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17-20章时未寒 时未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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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花月青霜
林青尚是第一次去流星堂,一路上拉着小弦的手指点京师风物,浑如游历景色。他的神态虽然轻松,小弦却听骆清幽与何其狂说得郑重,心知流星堂中机关无数,绝非善地,纵然很想见识一下,却不明白林青为何一定要带上自己随行,心里不断祈求,自己一定不要成为林青的“负担”,如此想着,不由脱口问了出来。

  林青正容道:“昨夜那青霜令使对水姑娘一招得手后,却偏偏不杀你灭口,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带着你同行,一来可以亲自保护你的安全,让你多增加一分见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小弦这才明白,挠挠头道:“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是明将军‘克星’的缘故?”

  林青思索道:“如果你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御泠堂意在辅佐明将军登基,按理说便不应该放过你。但如果御泠堂现在已不愿受制于明将军,这就完全可以解释了。”他略一沉思,又喃喃道,“不过,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想,或许御怜堂的真正目的还并没有被我们发现。”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流星堂门外。流星堂坐落于京师北郊荒野,十余间房屋连绵,周围半里内皆无人烟,在热闹繁华的京师中显得极不寻常。这不是因为流星堂威名太甚,也并非百姓们担心机关失灵殃及自身,而是流星堂暗中还负责打造禁卫军火器,所以朝廷才明令附近不许有百姓骚扰。

  此刻两人还离内堂老远,便可听到其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铁之声,嘈杂中,一个声音仍清晰地遥遥传来:“林兄大驾光临,足令流星堂蓬筚生辉。”语音清朗,正是机关王白石的声音。

  林青惊讶道:“白兄好敏锐的耳力!”白石哈哈大笑:“不过是借助了机关之力,如何能与暗器王名动天下的听风辨器术相提并论。”不知是否源于心理作用,小弦只觉得比起在清秋院中的白石,眼前的机关王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份自信,不复初见的低调谦恭。或许,因为此处正是——京师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流星堂!

  白石把林青与小弦请人流星堂中大厅,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几句,便问起林青的来意。林青并不透露,仅说是带小弦来见识一下名动京师的流星堂,白石似乎也并不起疑。

  暗器王与机关王虽同处八方名动,又皆属逍遥一派,但六年前笑望山庄一战,使两人暗生嫌隙。此刻,林青对白石不无疑虑,表面上虽然谈笑甚欢,言语中却是隐含锋芒。两人先说到六年前幽冥谷一战,又随口谈起清秋院之会的情形,林青有意数次提及琴瑟王水秀的名字,但看起来白石对水秀之死似乎毫不知情,至少从表面上瞧不出半分蹊跷。

  小弦好奇地看着流星堂中的布置,但见房屋皆是红木所制,檐角接缝处不时可见那熟悉的花纹,想必是流星堂专用标志。除此之外,这里与普通民居也没有太多不同,全然瞧不出所谓的重重机关,他本有心问问白石到底给容笑风传的什么书信,但知道林青看似无心的谈话中实是隐含深意,于言笑中旁敲侧击。只怕自己说错了话,亦不敢随便开口。而林青则悠闲地含笑饮茶,目光在厅中随意移动,偶尔停眸凝视,却是锐利无比。

  两人寒暄一阵,忽有一人入厅,也不与林青、小弦见礼,径直凑到白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林青凝神屏息,只隐隐听到他说“昨夜”、“山崖”、“琴瑟王”等词,然后匆匆离去。白石面露惊愕,良久不语。

  林青神色不动,心念电转,暗想莫非这人正对白石通报水秀的死讯?不过瞧白石面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难道昨夜约见水秀之人当真与他无关?

  正思索着,白石己从刹那的恍惚中惊醒,对林青一拱手:“小弟有些事必须离开,还请恕罪。林兄若是有意,不妨带许少侠在堂中随意参观。”

  “既然白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林青看似随意道,“若是堂中有何禁忌,白兄可提前告知,免得生出什么误会。”此言乃是投石问路,若流星堂中真有什么禁忌之地,才正是林青想要察看的所在。

  白石哈哈大笑:“江湖传闻中,流星堂四处机关重重,其实皆是夸大其词,在暗器王这样的行家眼中更无任何秘密可言。林兄与许少侠尽可自便,小弟先行一步,顺便命令手下对林兄的一切行动皆不可阻拦。”他言罢拱手作别,匆匆出门而去。

  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耳力极好,听到白石确已径直离开流星堂,往京城中心而去,觉得他行迹虽然颇为可疑,却无法随之看个究竟,暗忖如果他当真是因为水秀之死而离开,那么会去什么地方?昨夜之事只有小弦目睹,除了自己与骆清幽等人,能这么快得知水秀死讯的只有凶手,白石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见小弦怔然无语,林青放下心事,拍拍他的肩,笑道:“既然有这个好机会,我们就先参观一下京师中神秘的流星堂吧。”小弦眉头微皱,在林青耳边悄声道:“刚才找机关王说话的这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林青随耳听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走出大厅,却见一位皂衣少年已守在门外,对林青恭敬道:“小人吴通见过林大侠。白堂主命属下带林大侠与许少侠参观流星堂,沿途解说一二。堂主亦特意吩咐过,若是林大侠想单独行动,也无不可。”

  “白兄倒是想得周到。”白石如此大方行事,反令林青更生怀疑。当下他微笑道:“便烦劳你带路吧。”

  流星堂占地数亩,整个地基连为一体,仅是分为十余间大小不一的房舍。有的房间足有数十丈大小,有的却仅几尺,每间房中皆有数名工匠忙碌不休。每经一室,吴通皆细细解说。这些房间皆以星宿为名,有的制作暗器、兵刃,有的拼制恺甲、防具,还有研究攻城守域等大型器械的,亦有制作精致木盒之类小巧闲逸之物,不一而足。

  小弦只见各种弹簧、齿轮随处可见,有些东西甚至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正瞧得津津有味,忽见一人从身边走过,望他一眼,愣怔一下,立即低头走开。小弦也是一愣,只觉此人也颇眼熟,拼命思索,却没半分头绪。

  三人在流星堂内大致逛了一圈,终于来到最后一间房外。这间房面积不大,却不设窗,难以望见虚实,房门亦较其他更为厚沉,显得颇不寻常。

  吴通驻足不前,低声道:“这房间名为‘紫微’,主要是加工皇宫内院送来的金银器皿。所以除了专门的工匠外,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

  林青故作惊讶:“刚才白兄还说流星堂中并无禁忌,我还真以为如此。”他心想如果流星堂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多半就在这“紫微”之中。

  吴通连忙道:“林大侠当然不属禁入之列,只是小人不便进去,请林大侠与许少侠自行参观。”正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碧玉碗,那碗通体翠绿,毫无瑕疵,应是宫廷之物。

  那人斜望吴通:“吴小哥有事么?”吴通先介绍林青的身份,再将来意说了。那人淡淡道声“久仰”,脸上却并无“久仰”之色,十分倨傲,不过他望着小弦的目光却似有古怪,匆匆移开视线,复又进屋去了。

  小弦又是一惊,此人的相貌亦像是在何处见过,他除了那日在清秋院中见到诸位成名人物外,在京师认得的人并不多,偶尔遇见面熟之人还算凑巧,这般接二连三就有些蹊跷了……他拿起黑衣人手中的碧玉碗,猛然心头剧震,已忆起自己是在何处遇见过这几人——他们都是曾与谈歌僧一路的乞丐!

  追捕王起初带小弦入京时,曾在京城南五里那名为潘镇的小集上遇见无念宗胖和尚谈歌,一场剧斗后,才让小弦有机会在茶壶中下了巴豆,而流星堂遇见的这几人,正是与谈歌一起在小店中化缘的乞丐。小弦记忆极好,虽然当初只是匆匆一见,却能过目不忘。不过那些乞丐当时脸上都十分肮脏,所以乍见下只觉面熟,直到看到那只碧玉碗,方才令他想到谈歌化缘的铁钵,顿时记起这几人的来历。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神情,先支开吴通,再细细询问。小弦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出,林青听得眉头紧锁。那些乞丐貌似谈歌临时找来的,吃完酒肉后便一哄而散,想不到此刻竟会一起出现在流星堂中,这里面必有古怪!而且林青早看出刚才那黑衣人身负武功,绝非普通工匠,更不会是乞丐,如果皆是出于无念宗门下,又怎么会与机关王扯上关系?

  小弦越想越不对头:“如果这些乞丐都身具武功,当时又怎会任由追捕王三招两式打发了谈歌?”林青亦是百思不解,望着房门道:“你先不要惊动对方,我们暗中跟上那黑衣人,总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人与白石的关系决不简单,更不会不知小弦来此,表面上看似无意与小弦撞见,暗地里却极有可能有意让小弦认出他们,好引自已入内,一探究竟!不过林青虽然明知对方可能有诈,但他艺高胆大,若不趁白石不在时入内查看,下次恐怕再无这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林青在小弦耳边低低嘱咐几句,小弦拍手叫好,两人相视一笑,昂然推门入房。

  ——就见房内除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金银首饰,似乎与其余房间也无太多不同,工匠亦是埋头做活儿,头也不抬。刚才那黑衣人则立在屋角,突然反手把旁边高柜的柜门推开,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柜里咯吱轻响,现出一道暗门。

  林青只道他想趁机逃跑,正要上前,却听他笑道:“这里说话不便,林大侠与许公子请随我来。”言罢转身从那暗门钻进,而周围工匠浑如见怪不怪,继续埋头工作,显然早知这暗道的存在。

  林青已确定对方果然是有意引自己前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白石的安排,机关王也真算得上工于心计了。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凛然不惧,冷笑一声,拉着尚摸不着头脑的小弦钻入暗门,随黑衣人而行。

  柜中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先是一段铁制阶梯,随后是长不见尽头的石阶倾斜而下。每隔十一余步石阶,道壁上就有一盏长明灯,虽不明亮,却足以引路。黑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林青与小弦距离他七八步外,却并不急于追上。约摸行了半灶香工夫,算来已深人地下数十尺,又往南行了近半里,几人已离开流星堂地界。

  林青越行越是心惊,从未听说过流星堂下面还有地道,这无疑是白石暗中命人挖成,京师之中若没得到朝中允许,挖掘地道乃是大忌,而房中工匠对此全无异议,显然都是流星堂心腹。由此可见,机关王身处不问诸事的逍遥一派,暗中却不知已与哪方势力有染,难道这一切都是御泠堂的手笔?而他故意诱自己前来,又是何目的?

  地道终到尽头,被一道铁门封死,门上刻着流星堂那难辨其意的花纹。黑衣人按动机关,推开铁门,回身诡异一笑:“林大侠,请。”说罢一个箭步,跨入门中。他本是悠然行走,这一下纵身却是疾如闪电。

  林青心头冷笑,这人武功虽然不俗,却如何是暗器王的对手,就算他抢先一步,亦绝难逃出自己的掌心,当下加紧步伐,拉着小弦随之入内。

  谁知就在林青与小弦入门的一刹那,忽有一道强光射来,这光比地道中原本幽暗的灯光明亮百倍,刹那间几乎令人的眼睛难以视物!

  林青吃了一惊,这里应该是地底,即使点有无数明灯,也决不会有这般不亚于正午烈日的光线!他脑中惊疑,右手已将小弦拉至身后,左手如封似闭,由面门至小腹切下,将全身要害尽皆防住。

  为免白石生疑,林青此来流星堂并未带偷天弓,但他身为暗器之王,一把细小暗器早已扣在手中,同时运足耳力,凝听四周动静,只要稍有异动,雷霆一击便会出手。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唯有先发制人才可保无虞。

  四周却无半分动静,连那黑衣人的脚步都再不可闻。林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个足近三十丈的地下石室,其中立着上千面与人齐高、宽有半尺的镜子。室内没有想象中的无数灯盏,只有室中央一个石台上放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并不强劲,但经过上千面镜子的反射,却令整个石室如同处于自昼烈日之下。那些镜子绝非普通铜镜,色呈淡白,镜内隐有流动的质感,应该是水银所制,对光线的反射几无损耗,显然是经过极其精妙的排列,才令地道入口处的光线达到几可令人瞬间目盲的强度!

  而整个石室中并无半个人影,连刚才那黑衣人亦渺然无踪。或者是因为在那些巧妙光线的照射的原因,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林青与小弦的身形被镜子反射成无数影子。

  林青暗凛:水银极难提炼,价值比黄金更贵,先不论这上千面镜子的打造费用,单是所耗用的水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如此手笔,决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照明,机关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小弦已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啊,这是什么地方?”林青深吸一口气,前跨几步,避开强光的照射,朗声道:“无论你是谁,请现身一见。”这光线当林青与小弦入室时蓦然迸现,无疑是有人早早等在石室之中,在瞬间取出夜明珠放在早就设计好的位置,才会有如此震撼之效。此人不但精心于水银镜子的排列,更能在林青目难视物的瞬间销声匿迹,绝对是位智慧与武功都臻一流境界的高手。

  石室内静了半晌,一个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林兄好,许少侠好。”那口气彬彬有礼,声音却压得极低极细,凝成一线,直刺入耳膜。以林青之能,一时亦难以在这诡异的石室中辨出说话者的方位。

  小弦一震:“你是青霜令使?”他在鸣佩峰中虽未见到戴着面具的青霜令使,却听过他那古怪的声音。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而是悠悠一叹:“林兄可知道,有时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稍笨一些,我们便不用这么早会面。”林青微挑眉梢,哈哈一笑:“我还以为兄台早欲与我一见。”“在下一向极少以真容见人,亦不想轻易为林兄破例。”那人又是一叹,“所以虽然不得不见,却想先与林兄玩个小小的游戏。”

  林青望着满室镜子,冷笑:“这游戏只怕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吧。”这些镜子看似随便排列,其中却大有学问,绝非一时之功。就算对方能在最快的时间得知林青来流星堂之事,也绝无可能马上布好阵式。

  那人抚掌道:“林兄说得正是。不瞒林兄,你已经是这游戏的第七位客人。”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续道,“以林兄的聪明,想必已猜出前面六位都已是死人了吧?”听到这句饱含威胁的话,林青却浑若无事地摇头:“兄台又何必危言耸听?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实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你都不会对我下杀手。”那人奇道:“林兄为何对自己如此有信心?”林青冷然道:“因为,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哈哈!”那人似是被林青的话弓l得失笑起来,“难道林兄不想替琴瑟王报仇?”这句话无疑承认了他就是杀害水秀的凶手。林青剑眉一扬,朗声喝道:“正因如此,所以在这个游戏中,你才是猎物。”他话音才落,小弦手中一空,林青已放开他的手,闪电般冲出,从两面镜子的空隙间一穿而过,往石室中央那石台前扑去。

  林青与小弦踏入地下石室之初,先是被那千面镜子的强光所照,再被对手高深莫测的言语所惑,看似已全然落于下风。然而暗器王遇强愈强,反而被激起冲天斗志。他先用充满自信的话语扰乱敌人心神,随即反客为主,通过几句对活,听出发话者的方位,立刻先发制人。

  那人显然亦未料到林青会如此强势,低哼一声,机关声咯吱响起,上千面镜子同时转动,将夜明珠的光线聚集,再度射向林青面门……

  在眼睛被强光照射的前一瞬,林青已看到一条黑乎乎的人影从石台下跃出,尚未瞧清对方的相貌,强光已迎面射来。林青立刻闭目敛神,此刻他虽目不视物,但身体机能已调至巅峰,石室中的任何轻微移动都难逃他敏锐的感觉,顿时感应到几人分从几方冲来。他并不与对方正面交锋,疾运“雁过不留形”身法,闪开几道锐风的突袭,紧蹬那条黑影。擒贼先擒王,正是此际的最佳方法!

