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年，二年，三年过去了，在此期间他只收到两封信。一封是邮递员送来的，另一封是旅行商捎来的。路途遥远而又艰难，要拐无数道弯，还要穿过几个小镇和村庄。安冬尼和莫利常常听别人讲特斯坦和伊索达的故事。安冬尼觉得这故事跟自己很相似，尽管特斯坦生来就很不幸，而安冬尼不是；他也不可能像特斯坦说伊索达“她把我忘了”那样，说莫利把我忘了。但事实上，伊索达并没忘记她忠诚的朋友特斯坦。当他们俩并肩躺在教堂边的坟墓里，墓边的两棵菩提树互相依偎，枝叶纵横交错，两棵树的花都开在一起。安冬尼认为这是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但是，他从未担心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与莫利身上，所以他经过这里时，轻松地哼着歌儿，歌名是“柳枝上的小鸟”，作者是诗人华特。开头是：
“在菩提树下，
在石南荒原。”
他格外喜欢这一厥。
“越过密林山谷，
传来夜莺啼鸣。”
他嘴里常常哼着这支歌。
他踏上通往维尔玛的路，去看望莫利。在皎洁的月光下，他骑着马走在深谷中崎岖的路上，时尔哼唱那支歌，时尔吹口哨。他想让自己的造访出乎意料，事实上也确实让人们意想不到。他受到了热情款待，认识了一群达官显赫，席间觥畴交错。主人安排他住进舒适的房间，睡在舒适的床上，然而他所预料和期盼的并非这样的款待。他既不理解自己的情绪，也不了解他人的心情。但是显而易见，一个人被允许走进一所房子或一个家庭，却没有成为其中的一员。我们和遇见的人交谈，正如旅途中，在公共马车上与旅友聊天，我们对他们一所无知，或许我们一直都在妨碍对方，双方都希望自己或另一个赶快消失。当莫利对安冬尼谈起过去时光，他便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说：“我这个人很直率，我会告诉你我到底有多直率。小时候，自从我们分开后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是外在的事物，还是内心的感觉，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迫于习俗的压力，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意愿，以及内心的情感。安冬尼，当我们天各一方时，无论如何，我都会作你的朋友。相信我，给你最美好的祝愿，这是发自内心的。但是现在，我对另一个男人有感觉，对你不在再有了。你要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再见了，安冬尼。”
安冬尼也说：“再见。”他眼里没有泪，感到自己再也不是莫利的朋友了。热熨斗与凉熨斗放在我们的嘴唇上结果都一样，如果我们亲吻两者，会产生同样的感觉。此时，安冬尼的吻是仇恨之吻，因为那曾经是爱情之吻。在24小时之内，安冬尼便重新回到伊森贝克，马已经被累垮了。
他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被毁掉了。我要推毁所有能够回忆起她和那个野蛮的女人——少女海拉或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苹果树砍倒，把它连根砍碎，让它再也开不出花，结不了果。
苹果树并没有被砍倒，因为安冬尼发着高烧，卧床不起，没有力气去砍苹果树。但是，发生了一些事，又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了事？原来他吃药了，他被迫服下了一种很苦的药，生病的身体和压抑的灵魂同样让人战栗。安冬尼的父亲破产了，从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商沦落为家涂四壁的穷光蛋。那段黑暗的岁月，沉重的负担和贫穷像海浪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家门。不幸和苦难剥夺了安冬尼父亲身上的力量，所以，除了抚平爱情的伤痛和对莫利的愤恨，安冬尼要考虑很多事情。他不得不代替父亲做出决定，精神饱满地去行动，以便帮助父亲。直到后来，他走出家门，到社会上自谋生路。安冬尼来到不莱梅，在这里，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贫穷和艰辛的生活。这些东西常常造就坚强的性格，但有时候会让人心变得柔软无比。
