人

看到他们一一活过来,真的,很好!

坐下来,陪我说会话,若你还是

习惯于沉默,就用胡子,扎我

亲我的前额,我假装睡着了十五年

或者,取下皮带抽我,理由是

那张过时已久的,不及格的成绩单

我不怕痛,我绝不闪避。

十一月,秋风很凉,这种节气

一定适合送别。就让我再送一次吧

那一年,泪水多过雨水

而大地的皮肤依然裂出血痕

周宗春作品:谷子黄了

这凄迷的黄金 这黄袍加身 这丝质的中国

拒绝用口呐喊的宪法 昆虫用秘密的钥匙

打开鸟儿的翅膀 向天空倾泻这金黄的声音

谷子建造了花床 公园和果园  把石头磨成镜子

从毒物里酿出蜜汁 母亲用脚采摘红枣

天空用另一种形式站在我们头顶

我们默默相爱吧 暗淡的、潜伏的爱情

用那些古老的兵器:如疯狂 如疾病

这千千万万长在大地上的镰刀  他们收割的

是另一种形式的镰刀 挂上墙的、渐渐磨损的

刃口渐钝的……慢慢消散的镰刀

像水一样跪拜 抓住你衣饰中的颤栗

在小镇邮局 数钱大娘的颤栗和你低头的瞬间是同质的

居住在这低矮的屋檐下 塌实 迷幻 如同找到了事物的根

这如此淳朴的村庄在旅行

太阳坐上去了 月亮也坐上去了

八月将尽 一只巨大的老虎就要消失

马力作品:雅鲁藏布江

在人生大拐弯处我短暂地脱离了现实,

困惑于它年轻时的恣意、张狂,且不失君子风度。

江水咆哮,经日喀则,洛渝,

萨地亚和戈阿隆多抵达恒河平原。在内心最深处,

浮躁和对立皆趋于平静。哦,傍晚落日金黄,

雅鲁藏布江两岸山峦青黛,林间虎视眈眈,

闪烁着自在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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