  那条黑影形如鬼魅,在几面镜子中穿插腾跃,林青有几次已险险与之相对,却只差一线被他逃出。而上千面镜子并不停止转动,那道强光如附骨之蛆般追射林青面门,显然另有精通机关术之人在操纵。

  小弦在暗光处只见镜子反照出无数跳动的人影,几乎连眼睛都晃花,连一影子的虚实都瞧不分明。纵然他身怀“阴阳推骨术”绝技,却一点用处也无,只能背靠墙壁,愕然望着满室翻腾不休的光影,紧张得脊背冒汗。忽然他手心一紧,已被一只大手牵住,尚不及失声惊呼,耳中已传来林青低沉的声音:“不要怕,是我。”

  林青见那黑影身法灵动如电,心知对方武功极高,对周围环境又十分熟悉,加上这上千面镜子隐隐形成某种阵式,唯恐小弦有失,亦不敢孤身冒进,几度擒拿无功后返回原处。

  小弦刚松了一口气,眼前蓦然一花,却是那强光疾射而至。林青冷哼一声,左右手齐扬,名动江湖的暗器终于出手!数十记风声划破空气,却只传来合而为一的一声闷响。林青发出的十余道暗器虽是有快有慢,却是同时命中了不同目标,暗器之王果是名不虚传!

  林青拉着小弦往右边跨出几步,避入暗处。这次那道强光依然如影袭来,光线却再无方才的强烈,已可勉强睁开双眼。林青拉着小弦急速移动,单手连发,细小暗器的破空声不绝入耳,追随两人的那道强光来越弱、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不动,两人的身形完全没入暗处。

  原来林青早注意到那些镜子乃是固定在底基的轮轴之上,所以才转动灵便,刚才连续发出了近百枚钢针,全都射在镜子与底座的接缝处,卡住机关,导致镜子转动不灵,终于摆脱了敌暗我明的窘境。

  而随着林青与小弦不停地移形换位,他们已离室门越来越远,陷身在石室深处,前后左右都是镜子。影子彼此投射,映出无数越来越小的影像。机关声忽然停止,石室蓦然寂静下来。透过夜明珠的毫光,可看到空气中一粒粒浮动的尘埃慢慢飘落,在明镜的反映中清晰可见,场面诡异至极!而敌人,亦仿佛消失在这满室尘埃之中。

  那人古怪的声音再度从石室深处遥遥传来:“林兄的暗器恐怕所剩无几了吧?”林青微微一笑,亦是运功传音,不让对方辨出自己的方位:“只要还剩一枚暗器,便足以招呼兄台。”

  那人哈哈大笑:“清秋院中相会时,本以为林兄已不复当年的神勇,但仅听林兄此言,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这句话似褒似讽,让人猜不透其心意。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沉吟不语。对方故意提到清秋院相会,摆明他必是与会之人。清秋院之中一共十九名客人,排除小弦、骆清幽、何其狂,此人的身份已在有限的范围之中。但对方为何要故意泄露身份,到底是故布疑阵恐,还是有恃无恐,算定自己今日无法全身而退?

  那人似乎瞧破林青的心思,淡然道:“林兄不必多疑,我既然特意诱你来此,自当开诚布公。”他微一停顿,郑重道,“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恭请暗器王一见。”直到此刻,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小弦听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拉着林青的手不由一紧,却只是咬住嘴唇强按心头恨意。大敌当前,林青的心头却涌上一丝欣慰,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冷静,说明小弦已真正地长大成熟,当即拍拍小弦的手,以示鼓励。

  青霜令使续道:“看来许少侠对我颇有成见,想必林兄心中亦有许多疑问,今日必会给位们一个解答。只是,刚才的游戏尚未结束,林兄想要见我,还须走出这‘花月大阵’!”随着他的语声,机关再度启动,镜子挣脱暗器的束缚,反向移动起来。

  林青眼望四周,暗暗心惊。只见那些镜子移动虽缓,却是井井有条,渐渐分列两旁,中间现出一条长长雨道,镜光闪动,耀人双目。小弦心中大奇,能令数千面镜子同时移动,显非人力,低头瞧地面上有无数细小的光滑轨道,悟到那些镜子底基必设有滑轮。但虽明了其运行原理,却不知青霜令使是用何方法操纵,流星堂机关之术简直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

  林青心念电转:青霜令使决不会随便公开身份,他故意诱自己闯这“花月大阵”其中必是隐伏杀机,一旦陷入阵眼,恐怕就要面对敌人的蓄势强袭……但事已至此,绝难退缩。何况林青亦极想揭穿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纵然明知对方列下阵势,等自己入围,又岂会裹足不前?

  当下林青带着小弦昂然踏出几步,沿着那条甫道朝前行去。随着他的脚步前行,身后的镜子亦开始移动,将他们的退路封住。此刻前后左右全是镜子,莫说找不到来路,连石室的墙壁都不能望见,仿佛已进入一个密封的迷宫之中。再加上镜中无数投影随之而动,恍惚间几乎错以为周围出现了无数敌人,实有乱人心魄之效。

  小弦摸一下镜子,只觉得镜面光滑无比,一股凉意直透肌肤,低声对林青道:“要么干脆把镜子打碎……”小弦话音未落,青霜令使的声音已悠悠传来:“还要提醒林兄一声,听白石说,这些镜子中有些内装毒液,有的则藏有火药,最好不要出手毁镜,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他貌似关切的语气令小弦不由打个寒战。

  林青微微一笑:“这些都是白石兄的宝贝,小弟岂会行大煞风景之事?”青霜令使大笑:“林兄如此配合,小弟无以为报,唯有说出一些秘密,以作奖励。”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机关王白石本名物天晓,乃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萧之徒、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林青微微一震,想不到青霜令使会将这秘密随口道出,这一刹那连他也不能把握青霜令使的心意,蓦然停步。小弦更是心惊胆战,青霜令使如此直言,莫非打算不留活口?

  青霜令使对阵中林青的动作如若亲见,轻轻道:“听到这个秘密,林兄想必害怕小弟有杀人灭口之心吧?”此人确可算心机深沉,能将小弦和林青的心理把握得细致入微,随口一语亦具锋芒。

  “令使言重了。现在林某心中的敌人只有明将军一人而已。”林青一面谨慎前行,一面用言语试探,“不过若是御怜堂主亲至,或能令我动心。”青霜令使亦不动气,反问道:“若是再加上一个明是英雄冢弟子、暗是本堂紫陌使的机关王,不知够不够资格做林兄的敌人?”

  听到青霜令使轻描淡写地说出白石的双重身份,林青虽早有所料,亦不免心头暗惊。御泠堂中除了尚不知名的堂主与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外,下设三名旗使,分别是火云旗紫陌使、炎日旗红尘使、众雷旗碧叶使。其中红尘使便是潜入擒龙堡伺机制住龙判官,江湖人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宁徊风,亦是小弦的杀父仇人;如今紫陌使的身份亦被揭开,乃是暗中反出英雄冢、原名物天晓的机关王白石;最后一个碧叶使还不知是何人,想来其江湖身份亦不会在宁徊风与白石之下,御泠堂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林青继续提步缓行:“配不配做我的敌人,等见到令使的真面目再说吧。其实我已大致猜出令使的身份,唯求一个证实罢了。”青霜令使漠然道:“林兄何不直接说出你的猜想?”林青却是答非所问,缓缓道:“令使想必知道我今早先见了乱云公子?磨性斋中突然消失的《当朝棋录》,多少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灵感。”青霜令使良久无声,林青的话似乎已击中了他的要害!

  走了近百步,甫道依然不见尽头。小弦大奇,这地下石室不过几十丈方圆,如此走岂不是已出石室?他转念想到这甭道看似一条直路,却只是因为镜面反射给人的错觉,其实弯弯曲曲,二人大概仍在石室中大兜圈子。

  再走数十步,前路也被镜子挡住。青霜令使的声音传来:“林兄的智计已令小弟不敢轻视,竟有些后悔相约。若林兄此刻离开流星堂,小弟亦不阻拦。”随着他说话,前方封锁的镜子缓缓移开,赫然竟是石室入口的铁门。

  林青奇道:“令使为何反悔?”青霜令使叹道:“我本以为可以与林兄合作。如今看来,竟颇有些玩火自焚的凶险。所以若是林兄就此止步,再给紫陌使一天时间离开,你我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林青哈哈大笑:“正如令使刚才所说,小弟决意替琴瑟王复仇,想收手亦来不及了。”他与青霜令使间隔着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虽未谋面,却一面寻找对方言语中的破绽,一面扰乱对方心理,看似言笑尽欢,其实却是针尖对麦芒、暗含机锋。

  青霜令使沉吟道:“林兄徒逞勇力,不怕连累许少侠?”林青反问道:“你昨夜为何不杀小弦?”这正是他一直沉凝胸中不去的疑问。青霜令使忽然语出奇兵:“林兄可知在清秋院聚会后,追捕王带给泰亲王什么话?”林青一怔,他曾与骆清幽分析清秋院聚会的几处疑点,骆清幽特别提到眼神锐利的追捕王曾有意观察众人。

  青霜令使续道:“清秋院中,当明将军出手时众人的反应不一。事后追捕王特意对泰亲王指出,在那一刹那最先望向字幅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许少侠!”他悠悠一叹,“梁辰眼光精准,自有其独到之处。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说明许少侠不同一般的敏锐!我虽不知泰亲王听到此言的反应,但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所以,许少侠才是小弟今日相约林兄的真正目的!”

  林青与小弦齐齐一震。难道,小弦才是御泠堂欲与林青“合作”的真正原因?

  忽听机关一响,左方一面镜子移开,又露出另一条长长雨道。青霜令使寒声道:“这条甫道不比刚才,将出现无念宗杀手,若林兄能平安走过,小弟便把无念宗为何入京的原因告知。”自从小弦发现流星堂中出现那儿名“乞丐”,林青早怀疑僧道四派中的无念宗己被御泠堂控制,听到青霜令使直承此事,亦在意料之中,口中丝毫不让:“暗器无情,若是小弟误伤无念宗门下大师,令使可莫要拒而不见。”

  青霜令使大笑:“无念宗自不会放在林兄眼里,林兄尽可全力出手。不过在‘须弥纳芥功’引发下,只怕毁镜要比伤人容易得多。不瞒林兄说,小弟亦很想知道机关王这‘花月大阵’是否真如他所说,藏有足以掀起半个京师的火药。”无念宗的成名武功正是“须弥纳芥功”,善于以力引力,借物传劲,当日胖和尚谈歌将数十斤牛肉强塞入铁钵便是一例。

  这条勇道极窄,仅容一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缓缓前行,只听机关声不绝传来,一些镜面的转动改变光线的拆射方向,令甭道渐渐暗淡,衬出前路上数条细若小指、交织成网的光束。随着林青与小弦的脚步,那数条光线亦缓缓前移,仿似引路,而两人身后的镜子不再封锁退路,只留下浓厚模糊的阴影。

  稀疏的鼓声从四方隐隐传来,起初极缓极轻,渐与两人的脚步配合,也不知是鼓声有意配合,还是两人踢踏应和。林青心知此乃摄魂之术;虽对自己无甚效用,但心理上却受影响,他岂肯轻易受人摆弄,较哼一声,拉着小弦微微一停,故意错开脚步的节奏……

  蓦然右方镜子翻开,一条黑影抢出,手中软鞭直刺林青双目。林青并不硬接软鞭,偏头让开鞭头,软鞭却不收回,微微一沉,直朝林青身后的小弦头顶扫去。眼见要击中小弦,林青双指疾出,夹住鞭身,鞭头堪堪触及小弦,已无力垂下。林青用劲回拉,那黑影见一击无功,并不纠缠,脱手放开软鞭,从左方翻开的另一面镜子缝中钻入。

  林青哪里会放他逃走,低喝一声,斜跨一步就要随之入镜。却见眼前的镜面蓦然一亮,反映出身后一个水桶大小的黑黑铁锤,直朝他脑后砸来。林青只怕小弦有失,不及追敌,身形一沉,低头伏身,头下脚上一个倒翻,先把身后的小弦从头顶上拉过,反脚往那物体上踢去。

  这一脚才踢出,只听小弦大叫一声:“林叔叔小心。”林青心头忽生警兆,猛然腰腹用力,身体往后平移数尺,没有硬接对方这一击。

  只听青霜令使嘿嘿一笑:“林兄反应快捷,小弟佩服。”

  林青转过身来,暗呼侥幸。只见身后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正是小弦曾见过的谈歌,他手中并不是什么铁锤,而是个碗大的铁钵。若是以林青刚才的判断,这一脚一旦踢空,对方的重击就会落在他背上。

  谈歌诡异一笑,一闪而没。林青也不追击,加速前行。右方镜面又是一亮,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来,林青不假思索,手上运足内力往左一捉,忽觉疾风扑面,心念电转,左手疾缩,带着小弦再往前连跨数步。

  原来那刺来的并非短刃,而是一柄阔达半尺的厚背大刀,若非林青缩手导快,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手掌已被砍了下来!