对于安冬尼来说，眼前的不莱梅以及住在这里的人较之孩提时代的想像完全不同。诗人的歌于他意谓着什么？往日时光的回音，已消失很久了。有时他会这样想，不过，在他灵魂深处，这首歌会再三响起，他的心也变得温柔而虔诚。
他总这么说：“上帝的意志是最好的。我没能占据莫利的心，同样她也没能坚持对我的忠诚不二，这未必是坏事。当好运把我抛弃的时候，我应该抱以何种态度！她还不知道我的境遇发生变化，或是没想过我将面对什么，就已离开我。那是上天对我的仁慈。一切都很完美。她帮不上忙，我却那么痛苦，那么憎恨她。”
许多年后，安冬尼的父亲去世了，他家的老房子住进了陌生人。后来，他再一次见到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有一次，富有的老板派他进行商务旅行，才有机会回到他的故乡伊森贝克。沃特博格古堡依然贮立在雕刻着僧侣石像的岩石之上。高大的橡树林勾靳出的轮廓，让他回忆年幼时的景色。灰白色的维纳斯山光秃秃的，为下面的山谷蒙上一层阴影。他本来很想喊出：“海拉，海拉，打开大山之门吧。我愿意呆在家乡的土壤里。”这样想真是罪孽深重，于是，他做祷告以便赶走这种想法。丛林里传来清脆的鸟鸣，老安冬尼想起了诗人那首歌。当他泪眼婆娑，再次回望自己的家乡时，有多少回忆涌上心来！老房子跟从前一样耸立在那里，可是花园变得更大一些，还开辟出一条通往田间的小道。在花园外面，小路旁边，种着那棵老苹果树。尽管在他很苦恼的时候，曾扬言要把它砍掉，最终却没砍成。阳光仍然照耀着它，晶莹的露珠依旧凝结在枝叶上，枝头的累累硕果将树杈压弯了腰。安冬尼凝视着苹果树，自言自语：“它还是那么茂盛。”不过，一根树枝被折断了，因为这棵树的旁边是公路，一定是过路人搞的恶作剧。安冬尼心想：“花开的时候经常会有人摘，还会有人偷苹果，折断树枝，他们对苹果树的慷慨和美没有丝毫的感激。苹果树经历这样的遭遇，人同样要历经坎坷，当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绝对意想不到自己的将来。这棵树的故事有着多么光明的开端！然而现在呢？被抛弃在树篱围成的花园，在一条公路旁边，渐渐被遗忘。它站在那儿，无依无靠，果子被路人抢走，枝干被人折断。当然，它还没枯萎，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开出的花越来越少，最后，结不出一个苹果，此时，它的故事即将结束。”
这些便是安冬尼的想法，无论是他站在苹果树下，还是在哥本哈根的郝斯根大街，当他孤独地躺在木屋里度过许多日日夜夜，脑子里都是这些话。他被自己的老板——不莱梅的一位富商，派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条件是他永远不结婚。“结婚！哈，哈！”想到此，他苦笑着。
有一年，冬季来得格外早，到处都天寒地冻。如果不是下了一场大雪，谁愿意整天呆在家里呢？所以，住在安冬尼小屋正对面的邻居，没有注意到安冬尼整整两天都大门紧闭，再也没有露过面，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出门。那几天阴暗而沉郁，在没有玻璃窗的房子里，黄昏和黑夜轮流统治着。这两天中，安冬尼没有下过床，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下床了。恶劣的天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个被所有人遗忘了的老单身汉，再也不能照顾自己。他几乎够不着放在床边的水壶，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他没发烧，也没生病，只因年事已高，才卧床不起。屋子的小小角落里放着他的床，他被挡在阴影里，似乎身处永恒的暗夜。在他的脑袋上方，一只小蜘蛛忙碌而愉快地织着网，因此，蛛网就像一面小旗在这位老人身体上方挥舞，他紧闭着双眼，所以没看见。