  这不是变戏法,而是那平滑的镜面忽变得凹凸起伏,映出的影像亦是或大或小,更绝的是那甬道上光线沉暗,镜中光亮乍现后立刻便会吸引注意力,而偏偏镜中所映与真实情况全然相反,才令林青判断失措,几乎溅血负伤。仅以武功而论,无念宗这几招杀手虽然犀利,却无法与武功已趋大成的暗器王对抗,但凭着“花月大阵”诡异的阵法,却迫得林青束手束脚,只能连连退让闪避,无法反击。

  林青长吸一口气,忽然闭上双眼。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其睁目受敌所惑,不如仅凭听风辨器术与敌对抗,霎时只听耳边诸声齐响,似风雨当头而至、似海潮远啸而来、似幽谷猿鸣鹰映、似山石隆隆滚下……林青知道这都是阵中的迷障,紧守元神不为所动,只从那纷乱的声响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声。

  无念宗的杀手不过七八名,却借着花月大阵的掩护,倏忽来去,一击即退,数人的招式连环而至,全无休止。林青暗器所剩无多,一时亦难以分辨出敌人身形,当下将暗器扣在手中,引而不发,仅以灵动的身法带着小弦蹿高伏低,闪避对方杀招。偶有接触,立刻抢下对方兵刃,随手掷开,却正好卡在龄动镜子的滑轴上,只见半开的镜面后是一片隐隐闪动微光的黑暗。

  林青与小弦渐入甬道深处,光线分合不定,黑影交错不休。在小弦眼中,这一瞬甬道内人影穿梭,犹如千军万马,兵刃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交织,仿似刀林剑阵。明明眼前是镜中幻影,却偏偏有劲风扑面,看似一剑将林青透体而过,却又只是虚招惑神,更有千百种声响搅得心头烦躁,己仿佛是一只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涌的波涛淹没……

  酣战中,林青已连夺对方刀、剑、钩飞鞭等数种兵刃,但那镜后仿佛是个武器库,转眼又有更多兵刃袭来,敌人大概也顾忌收力不及,毁坏镜子,不敢用狼牙棒、独臂铜人等重型兵器,倒方便林青出手。他已判断出对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执铁钵的胖僧谈歌,干脆对其余兵器皆不避锋芒,强抢硬夺,唯对铁钵一味退让,有意诱谈歌发招。而林青一旦抢下短匕、护刺等轻细兵刃,便掷往钵中,那旋转不停的铁钵仿佛一只大口袋,来者不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后,碎片尽附于钵壁中,果有“须弥纳芥”之能。

  谈歌久战无功,心头急躁,忽见林青脚下略一踉跄,战机稍纵即逝,顾不得借阵法遮掩身形,大喝一声抢前,铁钵砸向林青左肩。林青等的就是这机会,蓦然沉腰坐马,一拳捣出,正正陷入铁钵。谈歌心中暗喜,“须弥纳芥功”化力解力,旋转不休的铁钵中先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与林青拳力相抵,然后大喝一声,铁钵倒旋逆冲而上……此招名为“倒行逆施”,乃是谈歌绝技,当日在潘镇小店外亦曾对追捕王使出,只是当时谈歌故意败在追捕王手下,仅用了三分内力,此刻尽力一击,声势全然不同,若是林青不能及时收手,这一击便足可将暗器王的手腕拧断!

  “叮”的一声轻响,谈歌掌心刺痛,真力立泄。他大惊之下脱手倒退几步,但见依然旋转不休、从空中落下的铁钵底露出一小截铁蒺藜的尖芒,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铁钵之际发出暗器,透钵而出直刺他掌心。谈歌微一愣神,只见林青手中扣着一枚细细的尖针斜指自己右目,虽未出手,林青眼中寒意却已足令他心神崩溃,不得不往后疾退。而林青抱着小弦如影随形,几乎直贴到谈歌身上。面临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胁,谈歌根本不及变向,胖大的身体浑如一面盾牌,一路畅行无阻,直退到甬道尽头。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林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弟佩服至极。”右边一面镜子移开,又现出一条新的甬道。林青面色不变,傲然望着谈歌狼狈退走的身影:“在踏入下一条甬道前,还请令使回答刚才的问题。”

  青霜令使沉声道:“林兄确实应该对无念宗手下留情,若非谈歌大师,许少侠只怕早就落在泰亲王手中了。”刚才的激斗令小弦眼花缭乱,闻言脱口惊呼:“难道当时谈歌有意从追捕王手中救我?”

  青霜令使笑道:“当日若非见到许少侠在茶壶中下了药,谈歌又怎会两三招内便败给追捕王?”林青半信半疑,不过听小弦描述当时的情景,追捕王与谈歌相斗时背对小弦,而谈歌确有可能把小弦的举动瞧得一清二楚。听青霜令使言外之意,如果小弦不能脱身,不但谈歌不会轻易败退,那些化装成乞丐的无念宗弟子亦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从小弦尚未入京时,就已落入御泠堂的安排,那么青霜令使的心计就实在太过可怕!

  林青脑中思索,脱口问道:“御泠堂为何如此看重小弦?”青霜令使略略一顿,说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

  小弦大叫:“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青霜令使似是一怔:“许少侠如何知道这谶语共是八句?”小弦当然不会较易告诉他《天命宝典》中的秘密:“你先说出这八句谶语,我就告诉你。”青霜令使轻笑道:“这么吃亏的交易我不做。”小弦拿他无法,偏偏心痒难耐,只得眼视林青,希望他能问出这事关自己命运的八句谶语。

  林青眼望新出现的那条甬道:“是否我走出这条甬道,令使便会告知?”青霜令使道:“此条甬道再无埋伏,小弟便在尽头相候。”林青缓缓道:“或许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听到苦慧大师的临终之语。”

  青霜令使叹道:“苦慧大师因这八句话坐化,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机,以免天谴。”林青目光闪动:“莫非令使也相信这等鬼神之说?”青霜令使根本不受林青激将,淡然道:“若非相信,昨夜便不会留下许少侠一条性命。”

  “令使何必自欺欺人?”林青讥讽道,“如果刚才小弟身手稍弱,小弦恐泊就已伤于花月大阵。”青霜令使肃声道:“小弟对天起誓,绝无相害林兄与许少侠之心。这花月大阵妙用无方、鬼神难测,若真全力发动,林兄未必能稳操胜券。”林青并不反驳:“操纵‘花月大阵’的想必只是机关王的弟子,若是白石兄亲自掌控,我相信你们确实有杀我的实力。”他深知这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变么莫测,刚才只是牛刀小试、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根本没有出手,却已令他大费周折。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联手,一意要除掉自己,确有极大的成功可能,至少在激斗中绝对难以顾全小弦。虽然,那也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林兄果然是个聪明人。”青霜令使抚掌而笑,“所以,这个游戏的目的并不是要困杀林兄,而是在林兄见我之前,留下一个彼此交流的余地,同时也好让林兄知道,御泠堂绝非没有一拼之力。”

  林青朝下一条甫道行去,一面沉声问道:“令使故意诱我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当然是想与林兄合作。”

  “如何合作?”

  青霜令使低吟:“火动而上,泽动而下,紫微东移,帝星入世。纷乱天象预示京师形势,不日将生大变……”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林青冷冷截口道,“天下大乱不正是御泠堂的目的吗?”他所说的两句似诗非诗的话,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听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吟之句。

  青霜令使似乎并不在意林青的嘲讽:“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不知林兄想看到一个众势力各自为战、血流成河的乱世,还是一个乱中有序,两位霸主逐鹿中原的乱世?”林青一凛:“令使所指的两位霸主是何人?”

  青霜令使悠然道:“鸣佩峰一行,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将军的身世。”

  林青长叹:“天后传人只怕未必会被御泠堂利用。”随着说话,林青与小弦已来到甬道尽头。镜子悄然移开,面前豁然开朗,再无镜子阻隔,前方十步,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台。

  只见一位黑衣人盘膝静坐于石台上,脸上依然戴着一副狰狞的青铜面具。他端然正坐,并未露出一丝杀气,反有种于狂风暴雨中洒脱笃定的从容,抬眼望着林青与小弦,目光炯炯,忽然仰天长笑:“乱世浊流,唯我独醒。既然四大家族非要争着去助天后传人登位,御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

  林青眼中光华一闪:“泰亲王?抑或是太子殿下?”青霜令使冷笑不语,并未给出回答。

  林青沉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御泠堂合作?”

  青霜令使漠然道:“首先林兄要知道,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你不可能顺利与明将军定下泰山绝顶之约;其次,我知道林兄不喜权谋,亦无意助什么友争霸天下,但至少你不会希望五胡乱华之事重演!”

  林青朗然道:“令使是否太过危言耸听了?”

  青霜令使摇头一叹:“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天下是一个诸侯并起、群雄利据的乱世,外族必将伺机而入,但如果仅是双雄争锋,那么四方蛮夷至少暂时只能选择一方支持,决不敢贸然大兵压境……”

  林青不语,青霜令使所言虽然太过绝对,却也不无道理。数千年的历史早有教训,胡骑虽勇,人数上却万万不能与我强汉相提并论,若非朝中内耗不休,外族又岂敢轻易肆虐中原?

  青霜令使续道:“我知林兄向有主见,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何去何从,请君自行决断。”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浑不知这好端端的天下为何会变成什么血流成河的“乱世”?昨夜亲手杀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脑海,他忽然觉得这天下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拼杀……

  无论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在这一刻,小弦觉得自己对他已没有了当初的滔天恨意。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在那场棋战中皆损失惨重,正如林青所说,这一对百世千年的宿仇,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岂是局外人所能判断?只不过因为自己亲自参与了行道大会,导致莫敛锋之死,再加上义父许漠洋被宁徊风所害,这才把御怜堂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推翻现在的皇帝,重建新政,这过程中遍野的死伤、如山的尸骨又是谁的过错呢?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在苍天上注视着下界凡尘,他们是否只会眷顾那万中选一的真命天子?而对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泪、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从没有一刻,小弦会用这样悲天悯人的观点看待世界万物,一时无比迷惑。《天命宝典》数年的潜移默化,在他亲手沾染上高德言的鲜血后,因青霜令使无心的言语,激发了全新的思考。

  林青感应到小弦激动得全身发抖,轻轻拉住他的手将内力度入,只觉小弦心神躁乱不已,若非他身无内力,几乎怀疑是要走火入魔。

  小弦缓缓抬起头,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道:“水姑姑怎么办?”原来他忽又想起水秀死于青霜令使之手,既觉得不应该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觉得应该替水秀报仇,心中天人交战,茫然无措。

  林青目中精光一闪,锁紧青霜令使稳如磐石的身影:“想必与令使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放弃给琴瑟王报仇的念头?”

  青霜令使却道:“林兄恩怨分明,小弟岂会强人所难。与林兄合作的条件只有一个:绝顶之后,再找小弟寻仇!”林青微微一震,青霜令使透露了许多的秘密,竟只为换来如此宽松的条件,可谓是极不合情理。对此只有一个肯定的解释:正月十九,泰山决战,必是京城剧变之时!

  刹那间,林青已掌握到青霜令使的用意,这一场京师剧变,必是御泠堂准备多年,所以决不容有任何疏漏!偏偏林青与明将军之战正是促生这场剧变的根本原因,无法杀林青灭口,所以青霜令使才宁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无念宗加入御泠堂等消息换来林青的信任,不然尽管如今仅有因水秀之死暴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藏于幕后的种种阴谋亦会全盘败露。

  林青想明原委,冷然道:“如此看来,令使最大的错误,就是杀了琴瑟王。”青霜令使长叹一声:“我亦是迫不得已,水秀知道泰亲王太多秘密,若不杀她,泰亲王必是一败涂地。”

  林青一惊:难道青霜令使所说的第二位霸主,就是泰亲王?这几乎完全推翻了他对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断。旋即暗自警醒,青霜令使智计绝高,所作所为皆有深意,自己对他身份的猜测应该不会错,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亲王,其中必还有不明的原因。

  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本堂与四大家族誓不两立,数百年的恩怨决不可能化解,杀水秀之事小弟心中无悔,若是四大家族寻仇,御泠堂自当全力一搏。但如果林兄执意替友复仇,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决不会再有什么花月大阵、无念宗杀手相候。”这话说得光明正大,亦隐含威胁。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只要不影响御泠堂的计划,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规矩一决生死,若是暗器王欲将御泠堂在京师势力一并铲除,那么暗杀、下毒的手段亦将全部使出。

  “好。”林青沉思良久,终下决断,“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令使最好记住与御泠堂的合作仅限于正月十九之前。绝顶一战后,只要林某不死,必将为琴瑟王讨一个公道!”即使作为敌人,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而对于即将到来的京师剧变,任何一人也无力阻止,哪怕给当今皇上通报信息,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给泰亲王定罪,若是在泰亲王发动谋反之前杀入亲王府,只会给天下人落下皇上残害胞弟的口实。

  青霜令使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按在面具上:“林兄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与本堂合作,小弟自当揭开面具,以示坦诚。”

  “不必了。”林青摆手止住青霜令使,“无论御泠堂的目的是什么,只希望令使能够替百姓苍生多想一想。皇位易取,天下难得!”这本是明将军的话,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青霜令使垂首,一字一句道:“林兄金玉良言,小弟谨记!”

  林青更不多言,拉着小弦朝后退去。上千面镜子缓缓朝两旁移开,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铁门。小弦喃喃念着那一句“皇位易取,天下难得”,竟似痴了。

   第十八章 多事之冬
两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微厅中,已是两个时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见,只有机关王白石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神情颓然。

  “白兄是在等我,还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身为旁观者,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恩怨并无太多成见,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无可厚非,但因此残害曾为同门的水秀,却令林青难以释怀。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从暗道离开,无须出入流星堂。”这也解释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预备。

  林青听公然承认与青霜令使勾结,淡然一笑:“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白兄,还是物兄?”这一声“物兄”自是不无讽刺之意。

  白石一声长叹:“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为物。”

  林青耸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约也罢,物水相约也罢,琴瑟王亦难复生了!”

  白石垂首,轻轻一拍坐下木椅:“这椅中机关与石室中的近千斤火药相连,刚才只要我轻轻一碰,暗器王、许少侠、青霜令使、无念宗都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凛,口中却浑若无事地冷笑道:“原来小弟无恙而返,还多亏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叹,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几次?是否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再犯下一次错误?”看来他对反出四大家族不无悔意,却难以下定决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色道:“白兄当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铸成大错,何不弃暗投明?”白石再叹:“何为暗?何为明?自古成王败寇,项羽若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史书上便决不会有汉高祖;玄武门前李世民若败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个弑兄篡位不成的反贼而已……”

  小弦一震。诚如白石所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历史从来只会记载成功者的足迹,一旦开天换地、朝权易手,千百年后,谁又会知道这一场明争暗斗的真相?谁又会知道开国功臣的背后,还掩埋着百世宿敌的尸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相争的已不仅仅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而是为了自身生存的一场抗争!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输的侠义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弦的心灵,他始终坚信着邪不压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声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遗臭万年的都是坏蛋!”

  “许少侠,你以为历史的评说果然是真实无误么?”白石冷笑,“正义与邪恶并无界限,只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个理由。”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误,却不知如何反驳。

  林青缓缓道:“我从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无辜的人们为之送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士,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的?当把一个个所谓的真命天子送上龙椅时,那些拖着残肢断臂告老还乡的勇士们又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

  白石身体猛然一颤,林青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或许就是因为那份迷茫,他才会从四大家族中背叛。因为他不知道为了多年以前的天后遗命,把齐整的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义?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会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一刹,白石忽觉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将军为何大权在手、却迟迟不愿夺取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令公、武穆,这寥寥数人而已。”

  北宋杨业,率八子抗辽,人称杨家将,最后都一一战死沙场;南宋岳飞挂帅抗金,精忠报国,被奸相秦桧所害。他们虽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业的开国功臣,却是百姓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芒!林青的话如晨钟暮鼓点醒了他,令他终于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乱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不足一道,面对强敌侵略、保护苍生子民家园的锄强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胆侠者、豪杰英雄!

  白石的身份泄露,已知难容于京师:本对林青不无杀机,但听到暗器王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随岁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头:师父物由风收他为徒,经过数十载苦练武学,终列入英雄冢物氏门墙,后来物由风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萧的指点,与物天成并称英雄冢最杰出的两位弟子,本是怀着满腔抱负,无奈在英雄冢门主之争中输给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际却被告之天后遗命,随即身怀重任潜入京师,一心要助明将军重夺江山;然而,明将军的暧昧态度却让他无可奈何,甚至无所适从,十余年的光阴就耗费在京师中、在无休止的等待与准备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无名,他要做开创基业的英雄,可现实却令他难展宏图。于是,御泠堂趁虚而入……

  “没有明将军,我们就不能完成一番事业么?”身为英雄冢的嫡传弟子,白石并不畏惧死亡,那是他的荣耀。所以即使当年孤身面对御泠堂数大高手的围逼时,他也依然可以力抗不屈。可是,当青霜令使悠悠问出这句话时,白石却不由怦然心动。执著的信念本已在数年的沉默中犹豫,燃烧的热血本已渐渐冷却,却因这一句话而重焕生机。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业,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传人的!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与御泠堂联手,化解这百世的宿仇!”年轻且惊才绝艳的御泠堂主当时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壮志的激昂、真诚相待的恳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将这段纠结千年的恩怨了结,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德啊!

  于是,背叛就在稍纵即逝的犹豫和足可说服自己的理由中,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英雄冢嫡传弟子,成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怀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三年,青霜令使渐掌堂中大权;直到白石发现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与目的;直到鸣佩峰前惊世一战、离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讯传来;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以某方的毁灭而终结,他的理想或许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阵”,只不过是一场看似浮华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用另一次背叛,来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将那镜花水月般的理想之梦继续做下去,直至完全破灭。

  然而,此刻听到林青的话,白石才恍然惊悟:原来,错误并不是从背叛时发生,而是从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时,就已经无法回头地踏入了这身不由已的——江湖!

  白石此刻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再无平日的从容儒雅之态。

  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各怀心思。紫微厅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令人气血沸腾的氛围。

  白石怅然半晌,方道:“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约水秀。今日他又传水秀死讯,故意调开我,与林兄单独相会于石室中。我、我实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亦是他刚才几乎想发动机关,让林青与青霜令使同归于尽的真正原因。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为我已无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我亦无处容身。何况,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将此机关毁去。白石惭愧,实不敢轻试。”此刻提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时,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既敬且惧的神色。

  林青叹道:“白兄何须把自己说成是贪生怕死之徒。我宁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丝仁义,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白石一震,蓦然抬头:“林兄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我自会找真凶理论。”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定:“好!景、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小弟无颜相见,今夜便会离开京师。”他说到“景阁主”三个字时明显一顿,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之间的昔日情谊。

  林青问道:“白兄将去何处?”

  白石仰首一叹:“青霜令使唯一顾忌之人,只有三年前无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劝白兄不如及时放手,以你的洒脱心性,何须一定要附庸于两派之间?”

  白石仰首一叹:“白某活了四十年,只由衷佩服过两个人,一是明将军,一个就是堂主。他虽然年轻,却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气度胸怀之人。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确实意在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多年恩怨。如此抱负,已足令我以残生相随。”

  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刚才不由为自己少年时一意建功立业,视天下苍生如鱼肉的“宏愿”而惭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终于又有了新的理想与目标,信心重拾。

  林青与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听他直承平生只钦服的两人,不由对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丝好奇。

  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霸多年,尽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上败多胜少,但每次皆是应诺潜踪,六十年不问江湖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败于离望崖前,却仍是毁诺搅动京师,所以才引发了昊空门传人明将军的杀机。而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缘故,而并非御泠堂主的本意。

  小弦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仇敌化干戈为玉帛,此刻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这样的好人,我都愿意……认识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对白石恭敬抱拳:“我虽与白兄谈不上肝胆相照,但相识多年,亦知道你绝非心计阴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当鼎力支持。”

  白石略一沉吟:“临走之前,小弟还请林兄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青点头:“请白兄明言。”他竟不问对方求自己何事,便直接答应下来,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将会陆续入京,若是林兄不弃,请替小弟负起这京师联络之责。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插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阴狠毒辣,又深知我与家族的联络之法,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四大家族必将危险至极!”他又是轻轻一叹,道,“其实对于小弟来说,双方都颇有几分渊源,实不愿意看到他们相残的一幕,所以宁可远离京师,可以落个干净。”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与白石两位内应,四大家族贸然入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他微一思索,沉声道:“白兄也知,小弟决不是暗施诡计之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我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证,尽力给双方一个公平相争的机会。”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他当下将与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说出,林青暗记于心间。

  白石匆匆言罢,微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辛苦数十年创下的流星堂亦弃之如敝屣。

  林青与小弦对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无论是青霜令使还是机关王白石,正邪的定义已然模糊。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千年百世的宿敌带给彼此的,已不仅仅是恩怨两字,而是牵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难以负载的东西。

  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小弦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开口问:“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谁?”

  林青叹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能把《当朝棋录》藏在清秋院中、又能不露声色取走之人,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又还能有谁呢?”

  ※※※

  回到白露院中,与骆清幽、何其狂相见,林青将流星堂之行详细说出。谈及简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机关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诡异至极的“花月大阵”等等事情,众人皆是叹息不已。

  简歌简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身博杂之学驰名江湖,虽未听说他会弈棋之术,却也不无可能。兼之他行踪难定,在江湖上交游极广,连海南落花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颇有青睐之意。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浪荡不羁的人,想来决不仅仅甘心只做一个御泠堂的青霜令使。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也决不仅仅是为了支持一个泰亲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何其狂皱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离京也便罢了,但小林你竟然会放过简歌,这岂是你的个性?你我联手,再加上清幽门下数百弟子的实力,就不信斗不过御泠堂……”

  骆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贸然扰乱京师,绝非明智,一旦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反而会弄巧成拙。”

  林青亦道:“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简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决意另立新主,但简歌既然在太子手下,自当尽力扳倒泰亲王。更何况,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对付泰亲王之事,他决不会不知,在明知败面居多的情况下,仍是力保泰亲王,必定另有所图!”

  “也许简歌实际是暗中相助他人……”骆清幽犹豫道,“只不过,除了泰亲王与太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取代明将军,成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简歌随便找个傀儡,自己才有篡权之野心。”

  骆清幽摇摇头:“若不找个能令天下人服膺的主子,御泠堂夺位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简歌熟读兵书史学,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何其狂心知骆清幽所说属实,百思不解。

  林青缓缓道:“我在想,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或许就是御泠堂行事的关键。”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不由全部集中在小弦身上,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孩子既然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难道……不过此事实是匪夷所思,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弦无心听林青等人对局势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鹰。小雷鹰在他怀中极为伏贴,鹰缘轻啄小弦的脸颊,尚柔弱的鹰翅亦不时在他身上磨蹭,显得十分亲热。

  小弦见三人目光朝自己望来,大奇道:“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头自然无法对小弦明说。

  骆清幽对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许少侠新收鹰帝。”小弦手抚鹰颈,嘻嘻一笑:“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师兄叫小鹞,我叫小弦,难道它也应该是‘小’字辈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鹰’,好像又太过普通了些……”

  “鹰翔长空,一飞冲天。”骆清幽略一思索,“庄子曰: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如就叫它扶摇吧。”林青等人一齐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着小鹰儿:“扶摇扶摇,你可喜欢这名字么?”小鹰儿眨眨眼睛,虽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兴高采烈,也低低发出一声欢欣的鸣叫。

  林青道:“养鹰是门高深的学问,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清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感念旧日情谊,有意让他与容笑风多接触,懂事地点点头:“只要他不是存心害林叔叔,我就认他做大叔。”说罢抱着扶摇去找容笑风去了。

  ※※※

  林青眼望小弦走远,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是否在苦慧大师的预言中,这孩子的命运早就被注定了?”

  可是在场众人,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其狂又道:“离泰山决战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难道真如小林所说,一任御泠堂布置谋划?”

  骆清幽叹道:“无论泰亲王谋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发动之前,谁也拿他无可奈何。或许明将军的策略才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佳应对:诱其反,然后一举灭之,将这一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证四大家族安全入京,不让局势落入无可掌控的境地。”

  不甘其位的泰亲王可谓是京师祸变的根源,他身为皇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能指证其造反。所以明将军才主动定下与林青的战约,借机诱反泰亲王。在将军府有备之下、又与太子一系暗中联手,意欲在泰亲王谋反之际给他致命一击!只不过,在风云突变的京师中,任何可能性都会存在,泰亲王也并非没有成功的机会。明将军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遥一派节外生枝,若是泰亲王对局势有所察觉、隐而不发,以后就再没有一举根除他的好机会了。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加人,更增添了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或许,如机关王白石一般,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林青等人身在局中,纵是不喜这一场权谋之争,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剧变。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建立在对明将军的信任上,虽说明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高手,谁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将军欺骗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约调动江湖人的注意力,一面击溃泰亲王,自己坐上龙椅,又会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誓与明将军周旋到底,至死方休。骆清幽却是轻轻一叹:“我倒是觉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将军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其狂冷笑:“只要对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谁的,都不放在我心里。只不过,我决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骗。你们能沉得住气,我可不行!嘿嘿,这两个月里我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调查明将军的真正目的。

  骆清幽一惊,她深知何其狂素不服人、狂傲不羁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非弄得天下大乱不可。她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说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劝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觉得气闷,联络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给你好了,我也可以静心准备与明将军的绝顶之约。”

  “小林,你不要怕我坏事,我自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其狂自嘲一笑,眼中神情却是十分郑重,“不过听你说起那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林青与骆清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宫涤尘!”

  御泠堂主乃是出身于南宫世家,宫涤尘与之是否有什么关系?是否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宫”为“宫”?宫涤尘发起清秋院大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为了解答蒙泊大国师的难题,却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明将军与暗器王的绝顶一战。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行事果决、极有条理,实是令人难以轻视。

  何其狂沉思:“如果无念宗的谈歌和尚在京师小镇外,便有搭救小弦之意,为何小弦恰好结识了宫涤尘后,他便不再出手,难道就是因为宫涤尘的身份?”

  林青道:“我听简歌的意思,御泠堂对小弦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关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亲王之手而已。小弦邂逅宫涤尘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倒不必深究。不过清幽曾提及,清秋院大会上简歌望向宫涤尘的目光,似乎是旧识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缘故……”

  何其狂道:“不过白石既然说御泠堂主已失踪几年,应该不是诳语。他在清秋院大会上曾见过宫涤尘,由此应该可以排除,宫涤尘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断。”

  “我又想到一处疑点。”骆清幽缓缓道,“祁连山的无念宗极少来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将之收服?宫涤尘师从蒙泊,祁连山地处吐蕃国境,却是有这个条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宫涤尘极有可能会说服蒙泊国师在正月十九、泰山决战之前入京,到时我再好好会会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身份。”

  林青沉吟道:“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我们不要对他说出这些怀疑,暗中留意即可。”

  三人商议一阵,虽然疑点丛生,却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林青将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告诉何其狂,骆清幽亦命几名蒹葭门心腹去鸣佩峰传信。在将军府全力迎击泰亲王的时刻,四大家族是对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决不容有失。

  风云变幻,各方都在集结实力,皆准备在正月十九、双雄泰山绝顶一战之际,伺机发动。

  这一年的京师之冬,竟是如此的寒峭。

  ※※※

  琴瑟王水秀、机关王白石与刑部名捕高德言的突然失踪,自然不可能瞒过各方势力的耳目,却意外地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在目前的形势下,个人生死已无足轻重。在各派的筹谋计划中,京师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为宁静,暗地里却酝酿着一场惊天剧变。

  这段时间林青静心备战,凌霄公子何其狂则是天天外出闲逛,极尽逍遥。小弦足不出户,每日就在白露院中,向容笑风学习养鹰之术。

  雷鹰属于鹰族中最聪慧的种类,恩怨分明。每次见到容笑风,扶摇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竖,爪抓缘啄,口中鸣啸,显然对他记仇;而对小弦这个唯一的主人却有强烈的依恋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阖目休憩。若是感应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静静在一旁守护,决不容他人打扰。纵是林青骆清幽与何其狂也不得近身,惹得大家啧啧称奇。

  一人一鹰感情日深,白露院中时时可听到小弦与扶摇的欢叫之声。

  扶摇成长极快,眼看它一日日长大,小弦便着手对它进行训练。由于扶摇不肯让容笑风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风面授养鹰之术后,再单独调教扶摇。雷鹰果不愧是鹰帝之质,聪慧机敏,加上鹰族的天生本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能扑食鸡雀等活物。

  不过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摇宁死绝食的教训,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听从容笑风的驯鹰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挥扶摇如臂使指。每日都将它喂得饱饱的,而一旦捉住小鸡小兔,又不忍伤害生灵,非迫得扶摇放弃已到口的猎物。

  容笑风眼见好好一只雷鹰被小弦当作了家禽,实是惋惜不已。无奈扶摇只认小弦做主人,无法亲自训练,令它恢复猛禽的习性,暗地里自是长吁短叹个不休。

  ※※※

  小弦不敢打扰林青静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见踪影,闲来无事时就找骆清幽说话。他在清秋院磨性斋中记来的一脑子兵法、政要,中间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就顺便向骆清幽请教。骆清幽对于兵法亦有所涉猎,看到小弦聪明好学,心中欢喜,更是知无不言。

  骆清幽性格温柔,平日少与人争执,清雅而高贵的容貌既令人心生钦慕,亦无意间拉开一分距离,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无想小筑”中放任不羁,纵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礼相待。奈何遇见小弦这个顽皮可亲的孩子,每日面对他层出不穷的各式花样,惹得骆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与小弦打打闹闹,浑如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

  小弦自幼无父无母,许漠洋对他虽是疼爱有加,毕竟少了一份慈母的温情。此刻与骆清幽朝夕相处,方才体会到一份从未经历过的母爱,越发胡闹得厉害。骆清幽有时不得不板起脸教训他几句,可看到小弦一脸委屈,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偏偏忍俊不禁,只得暗叹碰上了克星。

  骆清幽虽是天下驰名的才女,精通诗词曲艺,却从未经历过战事。政要尚可对小弦解说,可用兵却讲究灵活多变,因势而定。小弦对政事倒无多大兴趣,却喜兵法,爱玩闹的天性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些石块摆成地势,又用木头雕了许多木人木马,上面还刻着人马的数量,权当所指挥的大军,与骆清幽排兵布阵,演练攻防,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已是一月后。这一日,无想小筑中“战云”再起,大军作战,好强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马迎战骆清幽五万大军,结果两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将骆清幽一万部队围在中间,外围却被四万人马困得严严实实。

  骆清幽掩嘴轻笑:“我赢了,敌人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且俘获敌将许惊弦,要不要斩首示众呢?”小弦哪肯认输:“应该是许惊弦大将军忽出奇兵,先围歼敌兵一万,再破围而出。”

  骆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对四万人,你能冲得出去吗?”小弦道:“就算我全军覆没,可是五千人换一万人,也值得了。所以胜利的还是我!”