时间过得漫长而吃力。他不会再流泪，也感觉不到痛苦，脑子里不会再想莫利。现在，他感觉这个世界是虚无的，好像自己身处世外，没人会想念他。偶尔，他会隐隐地感到一丝饥饿、口渴，可是，没人来看望他，没人照顾他。他想起那些曾经饱受饥饿之苦的人，想起童年时，家乡有位神灵，被称为圣伊丽莎白，来到人世间四处游走。她化作高贵的瑟轮吉亚公爵夫人，遍访每一个贫穷的村庄，给生病的村民带来希望和安慰，因此，村民们非常尊敬她。回忆她的感人事迹如同为可怜的安冬尼点燃一盏灯，他想像着圣伊丽莎白说出令人安慰的话语，为饱受折磨的人包扎伤口，把食物送给饥饿的人，尽管常常因此而受到丈夫冷酷的责备。
他回忆起她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她挎的篮子里装满葡萄酒和食物，丈夫顺着脚印跟踪她，上前一步拦住去路，愤怒地质问篮子里装着什么。于是，她战战兢兢地回答：“刚从花园里摘来的玫瑰。”然后，他扯掉盖在篮子上的布，同样令她吃惊的是，奇迹出现了，原来装在篮子里的东西，无论是葡萄酒，还是面包，一下子都变成了玫瑰。
就这样，对这位善良女性的回忆铭刻在安冬尼心里。在丹麦这片土地上，在安冬尼的小屋里，仿佛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人。为了能看到她温柔的眼睛，安冬尼没用睡帽盖住脸，仿佛，他周围的东西变得不再寒酸，染上一层玫瑰般的色彩。整个屋子弥漫着玫瑰花的馥郁，混杂着苹果的芬芳。他看到苹果树枝在上空延展，那是他和莫利一起种下的。芳香的苹果花瓣落下来，落在发烫的额头上，很凉爽。落在干裂的嘴唇上，就像新鲜的包面和葡萄酒。落在他的胸前，一股平静的感觉渐渐袭来，他就要睡着了。他喃喃自语：“我要睡一觉，睡眠对我有好处。早晨一觉醒来，我就能再一次站起来，和从前一样健康、有力。不错！妙极了！我看见那棵为爱而种下的苹果树，散发着天堂般的美。”然后，他睡着了。
一连两天，他的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第三天雪停了。因为这两天安冬尼没有露面，所以，住在街对面的邻居来他家看个究竟。邻居发现他已经死了，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睡帽。不过，他并没有戴着那顶旧睡帽进棺材，人们给他戴上一顶干净的白帽子。如今，他曾经流过的泪水都到哪里去了？是什么变成那些耀眼的珍珠？那些泪珠仍然藏在安冬尼的睡帽里，即使没人记得睡帽的故事，这些眼泪也不会被洗刷掉。那些过往的思念与梦想仍旧藏在单身汉的睡帽里。不要盼望得到这样的睡帽，它会让你的额头发烫，让你的脉搏因激动而加快跳动，用魔法将你的梦想变为现实。
半个世纪之后，又有一个人戴上老安冬尼的帽子，他就深有同感。他是市长，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妻子和十一个孩子创造了舒适、温馨的家。当他戴上那顶帽子时，便梦到了不幸的爱情，梦到了破产，还有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他一边大喊“嗨！这睡帽可真热！”，一边从头上扯下帽子。这时，一颗珍珠滚了出来，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闪闪发光，叮叮当当地滚落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眼花了？”其实，这些是半个世纪之前，老安冬尼流下的眼泪。
后来，每一个戴上这顶睡帽的人都会看到这样的幻象，会做同样的梦，令人心烦意乱。他的经历就变成了安冬尼的故事，变成了纯粹的故事。别人可能也有很多故事，我们还是不要开口，让他们自己去讲吧。文章开始时已经说过了，最后一句话同样是：不要盼望拥有单身汉的睡帽。
（完）
![[转载]翻译：老单身汉的睡帽（下）](http://img.413yy.cn/images/30101030/30090526t012446c6e8cada6004.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