  骆清幽故作惊一讶:“是谁大言不惭,要以一当十?两军交战,重要的就是夺取最终的胜利,以弱胜强是你的本事,寡不敌众却非失败的借口。”

  小弦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又反驳道:“不对不对。我们这样纸上谈兵算不得数。至少在时间上有误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万人,然后从容撤兵,不会落在包围里。”说完,小弦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就叫兵贵神速。”

  骆清幽微笑道:“我那一万人只是诱饵,既然故意中伏,肯定会拖住你,不让你有时间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这就要看双方谁的情报精确了。我有扶摇,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队人马移动,所以定会及时撤兵。”

  骆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说得也有道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非摆弄木人木马那么简单,拘泥不化只能招致败局。而小弦虽然强词夺理地找出了雷鹰这个法宝,却是说出了随时侦察敌情、审时度势的关键。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确也难能可贵,由此看来,日后的小弦,恐怕真会有一番成就!

  小弦见骆清幽默然不语,只当是无力辩驳自己,拍掌大笑。

  骆清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兵法?若是天下太平无事,岂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小弦振振有词:“好男儿自当马革裹尸。派不上用场不算什么,但若是国家需要用人之际,却不能为国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现在就要学好兵法,日后才能有备无患。”

  骆清幽看小弦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轻轻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将军,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脱口道:“我要先找宁徊风给爹爹报仇。”

  骆清幽继续发问:“报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将军那样参与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色道:“我觉得明将军虽然大权在手,却每日提防着什么亲王太子的,一点也不快乐,我才不要像他那样。嗯,功成名就后当然要衣锦还乡,我要重回清水小镇,让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风,哈哈。”说着说着,小弦仿佛真的荣归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骆清幽缓缓道:“从前有一个书生,别无所长,只喜读书,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邻居经常接济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穷,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卖,但即便是这样,他在路上亦是念念有词,背诵诗书不休,成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觉得很难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敛一些,可他不但不听,反而背诵越来越大声……”

  小弦不料骆清幽会突然讲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静静倾听,并不出言打扰。

  骆清幽续道:“后来家中粮米渐尽,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离开他。书生却说:‘你不要着急,像我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出路。你已跟我苦了十几年,要不了多久,就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坚持要走。书生无奈,只好给妻子下了一纸休书,任凭妻子离他而去。

  “过了几年,书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官。书生在朝几年,不但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出谋献策,平定了藩王叛乱。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书生别无所求,只想荣归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家乡县郡的太守。

  “书生衣锦还乡,有意要在昔日邻居面前摆一摆威风,下令让故乡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书生不忘旧情,立刻下轿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来。不但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且还送了他们许多金银,又特意找来当初给过自己恩惠的邻居,以十倍的金银酬谢。”

  骆清幽讲到这里,望着小弦:“你觉得这个书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点头笑道:“很好啊。这个书生知恩图报,以后我也要好好报答清水小镇上那些对我关心的叔伯阿姨……”

  骆清幽却是一声长叹:“可是,书生的妻子却想到,自己当初绝情离开书生,越想越是羞愧,终于有一天,上吊自尽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清幽轻轻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是以德报怨,却未必能令人接受。”

  骆清幽所讲的,乃是东汉年间会稽太守朱买臣的故事,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中本意是宣扬朱买臣以德报怨的胸怀,但骆清幽身为女子,心思敏感,又颇有自己的主见,反而同情那羞愧自尽的农妇,对朱买臣不无谴责之意,也是借机点化小弦。

  小弦一时但觉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无可臆度,心头百感交集。骆清幽虽然并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隐隐给了他一份难以言传的领悟。

  突然,房外传来敲门声,何其狂的声音响起:“小弦在么?”

  小弦按捺下起伏不休的心潮,答应一声去开门。却见何其狂一身劲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自从那日,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园中谈话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称何其狂。

  何其狂先见过骆清幽,再对一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清儿姐姐?”这段时间里,大家不知听小弦说了多少次与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开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他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又想到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因自己而死,而她母亲琴瑟王水秀之死也与自己不无关系,心中一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见到这个时常挂念的“小对头”。

  何其狂对骆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传信,今日午后由西门入京,我担心御泠堂会对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们。”

  骆清幽嘱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买白石,恐怕在四大家族还另藏有内应。此事万万不一可掉以轻心,你可要谨慎些。我这就派人暗察简歌的行动,一有异常举动,便立刻通知你。将军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将军派人接应?”

  何其狂道:“京师耳目众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现在将军府,明将军纵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在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虑吧,最好不要让太多人参与此事,简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风声。”

  骆清幽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曲谱:“前几日才新谱一曲,正好可以当面请教一下简公子。”她当下叫来随从,吩咐备车去简府,又唤来几名蒹葭门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应,方便传讯。

  看来骆清幽对此早有准备,她的抚箫之技是京师一绝,而简公子杂学颇多,相互请教曲艺本是平常之举,并不会惹人怀疑。

  小弦想到面对水柔清的尴尬情景,心头犹豫:“何公子自个去接景大叔吧,我、我就不必去了。”

  骆清幽明白小弦的心思,肃容道:“逃避责任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你迟早都要面对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结,坦然一见?”何其狂抚掌称是。

  小弦虽明道理,却仍觉得对水柔清愧疚难当。心想水柔清只不过是温柔乡的二代弟子,年纪又小,此次四大家族来京师大战御泠堂,倒未必会带上她,存着一分侥幸,勉强点点头。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总闹着要带扶摇去打猎吗?今日可正是机会,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段时间里,小弦抱着扶摇在白露院后花园中四处“搜寻猎物”。奈何寒冬之际,连只小鸟都难以见到。只好四处挖洞,想找出冬眠的蛇蝎训练扶摇,直弄得骆清幽与何其狂哭笑不得。

  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答应,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界,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入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了水秀身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共辆空车分别由东、西、南只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的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色的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着寒凉的山风,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的身形直飞冲天,颇有展翅万里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日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口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兴奋,连声催促它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雷帝”之名,蓦然然斜插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小弦高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已而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上掷去。

  小弦大惊失色,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身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他肩头,垂头顺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强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决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强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

  原来当日他亲手杀死了高德言,虽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灵精怪,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能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有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绝顶。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满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别无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日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荤腥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会无怨无悔!”

  小弦顿时醒悟。他这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不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身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小弦解开心结,打个呼哨。扶摇再度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几圈,确认主人的命令无误,方才长声鸣啸,飞往密林深处觅食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浑若知交好友一般击掌而笑。

  ※※※

  西山地势复杂,数条道路在此汇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所行的具体路线,只知对方亦是易容改装而行,以烟花联络。当下,何其狂领着小弦招呼扶摇,往附近最高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过往的路人。

  为怕惹起小弦伤心,林青平日对景成像废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谈,何其狂知之不详,便朝小弦问起。

  原来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与小弦一见投缘,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热心负起联络四大家族之责,一半是应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却是欲当面质问景成像,替小弦寻回一个公道。

  小弦当下也不隐瞒,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宁徊风“灭绝神术”,经鬼失惊提醒,前往鸣佩峰疗伤,景成像借机废去自己武功之事细细道来。

  此乃他最为痛心之事,言语间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气恼不己:“我听说点睛阁主身怀浩然正气,行事最讲究公平,想不到竟会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小弦只怕何其狂与四大家族起冲突,勉强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隐衷,不知听苦慧大师说了什么话,非认定我是明将军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废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内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机,都是鬼话。若不然就让景成像把苦慧大师的遗言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道理。”

  小弦心中一跳,他虽然极想知道那与自己有关的八句天命谶语,但真到了这关头,隐隐又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惧意:若是当真道破天机,会否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

  ※※※

  就见山中怪石横生,人迹罕至,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半山腰。扶摇在前开路,忽往前方不远处一片枯林飞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声长啸,闪电般从空中俯冲而下。

  小弦与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扶摇悲鸣一声,又从嶙峋怪石中凉飞而起,几根黑羽从空中悠悠落下。它羽毛倒竖,十分愤怒,口中呼啸不休,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想要冲下,又有所顾忌。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弦连发呼哨唤回扶摇,细细查看,却见它身上并无血迹,只是左翼下有一处青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摇推捏。何其狂目射精光,冷冷注视着前方的枯林。扶摇虽是年幼,却十分敏捷,决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极具灵性,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攻击大型猛兽,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投掷暗器击中。不过来人能击中在空中飞翔的雷鹰,显然身怀武功,不知是何来路?

  小弦发现扶摇伤口处有一些黑色粉末,轻轻用手刮下:“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闻一闻,“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对方暗器有毒,连忙拉住小弦的手,细察脉象却无中毒迹象。小弦忽有所悟,拍额叫道:“对了,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色微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他?”

  就听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从那片密林中传来:“晚辈无意间出手误伤鹰儿,还请凌霄公子恕罪。
  第十九章 离魂之舞
一位男子从林间走出,一揖到地。但见他二十八九的年纪,身材颇为矮小,却穿了一身大红彩衣,极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从容的味道,言语和缓,声音也十分轻柔,虽与何其狂差不多年龄,却是自称“晚辈”,十分恭敬。只不过他头发稍显凌乱,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几日不曾梳洗,与彬彬有礼的外貌颇不相称。

  小弦虽是心疼扶摇,但看来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气。

  何其狂冷然道:“夕阳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心头大奇,竟然有人叫这样古怪的名字。

  他却不知这位夕阳红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的大弟子。泼墨王精于画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种颜色为名,人称“六色春秋”,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画工具,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刚才击中扶摇的,正是泼墨王门中的独门暗器,乃是一团凝固成各式形状的墨汁。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把师父学了个十足。

  此刻他听何其狂问起,再深施一礼道:“晚辈在此游玩,见到这鹰儿只当是野物,所以才贸然出手。务请何公子瞧在家师的面上,原谅晚辈。”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会中,薛泼墨抱病缺席,我还只当他在絮雪楼内安心养病呢。想不到在京师几派人人自危的时刻,你们倒有这份游山玩水的闲心!”絮雪楼便是泼墨王在京师的住所。

  小弦听何其狂说到“薛泼墨”三字,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然是泼墨王的弟子。他听许漠洋说起过泼墨王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前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抢夺偷天弓,从而造成杜四之死,顾清风亦被林青一箭射杀,心内对他十分反感,不愿与夕阳红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声。

  夕阳红赔笑道:“何公子还不是一样有这份闲情雅趣,晚辈不便打扰公子,这就告辞。”

  “且慢。”何其狂轻喝一声,“击中鹰儿的暗器想必是贵师弟大漠黄所有吧,他为何不出来?”

  何其狂对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阳红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样,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这里遇见泼墨王的弟子,莫非泼墨王也与御泠堂有关?所以要查个明白。

  夕阳红一窒,讪讪道:“三师弟不擅言辞,所以让我这个大师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运功细听,已查知枯林中决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来絮雪楼来了不少人,还不都给我出来。”言罢不理夕阳红的劝阻,带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闪出,横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计谋的末弟子清涟白。

  何其狂大喝一声:“谁敢拦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钩”,虽未加速,步伐却丝毫不缓。

  见到凌霄公子动怒,清涟白如何敢强阻,话说了一半,急忙侧开身形,避开何其狂的锋芒。

  夕阳红随后追上几步:“何公子留步,请听晚辈一言。”何其狂不为所劝:“有话就说,不必留步。”

  数道风声响过,从林中、岩石边又跳出几人,各穿不同颜色的彩衣,一起拦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绿袍的草原绿性格最为急躁,手中已擎出独门兵刃,却是一柄大画刷。

  小弦看到那画刷虽是铁制,形状却与一般木刷并无二致,刷尖上竟然还挂着一颗欲滴的墨汁,大觉有趣,纵然在双方剑拔弩张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泼墨亲来,怕也不敢与我动手,你们倒真是吃了豹子胆。”脸上渐渐浮起一股杀气。

  他注意到扶摇仍是躁动不休,轻扇羽翼,鹰爪张扬,欲要往林中扑击。听到枯林中隐隐传来异响,竟似还有一人,看来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黄衣的大漠黄,用暗器击伤扶摇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阳红先对草原绿呵斥一声,令他收起兵器,又对何其狂叹道:“何公子不要动怒,我师兄弟如此做实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风度二流的泼墨王嫡传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礼数,只是语气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来吃软不吃硬,一时不便与六色春秋翻脸,微一沉吟,脚步已缓了下来。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乱,装束远非往日的一丝不苟,莫非正在密林中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现,也太过巧合,若不查个清楚,实难罢休。

  夕阳红上前几步:“请何公子不要让晚辈为难。”给几位师弟打个眼色,六人齐齐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惊,终于停下脚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诸位快起来!”

  夕阳红道:“若是何公子不答应我们,大伙儿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这是要挟我么?”“晚辈不敢。”夕阳红朗声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辈等有辱师门,只好自尽以谢。”

  何其狂听夕阳红说得坚决,吸一口气,缓缓问道:“薛泼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

  何其狂心念电转,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宁死也要维护他。夕阳红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师门”,莫非此人与泼墨王大有关系?可泼墨王直到现在也不在场,难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缘故!

  双方僵持一会儿,何其狂叹道:“也罢,给你们半个时辰,都回絮雪楼云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带走,就当我未曾见过。”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说已是给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谁知六人互视一眼,皆是面有难色,似乎也无法接受何其狂这个提议。

  “哈哈哈哈!”突然,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然后再无声息。六色春秋面色齐变,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声:“出来!”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我保证决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起身让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他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决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她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当下决定更是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决不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都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说罢,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

  ※※※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画板。他左手支头,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提笔。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纸贴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他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枝丫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月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结实的腿肌更是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颜?

  周围树上所贴的画卷,也尽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连起来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

  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不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几缕长须沾着一团团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状,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正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则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都静静着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

  ——那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玉指轻点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的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疾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停得万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

  何其狂淡淡发问:“薛兄这般画了多久了?”

  夕阳红黯然一叹:“那一日师父突然外出不归,几日不回絮雪楼,幸好我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跟踪之法,才在这里找到他。当时他只在泥地上以树枝作画不休。我们欲要接他回京,他却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师父这个模样,心想莫非是被敌人所害,而他所画之人极有可能与此有关。便令师弟去絮雪楼中取来纸笔,谁知师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画了下去,而且决不让我们动他的画,实在饥渴难忍,方才胡乱吃些食物。我们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顾师父,算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幸好此处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发现这个秘密。唉。这个女子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一句,夕阳红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一个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泼墨王,虽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随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会上只听说泼墨王抱病不出,当时还以为他愧见林青,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

  何其狂所想却不似小弦那么简单,沉声问道:“当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见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齐摇头,显然不知泼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问道:”这应该是清秋院大会之前的事情,可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么?”

  夕阳红道:“我记得很清楚,师父接到宫先生的请柬时十分高兴,那几日都在准备赴宴。可就在大会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们找到薛兄是什么时候,可是在清秋院大会之前吗?”

  夕阳红摇头道:“家师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做弟子的并不敢多问。所以本以为家师无论有何事耽搁,必也会在清秋院聚会前赶回来。谁知他一直不现身,我们觉出不对,方才出来找寻。找到他时已是清秋院之会后第三日了。若是从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手,算来那时他已在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说到这里,望一眼依旧呆怔的泼墨王,摇头叹息。其余几人更是眼眶发红,花浅粉则落下泪来。看来六色春秋对泼墨王皆是情深义重,这些日子照顾神志不清的泼墨王都极是辛苦。

  何其狂紧皱眉头,缓缓道:“那么当薛兄外出时,你们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时赶回京师赴约?既然如此,又是谁的主意对外宣称薛兄抱病?”

  夕阳红回忆道:“清秋院大会前两日,宫先生来访絮雪楼,我就对他说及家师外出之事。宫先生便提议,若是会期到时家师依然未归,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师各派的猜疑。我那时亦有些担心家师发生意外,心绪大乱下也没有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宫先生的意见。”

  “宫涤尘!”何其狂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中闪过一丝光华,沉思不语。

  小弦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心里猛然一震:当初宫涤尘说是运粮出京离开三日,直到清秋院大会前一天才回来,他怎么有时间去絮雪楼拜访泼墨王?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夕阳红记忆失误,或是宫涤尘提前一日回京师也还情有可原。但宫涤尘对自己根本未提及泼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词,难道这样一件小事也需要对自己隐瞒吗?是否这个大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脑海里又隐隐闪过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拼命止住自己继续想下去,不愿意对宫涤尘产生任何怀疑……

  何其狂当然不知宫涤尘曾对小弦说的这些话。林青入京后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宫涤尘亲自送来请柬时并未与之照面,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见面先闻其声,说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凌霄之狂!”

  凌霄公子惊讶之余不免暗中留意宫涤尘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此人清淡绝尘的容貌下有些说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觉自己对他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却时时想到此人,所以后来还有意无意地向小弦打探情况。而经过与林青、骆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对宫涤尘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此刻再度从夕阳红口中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心头疑念丛生。

  夕阳红道:“何公子现在既已知此事,还请替家师隐瞒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绝佳风度自诩的泼墨王沦落到如此田地,只怕会成为京师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师父的声名考虑,所以刚才不惜以死相劝。

  何其狂叹道:“如今可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既然薛兄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难以自愈,还是早请良医诊治为好。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患无穷。”

  夕阳红面露难色:“可是家师坚持不肯离开此地,我们总不能冒犯恩师,点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没有开口的淡紫蓝道:“晚辈稍通岐黄之术,趁家师劳累熟睡之际悄悄替他把过脉象,却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状,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声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么摄魂之术。”

  六色春秋齐齐一震。事实上他们早就怀疑恩师中了此类邪功,但摄魂之术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数倍时才可使用,不然极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好歹亦是京师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绝对不凡,实难相信他会被人轻易制住!何况此事大伤颜面,所以六人宁可认定泼墨王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无顾忌地挑明,夕阳红等人皆是面色讪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执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画画,我看给他施功的多半与这画中女子有关。”他本来不齿泼墨王的为人,可看到他的处境又颇为同情,这一声“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愿。

  清涟白接口道:“以家师决不愿意离开此地的行为来看,这里恐怕也就是对方下手毒害家师之处。但当我们赶来此地时,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线索了。”泼墨王狂性大发下,就算有些蛛丝马迹,亦早被他破坏殆尽了。

  夕阳红沉吟道:“只可惜家师不记得这女子的相貌,只凭身形,无法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画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泼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实不多见,算来也不过落花宫主赵星霜、静尘斋主寂梦师太等寥寥几人,而且这几人皆远在京师千里之外,莫非除了这画中女子外,凶手还另有其人?”

  夕阳红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师对画中女子极为看重,而且,咳咳,颇有爱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尽然。这等摄魂之术正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寻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绽,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纪虽大,却是个多情之人,所以对方化身为他最钦慕的形象,从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钟爱之人……”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自是想到了泼墨王追求骆清幽之事,又续道:“但此类摄魂之术讲究虚实相间,真假难辨,最忌挑破那一层半遮半掩的梦幻感,想来那女子必是轻纱掩面,不让他看到真实的面容。”

  经过何其狂这番分析,六色春秋与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宵公子人虽狂傲,确是有真才实学,不但凭一柄瘦柳钩傲立京师,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这份见识远在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轻纱掩面,总不能连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画出来,想必这一双眼应该不假。”说罢,他凑到一株树前,细细看起画卷。

  忽听泼墨王一声大吼,双手箕张,朝小弦恶扑过来。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电,点向泼墨王腋下;泼墨王身体微侧,手中画笔笔锋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劳宫大穴,同时抬脚往小弦面门踢去。

  泼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画笔的“勾魂笔”,此时虽是神志不清,看来武功却是丝毫无损,认穴精准。何其狂轻哼一声,变指为爪,五指抚琴般挥扫而下,将画笔握在手中。但觉手心一烫,勾魂笔上传来的内力虽然紊乱,却是强劲如潮,竟然无法一举夺下画笔。

  何其狂面上青气乍现,吐气开声,手腕一拧,再度化掌如刀,侧砍在画笔之上。那画笔本就是寻常之物,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内力相拼,“啪”的一声轻响,断为两截。泼墨王力道用左,身体一个踉跄,踢向小弦面门的一脚失了准头,朝他肩膀扫去。

  何其狂借断笔之力纵身跃开,拎住小弦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朝后提开三尺,泼墨王这一脚踢空却并不收招,弓步前冲,腾空跃起,右手弃去断笔,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岂会让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后,左掌在胸间画个半圆,与泼墨王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对了个正着。

  砰的一声大响,泼墨王身体在空中一滞,面上如饮酒般青红迸现,复又大叫一声,连退四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极其霸道,遇强愈强,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却是他自创的得意招式,名唤“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讲究的是内力运用。一掌内含二重内劲,就如大海潮浪般层叠涌来,第一重内劲化去泼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内劲将其震退数步。若非看在泼墨王神志不清,第三重内劲留而不发,这一掌已足以令其内腑受到重创!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云的京师中以武成名,岂是侥幸。

  ※※※

  两人过招极快,夕阳红急迫的声音这才传来:“许少侠且慢……”说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这最后一声惊呼,却是因为立在小弦肩头的扶摇已朝泼墨王电射而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见扶摇收肩凝羽,铁喙直啄向泼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摇受到泼墨王的反击,连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摇虽尚年幼,行动却疾如闪电,何其狂这一捉竟然拿空。

  泼墨王与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气血翻腾不休,孰想这鹰儿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来得及抬手遮在右眼上。

  惨叫声与鹰啸声同时响起,泼墨王的右手被啄开一个血洞,而他弹指一击,亦正中鹰颈。人鹰乍合即分,扶摇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头上,连声哀鸣,看来泼墨王这一指亦是不轻。

  小弦又是惊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摇替它抚摸脖颈,心中却想,扶摇虽是出其不意,但这小小的鹰儿竟然能伤了拨墨王,果然不愧是鹰中之帝!假以时日待其羽翼渐丰,有它护着自己,岂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开心至极只想大笑,可瞧着泼墨王血迹斑斑的手掌,终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摇如此厉害,惊讶地望着它,夕阳红本想上前替泼墨王包扎伤口,却知他神志糊涂,根本不分敌友,只好挡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见怪,家师决不许别人碰他的画。刚才这只鹰儿就是因为飞来伸爪撕画,才被家师出手击伤……”

  原来扶摇极有灵性,远远望见林中挂满了画卷,便飞来察看,却被泼墨王掷出墨汁所伤。若非如此,何其狂与小弦一心联络四大家族,倒未必会注意到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过是几张废纸,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从树上取下画卷。

  泼墨王喉间发出一声似狼嚎虎吼般的声音,神志不清下虽认不出何其狂,却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贸然冲前,亦不点穴止血,任手中伤口鲜血长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与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声,将手中画卷对着泼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现在就替你报仇!”说着,他指上用劲,画卷凌空碎成几片,随风飘去。

  泼墨天大叫一声,起身去追飞舞于空中的碎纸,何其狂手法极快,随即又撕下另一幅画,依样运劲震碎。泼墨王口中狂叫,徒劳地伸手在空中乱捉,仿佛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夕阳红大怒:“在下虽然武功粗陋,却决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师!”他抬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画笔,状如疯虎,朝何其狂扑来。其余的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四人亦是满脸悲愤,纷纷拿出各式奇形兵刃,就要围攻何其狂。

  清涟白却一把拉住夕阳红:“大师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举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赞夕阳红等人不忘师门情义,亦赞清涟白心思敏捷。

  夕阳红终于反应过来,收起画笔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谢我。”何其狂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举能否见效尚属未知。”似这等中了摄魂术之人,若无施术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继续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毁画,希望借此令泼墨王清醒。

  不多时,所有画卷都已被撕毁,泼墨王绕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终于力竭,却似乎激起了残余的一丝理智,自知难以阻止何其狂毁画,只是把那画板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抢去心爱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护画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画卷了。

  夕阳红双目淌下泪来,跪在泼墨王身前:“师父,随弟子回家吧。”

  “回家!”泼墨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似已痴了。

  与泼墨王同样如痴如呆的还有小弦,他的手里握着一片从空中落下的碎画卷,画面上只有一双凤月,仿佛正在静静地凝视着他。

  此刻,小弦的脑中却浮现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难忘的画面:那京师外的温泉边,一位年轻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不休,罩上一袭长衫,长发轻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轻人的脸上,亦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刚才沉积在小弦胸中、坚持不去猜想的疑团再度跃入心间:宫涤尘在温泉边与自己相遇,当日带自己先去将军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后他便说,自己是清秋院之会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个时候,宫涤尘又怎么会知道五日后的泼墨王无法赴约?再联想今日的所见所闻,只有一种推断可以解释:宫涤尘早就知晓泼墨王无法如约前往清秋院,而对泼墨王施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宫涤尘!

  可是,泼墨王画中的女子怎么有一双与宫涤尘相同的眼睛呢?难道宫涤尘实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摄魂之术强烈到足以让泼墨王误会他的性别?回想那画中女子的惊世舞姿,而宫涤尘又故意将原先清妍绝俗的容貌运功改变,再联想到有几次让他陪自己同睡时的蹊跷态度,小弦几可肯定:自己认下的这位“宫大哥”,确实是一位易钗而弁的女子!

  这一刹,小弦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宫涤尘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宫涤尘运功易容之后,双眼的轮廓也稍有变化,何其狂纵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联想不到他身上,自已是否应该如实说出来呢?这样,算不算背叛了与“宫大哥”之间那份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觉到小弦的变化,轻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么了?”

  小弦刹那间下了决断,决意替宫涤尘隐瞒这个天大的秘密。毕竟泼墨王算不上什么好人,就算宫涤尘出于某种原因对付他,也是他罪有应得而已,并不影响自己与宫涤尘之间的友情。

  小弦咳了几声:“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扶摇受伤罢了。”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并不疑有他。转眼看着渐渐宁定下来的泼墨王,对夕阳红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间终不是办法,若他能稍稍清醒,还是及早回絮雪楼将养才是。”

  夕阳红这一个月拿疯疯癫癫的恩师毫无办法,他十分明白,泼墨王虽然看似安静,恐怕不久后又会痴性大发,本想请何其狂点他穴道,但这等对师长不尊的请求实在难以启齿,只得点头应承,又与几名师弟一并谢过何其狂。

  何其狂又补充道:“你尽可放心,我绝非喜爱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会告诉无关之人。”夕阳红知道何其狂与林青、骆清幽的交情,想必不会对他们隐瞒,却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叹一声。

  正说着话,忽见西边天空绽起一朵烟花,分红、蓝、黄、绿四色,升空数丈后蓦然炸开,呈水纹状缓缓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这是与四大家族约好的联络方法,不再耽搁,当即向六色春秋告辞,带着小弦往那烟花方向走去。

  谁知才刚出密林,一个浑厚的声音便从数步外传来:“久仰凌宵公子之,今日相见,万分荣幸。”

  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衣袂当风,漫步而来。但见他浓眉风目,宽额隆鼻,下巴上五缕长髯,极有气度。

  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低低叫了一声:“景大叔。”

  来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

  原来四大家族行踪隐秘,景成像行事又极稳重。此次率众入京将要与世宿仇御泠堂一决胜负,不敢托大。纵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远处放起烟火,自己却提前一步察看地形。

  方才,他隐隐听到泼墨王的叫嚷之声,便先来到了林外,恰好看见了小弦与何其狂并肩走出,方才出面相认。

  景成像亲手废去小弦武功,对他一直有愧于心,此刻见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尴尬,又想起离望崖前死去的爱子景慕道,心头郁闷,加上听到林中还有语声,却只当是何其狂带来的人,暗自怪责年轻人行事太过张扬,与何其狂见礼后低声说明了一下情况,更无多余的话,又发出一朵烟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余人来此会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对景成像也有些成见,见他言语不多,只道是自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气,不过大局当前,不愿与之争执,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说话,索性闭日无言。

  两人心中各生误会,就此静立林边。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无可更改,倒也并不对景成像怀恨在心。他听景成像对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师、温柔乡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来到京师,唯有蹁跹楼主花嗅秀留守鸣佩峰:他本是最喜欢那个看似一个大男孩、却睿智多谋的四作公子花嗅香,极想听他讲那些充满玄机的故事,听他未来京师,不由稍有些失望。

  小弦有所不知,其实此次花嗅香不来京师执意留守鸣佩峰,却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女儿花想容。花想容自从在涪陵城中与林青相识,一缕芳心早系在这个桀骜不羁的英伟男子身上,不知不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但花嗅香却久闻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虽不辨真假,可自问女儿虽然容貌秀丽,性格温婉,才识上却难与驰名天下的才女一较高低,何况林青与骆清幽相识数年,花想容这番痴情多半无望,只怕她入京受到刺激,索性自己也不来京师,以断了女儿的念头。

  花嗅香虽是风流调倪,洒脱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但为了宝贝女儿的这一片苦心,却与天下的父母并无二致。

  小弦又想问问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涩,只恐景成像误会自己的意思,日后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话到嘴边又咽回肚中,不知怎么,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猛然,他脑中又闪过水秀临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热,暗下决心:无论水柔清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一定要忍下这“小对头”的所有闲气,好好对待她,方不负水秀对自己的拼死维护之情。

  隔了一会儿,六色春秋扶着泼墨王从林中走出。

  原来泼墨王这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饮食又极不规律,早已是元气大伤。刚才先与何其狂对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画卷碎片,一番折腾下来,已近油尽灯枯,痴坐一会儿便晕迷过去。夕阳红连忙与五位同门一起扶起泼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楼中医治。泼墨王虽是不愿离开此地,但脱力之下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亦无力阻止弟子们的“强行请驾”。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独门武功“浩然正气”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谓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轻妙,六色春秋惶急之余,根本不知他的到来,亦没有留意何其狂与景成像的轻声对话,此刻蓦然发现另有外人在场,想退回林中已是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泼墨王缓缓行路。四大家族少现江湖,景成像虽是第一次来京师,并不认得泼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彩衣亦有所怀疑,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夕阳红见景成像面目陌生,并非京师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对何其狂与小弦使劲打眼色,请求两人不要说出泼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宫中内侍,各自精通琴棋书画,景成像之祖景太渊便是名动四海的御医,熟读万卷书的点睛阁主也向以医术为人称道。景成像一见泼墨王的如土面色、涣散目光,已瞧出他是被某种摄魂术所制,颇惊讶地望向何其狂。凌宵公子正没好气,耸耸肩膀,也懒得向景成像解释。

  虽说医者仁义为怀,但景成像初来京师,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泼墨王后,便移开视线,任由六色春秋等人离去。

  夕阳红等人刚走出几步,林外又出现形貌各异的十余人。小弦眼尖,己一眼认出领头的苍发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师物由萧,亦是虫大师与机关王白石的授业恩师。在愚大师身后,左边是龙行虎步、气势冲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则是丹髻如云、影若柳絮的温柔乡主水柔梳。

  小弦乍见愚大师,仿如见到了亲人,大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转眼又看到人群最后,赫然正是“小对头”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见那许多次在梦境中浮现的可爱俏面此刻却寒沉似冰,再无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样,粉嫩如花的面容依旧,腮旁两个酒窝依旧,只是眉目间再无那若隐若现、略含讥讽的笑意,雪白的贝齿紧咬红唇,明显清瘦的脸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见到小弦时眼中似是一亮,旋即暗去,隐隐还透来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定然无法原谅自己,心头大恸,只能拼命抱紧愚大师!激动、伤感、委屈、懊悔……诸般感觉纷至沓来,手边正好抓住愚大师长长的白胡子,便下意识地发狠一揪。

  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其间除了曾收下虫大师与白石两名弟子外,几乎不见外人。小弦的出现可谓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这活泼可爱的孩子,老怀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几根胡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嗷嗷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面,不过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丝乍现即隐的欣然;而水柔梳则是面蒙轻纱,眉眼间似笑非笑,遗世独立般静候于原地。她那卓尔不群的气质在这空山幽林中极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拦住去路,夕阳红暗暗叫苦,虽不知愚大师等人的来历,却能看出这些人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来到这荒山野岭与这些人相见,他们必也是大有来头。

  夕阳红不愿被对方知道泼墨王痴呆之事,当下给几位师弟妹发出暗号,转向往山谷中走去。

  谁知原本脱力的泼墨王蓦然一声大叫,拼力挣开左右搀扶的两名弟子,直往温柔乡主水柔梳扑去。原来他心神受制,唯存一丝挂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的体态、绝逸的风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丝巾,恍惚间便以为是那画中女子!

  水柔梳略吃一惊,脚步不移,足尖轻旋,微微侧身,避开泼墨王这一扑。温柔乡的武功本就是由音乐中领悟,水柔梳这一下闪身行若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就若花前月下避开一朵从枝头上飘下的落花,举手投足间更是隐合音律节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泼墨王眼中,水柔梳这浑似舞蹈般的身形却正是梦中所求!他眼中魔意更胜,忽伏身贴地,甸甸几步,伸颈欲亲水柔梳的脚趾,口中还喃喃地不停念叨着钦慕之语。

  水柔梳如何会让泼墨王近身,眉头轻皱,飘开数尺。她本也以为泼墨王师徒与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伤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其狂又好气又好笑,纵然内心里瞧不起泼墨王,但说起来他亦与自己一样,同是京师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令京师诸派皆是颜面无光。

  当下何其狂跨前一步,右手食指点向泼墨王背上“风门”大穴,免得他出乖露丑。他知泼墨王神志混沌之余,武功虽已大打折扣,但护体内力尚存,这一指便用上了七成真力。

  泼墨王喉间一声低吼,欲要反身跃起还招。不过他早已筋疲力尽,这一跃虽然闪开了“风门穴”受袭,却不偏不倚地将脑后“大椎穴”凑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风门穴,乃是督脉要穴,位于后脑与脊柱接缝,亦是神经交汇之处,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处一旦中招,轻则痴傻瘫痪,重则送命。而泼墨王浑浑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轻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时失声惊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变招,但仍有一缕指风余劲刺在泼墨王“大椎穴”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泼墨王要穴受袭,可这一指却似轻风拂体,竟然令她浑如不觉,众人实难相信,他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躯。

  “咦!”愚大师与景成像同时惊呼,亦同时上前两步,向泼墨王出手。四大家族两代盟主合力一击,纵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难撄其锋,凌霄公子何其狂不及阻止,泼墨王更难招架,仅仅一个照面,泼墨王身上的数穴被制,再无还手之力。

  六色春秋护师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与物天成及时上前拦住六人:“诸位放心,我们并无恶意。”

  却见愚大师与景成像一左一右分执泼墨王的双手,似在替他察看脉象。六色春秋这才放下心来,夕阳红更是暗暗心惊,不知从何处来了这许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决不在恩师之下!

  愚大师与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惊疑不定,良久后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同时吐出三个字:“离魂舞!”

  何其狂奇道:“离魂舞是什么?可是此种摄魂术之名目吗?”

  愚大师眉头紧皱,并未解答。景成像则曼声清吟道:“离魂之舞,倾城倾国,霓影坠红,惊魂摄魄。”他又反问道,“此人是被何人所伤?可是一位绝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觑,若是据实回答,只怕隐瞒不住泼墨王的身份,只好望着何其狂,盼他解窘。

  何其狂倒也信守诺言,并不挑破泼墨王的身份,对景成像道:“还请兄台出手救治,其中缘由容我日后详述。”

  夕阳红一咬牙,对愚大师与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辈知道这妖术的来历,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愈家师,我师兄弟齐感大德。”其余六色春秋弟子亦一并跪倒。

  景成像望着如痴如呆的泼墨王,缓缓摇头:“可惜时日耽搁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实在有心无力。”夕阳红一怔:“难道竟无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极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须在七日内施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癫狂一生,沉疴难愈。”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说得斩钉截铁,应非虚言。他们本来见泼墨王虽然行事疯狂,却武功不失,想必中术不深,谁知竟是无法解救。

  夕阳红大哭道:“还请前辈指点是何人下的毒手,我们师兄弟几人必尽全力,替他报仇。”

  愚大师嗔目大喝:“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方会被此术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癫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还谈什么报仇?”夕阳红一震,不知如何替泼墨王开脱,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劝道:“既然如此,你们六人不如带着他早些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让他颐养天年,亦算尽了一份孝道。”

  何其狂虽不齿泼墨王为人,毕竟同在京师相处,见他落到如此境地,纵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恻然,因此信守承诺,也不提泼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无奈,只好扶着泼墨王蹒跚离去。景成像与愚大师本想再问夕阳红一些情况,却见何其狂打了个眼色,心知有所蹊跷,也不再追究。

  泼墨王薛风楚名列八方名动之二,处事圆滑,尽管金玉其外,卑劣龌龊,在京师中亦算颇有口碑,却竟然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对泼墨王向无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场,既觉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

  等六色春秋走远,景成像方沉声道:“何兄可见过那施术的凶手么?”

  何其狂便把自己与小弦来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摇无意间撞破在林间发狂画画的泼墨王之事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未提及泼墨王的身份:“却不知那位画中女子是何来历?景兄所说的‘离魂舞’又是什么?”

  “想不到离魂舞终于又重现江湖!我虽不知那画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轻叹一声,一字一句道,“但离魂舞却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声惊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难道宫涤尘也是御泠堂之人?他结结巴巴问道:“景大叔,你能肯定么?

  “身中此术之人关元涣乱,终脉要穴移位,刚才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丝毫无伤,已令我起疑,细察其脉络正是身中离魂舞的症状。”

  景成像缓缓解释道:“我虽未亲眼见过离魂舞,但从家族的记载中,知道此舞仅可由绝色女子施展,飘风舞袖、缓歌妖丽,动人心魄至极,一旦被其所惑,神志尽丧,脑海中将仅仅残存一丝苦苦爱慕之情,纠缠一生;若是中术者七日内由我点睛阁的浩然正气救治,尚可望复原,七日之后,神仙难救。如此看来,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位女子高手么?”

  说到最后一句,景成像脸色己变得阴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极大,不知暗中还培植了多少高手,鸣佩峰一役虽令御泠堂元气大伤,他们却依然毁诺祸乱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实力尚未显露出来。

  愚大师接口道:“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近千年,我们自然对他们的武功底数十分清楚。帷幕刀网、屈人剑法、忘忧之步与离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项绝技,另外据说还有个堂中圣物青霜令,上面记载若十九句谁也参详不透的武学口诀,青霜令使既已出现,青霜令想必已被找回,或许他们已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方才有恃无恐,不惜与我四大家族毁诺一战!”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决意与御泠堂反目,有昊空门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们也决不会输!”

  当年天后定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决战时,只恐一方毁诺,所以立昊空门为双方的决战护法。如今昊空门虽然仅余明将军一人,但凭将军府的雄厚实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齐出,御泠堂实是败面居多。

  小弦惊于宫涤尘的身份,对双方的对话听如不闻,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说胖和尚谈歌奉命把他从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当日在京城外温泉遇见宫涤尘,是否也是御泠堂计划的一部分。

  他越想越是心惊,一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恨不能立刻赶往吐蕃,向自己敬爱信任的“宫大哥”问个清楚明白。

  温泉边与宫涤尘勾指为誓的温暖恍如昨天,移颜指点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温,同去将军府、清秋院中打骂笑谑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宫涤尘是好是坏、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谊都会在刹那间化为虚无,那才是小弦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

  愚大师、景成像与何其狂互通情况,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门主外,另带来十五名精英弟子。当即众人按计划化整为零,愚大师与景成像先潜入将军府拜见明将军,物天成率几名弟子在城外安顿,以做接应,其余人则记下联络之法,在京师分头隐匿,等待号令。

  四大家族门规森严,不多时众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师临走前还特意对小弦嘱咐几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则十分复杂,隐含内疚与惶惑。小弦满怀心事,只是随口应承愚大师;何其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想到宫涤尘神秘莫测的身份,小弦脑中一片纷乱,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叔叔,我请你做一件事情可好?”

  小弦乍然清醒,抬头看去,其余四大家族之人已然离去,温柔乡主水柔梳立于何其狂身旁,而发话之人,正是在她身后的水柔清。水柔清感应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张俏脸,冷哼一声,扭过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话请讲。”水柔清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想去见母亲。”

  水柔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轻笑道:“此事先放在一边吧,我倒是急于拜访名动天下的骆才女,还是先去白露院再作打算吧。”她言罢朝小弦挤了一下眼睛,“小弦,这些日子我们都会住在白露院,你这个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许欺负清妹妹哦。”

  小弦何等聪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挤眉弄眼,顿时明白水柔清还不知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怜她孤苦,有意隐瞒了消息。小弦呆呆望着水柔清的侧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雾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乡主光临白露院。小弟大有机会听到你与清幽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这便请吧。”

  水柔梳淡淡道:“久闻骆姑娘箫艺艳惊江湖,柔梳何敢与之并论。能一睹才女芳容,于愿已足,何公子还不快快带路?”她又对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见见骆才女么,今日便可如愿了。”她仿佛全然忘了水柔清想见水秀的清求。

  何其狂倒是配合无间,大笑着当先往前行去。水柔清无奈,只好暂时按捺一下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小弦与水柔清随后而行,听着何其狂与水柔梳谈笑风生,有心想对水柔清问候几句,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偷偷瞅她脸色,水柔清却总有预兆般圆瞪双眸,回望过来。小弦只得连声咳嗽,把头望向别处,只觉得这几里山路真是漫长无休。

  水柔梳心细,听得身后两个孩子默然无语,有意开解,转头对小弦笑道:“几个月不见,小弦又长高了些。”

  小弦正满怀心事,脱口道:“水、水姐姐也越来越漂亮了。”他本想称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辈,可不能让“对头”凭空大了自己一辈,临时改称“姐姐”。

  四大家族经过上千年代代相传,各族班辈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温柔乡二代弟子,因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师,所以也接管温柔乡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与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辈,只因身为温柔乡主,几人方才平辈论交。况她虽已年近四十,却是风华绝代,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小弦这一声“姐姐”,确是未唤错辈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纪便会讨女孩子欢心,果然是后生可畏,颇有我的风范,干脆收你为弟子吧。”

  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对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气:“你很能讨女孩子欢,为什么现在还不成婚?”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轻笑道:“何公子眼高于顶,寻常脂粉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小妹也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红颜知己到底是何等模样呢。”

  何其狂闻言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羁,亦常去青楼红院厮混,见惯了妍歌艳舞,妒柳纤腰,却还从未有令他怦然心动的佳人。或许是与骆清幽这样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触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里。此刻听到水柔梳的无意笑言,这一刹那,生平所结交的环肥燕瘦、青纱翠裙尽跃脑海,终如浮云淡雾般一一隐去,最后留下的影像,居然是泼墨王画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容般的舞袖女子。

  ※※※

  开着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时四人已来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犹像道:“我们就这般入京么?”要知温柔乡主纵以轻纱遮面,亦难掩其风华。若是惹得路人侧目,不免露了痕迹。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他打声呼哨,一辆马车忽从林边驶出,停在四人身边。赶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普通的汉子,也不多话,只是朝何其狂微微点头。

  何其狂十分夸张地一举手:“请水乡主入轿。”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面前的不是马车,而是八抬大轿。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马车外表看起来破旧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车厢里却都是新铺的坐垫,十分清爽洁净,暗赞何其狂细心,当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快上车吧。”

  水柔清犹豫一下,终于与小弦一前一后上了车。小弦猜她大概不愿与自己同车,只是不便违逆何其狂,心头沮丧,上车后亦是一言不发,只是抚摸手中的扶摇,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鹰儿,欲言又止。

  何其狂与水柔梳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冤家”夹在中间。凌霄公子向来不拘俗礼,在水柔梳面前亦无收敛之迹,隔着小弦开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斗追捕王、赌坊大胜等“光辉事迹”;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语嫣然地朝小弦问个不休,看来两人都有意化解两个孩子间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与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颠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触,又闪电般分开……两个孩子虽是并肩而坐,却尽力保持着一线肉眼难辨的距离。何其狂与水柔梳见状,亦只得暗叹一声,不再言语,气氛显得十分微妙。

  渐渐的,小弦耐不得与水柔清之间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数度想开口说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紊乱,翻来覆去涌上嘴边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奈何碍于何其狂与水柔梳在旁,话到唇边,终又咽了回去。这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耳中似乎只听到水柔清轻缓的呼吸与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

  马车入京,并不直接驶往白露院大门,而是来到后墙一条小巷中。趁四周无人,何其狂抱着小弦跃墙而上,水柔梳不紧不慢地随在其后,小弦看到水柔清亦毫不费力地翻越墙头,落地时稍有不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谁知水柔清一抿小嘴,如避蛇蝎般跳开一旁,又飞快地望一眼小弦,垂下了头。

  小弦大怒,这一路上的小心翼翼已让他满腹委屈,心头涌上一股傲气:自已何必非要求得她的原谅?反正也不差这样一个朋友,权当自己从未认识过她罢了。

  他转念又想到水柔清身为温柔乡弟子,武功高强,有四大家族长辈撑腰,恐怕根本瞧不起自己。虽在水秀墓前立下照顾她的誓言,其实自己的本事远远比不她,誓言形同虚话。日后她怨恨自己也罢,原谅自己也罢,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想到这里,小弦又是自卑,又是难过,他本就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若非莫敛锋与水秀之故,早不肯受这份闲气。此时横下心来,故意高高昂起头颅,看也不看水柔清一眼。

  墙后正是白露院的后花园,何其狂忽然定下身形,望着水柔梳缓缓道:“水乡主想必知道当年苦慧大师留下的遗言,可否告诉小弟?”

  小弦万未料到何其狂突然问出这问题,刚刚松弛的心弦再度绷紧。

  水柔梳怔了一下,轻声叹道:“并非小妹不愿告诉何公子,而是此事在小妹心中难辨真伪,实不知是否应该说出来。”见何其狂还要追问,又缓缓续道,“其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等玄妙天机原非我辈所能臆度,与其刨根问底,不如顺其自然。无论有没有苦慧大师的那几句谶语,至少我对小弦的态度决不会改变!

  小弦脑中一热,以水柔梳的身份与个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已令他倍觉感激,咬牙道:“水姐姐不要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水柔梳眼中神色复杂,微微颔首,何其狂慨然长叹,亦住口不语。

  ※※※

  四人来到“无想小筑”中见到骆清幽与林青。骆清幽与水柔梳一个是驰名天下的才女,一个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彼此闻名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面,起初还话藏机锋,互相试探,几番言语下来,各自敬重,渐觉投契。

  四大家族初至京师,水柔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匆匆安顿好住处后,朝骆清幽借件平常的衣服,易容入城联络其余同门。

  水柔清则留在白露院中。她以往性情顽皮任性,父亲莫敛锋死后却心性大变,多了一种不合年纪的沉静。她见过林青、骆清幽后也不多言,借口散步,一个人去了后花园。何其狂对小弦直打眼色,示意他跟去说说话,小弦却依然生着闷气,对何其狂的暗示视如不见。

  何其狂又说起泼墨王中了御泠堂高手离魂舞后,变得痴疯之事,林青与骆清幽这才知泼墨王缺席清秋院之会的真正缘故,他们虽不屑泼墨王为人,但知他落得如此下场,亦是颇有感慨。

  不知有意无意,何其狂并未提及宫涤尘的名字。只是将愚大师的一番分析说了出来。

  林青沉吟道:“御泠堂四使已现其三,还有一个碧叶使不知是何人,莫非就是这个神秘女子?”骆清幽却是另有思考:“说起摄魂之术,江湖上最有名的当属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但面对泼墨王如此高手,怕也难以一举奏效。这个女子当真不可小觑。”

  “你们也莫要长敌人志气。”何其狂笑道,“摄魂术专门寻找人心的弱点而入,若非薛泼墨贪色,加上对清幽苦追不遂的心结被引发,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历老鬼的揪神哭纵然厉害,在薛泼墨面前舞上一天一夜,恐怕也难有这等效果。”林青听罢抚掌大笑。敌暗我明,面对御泠堂层出不穷的强敌,反而更加激发了两人的斗志。

  骆清幽提醒道:“你们可莫要托大。紫陌使白石离京,青霜令使简公子身份挑明,这可都是对方主动给我们呈现的情报。而暗中的布置我们根本没有掌握,或许御泠堂的真正实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强大。”

  林青点点头:“此言有理。或许青霜令使泄露身份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御泠堂主身份不明,尽管白石说他已然失踪数年,却未必可信。或许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何其狂嘿嘿一笑:“动脑筋的事情交给你们,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吧。虽说逍遥一派不沾染京师权谋之争,但我好久不与人动手,可真是闲得快发疯了。哼哼,若不是这次要联合太子府对付泰亲王,我可真想好好教训一下管平。”

  骆清幽调侃道:“何公子好威风,要么泰山绝顶之战也交给你好了。”无意中说起与明将军的战约,骆清幽的神色渐渐有些不安,声音也放低了些许。

  何其狂大笑:“我可不敢抢小林的对手,那个吐蕃的蒙泊国师如果真来京师,倒是可以称称他的斤两。”

  骆清幽想起一事:“对了,我今晨接到线报,蒙泊国师与其弟子宫涤尘已离开吐蕃国都,一路西行,却并不急于赶往京师,沿途每经一地皆停留数日,大做法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小弦抬起头来,一时好不矛盾,既盼着宫涤尘早日入京,又怕相见时,问出自己难以接受的真相。这一刹,忽觉除了林青、骆清幽等人外,仅有的两个好朋友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再想到水柔清与自己近在咫尺,偏偏形同陌路,不舍之念再度占据胸口。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许惊弦啊许惊弦,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量,为何不能容让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和她赌气又算得了什么英雄?”

  小弦猛然起身,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咬牙切齿地大声道:“我去找清儿了。”他也不顾林青他们惊讶的神色,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青与骆清幽对视,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柔情。他与她,不也曾经历过这一场萌动的少年情怀么?

  何其狂咧嘴一笑,喃喃念着蒙泊国师的名字:“嘿嘿,‘试问天下’,先来试试我的瘦柳钩吧……”

  ※※※

  小弦来到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水柔清坐在石桌前,一手放在膝前,一手支着下巴,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弦胸中怦怦乱跳,蹑手蹑脚来到水柔清身后,还未想好要说些什么,扶摇感应到主人混乱的心绪,低鸣一声。

  水柔清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小弦知她已发现自己,愣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又消散殆尽。

  水柔清忽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却足够小弦听得清楚明白:“其实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自小都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如今,父亲也都离开了我们。说起来你比我更不幸,好歹我还有母亲,而你,唉……”

  小弦心里一紧:水柔清还不知道她的母亲也死在青霜令使手中。他以为经历鸣佩峰棋战后,水柔清一定恨透了自己,从未想过她还能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难道她终于也想通了,莫敛锋之死原不应该全怪在自己头上?可是,如果她再得知母亲亦是因维护自己而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纵然那一夜小弦没有遇见水秀,青霜令使也必会出手毒害。只不过小弦自幼命运多舛,自怜之下认定一切祸端皆由自己而起,只道若非水秀为了救自己,与高德言周旋,青霜令使那一掌未必会令她送命……

  水柔清仍然自顾自道:“父亲死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再不似以前那般任性,许多事情也慢慢想开。其实我知道并不应该怪你,可是一看到你,就会想到父亲,想到那段令我绝望的日子,所以,我很怕见你……一”她的语音越来越低,肩膀微微抽搐,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在石桌上,形成一瓣瓣的水印。

  水秀身中数伤,死状极惨,那凄惨的一幕在小弦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他悲从中来,真想一把抱住水柔清,陪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水柔清续道:“景大叔、花三叔和柔梳姐姐都劝过我,我知道应该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此次来京师的路上,我也曾想过应该怎么面对你,本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与你玩闹,和你下棋,就像什么事情一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当真的见到你后,才明白许多事情我根本无法逃避,无法忘记。我不想做一个软弱的女孩子,我真的很想坚强起来……”她始终压抑着,没有失声痛哭,但那抽搐不已的肩头却比任何号陶大哭更令人心碎。

  小弦静静地听着,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般告诉水柔清:“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杀了青霜令使!”可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承诺。他只能咬住牙关,紧紧捏着拳头,任水柔清在眼前无声地哭泣。如果可以练武功,用自己的力量去报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水柔清飞快地拭拭双眼,回过头来望着小弦:“小弦,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原以为已经失去的友谊意外地重新来临,小弦心潮起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水柔清的嘴角慢慢挤出一个笑容,缓缓伸出手来,目光中写满一份信任,期待而又兴奋地道:“小弦,你陪我一起去看母亲,好吗?”

  小弦呆住了,沸腾的心绪再度跌至谷底。当清儿知道她母亲也是因为自己而死,还会原谅自己吗?

  这一刻,小弦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恨意,恨透了杀死水柔清父母的青霜令使,恨透了令自己无法习武报仇的景成像,恨透了人与人之间无法化解的种种恩怨……

  或者说:他恨透了这无常的命运!

  终于,水秀的死讯未能瞒过水柔清,当何其狂、骆清幽与小弦陪着水柔清来到水秀墓边时,水柔清却意外地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或许心思敏感的她早已从四大家族各长辈蹊跷的态度中猜出了真相。

  当她平静地听完小弦断断续续地诉说,又得知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后,她只是在水秀的墓前磕足了九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之后,水柔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七天,不饮不食。直到第四天,愚大师和景成像亦被惊动,亲自来白露院中相劝。

  水柔清终于走出房门,却跪在四大家族两代盟主膝下,静静道:“请盟主答应我一件事。若不然,清儿宁可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愚大师乃是性情中人,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却依然不能修至心平如镜,此刻已是老泪纵横,轻轻扶起水柔清:“孩子,说吧,无论什么事,纵然拼掉这条老命,老夫也一定替你做到!”

  水柔清一字一句道:“五年之内,请不要杀青霜令使!”她发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决意亲手报仇。

  愚大师与景成像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以青霜令使简歌的狠辣心计,多活一天就会对四大家族多一分威胁。但想到离望崖前毅然赴死的莫敛锋、为了家族使命潜入京师十年的水秀,他们又怎能不答应水柔清的要求?

  愚大师握拳道:“好,为了让你这女娃娃亲手报仇,就留下青霜令使的狗命,让他多活五年!”景成像心中颇有异议,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京师中将是一场生死之战,本就胜负未知,一旦己方再有所保留,只怕会多有折损,但见愚大师慨然承诺,亦只好暗叹一声。

  水柔清缓缓起身。五年的时光,或许还不足以让她练成惊世骇俗、足以匹敌青霜令使的武功,但对于一个身怀血海深仇的女子来说,武功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武器!她的日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最后停留在小弦身上,紧紧抿着的嘴角慢慢浮出了一抹笑意。

  那淡淡一笑在小弦的眼里,显得如此凄楚,亦如此冷酷。他宁可看到水柔清如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那样他至少还可以去试着安慰。他能够体会到水柔清的悲伤,也能够承受她的怨恨,哪怕接受她的白眼,甚至被她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这漠然而决绝的一笑,却令小弦手足无措,眼前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仿佛突然变成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三香阁内的相遇、困龙山庄烛火映照下清秀的容颜、舟中互相容让的争棋、四大家族中的打闹玩笑……过去无数的回忆全因这一笑尽成空白!

  ※※※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冬雪才过,温暖的春风已迫不及待地降临京师,融化了窗权边的霜花,催开了柳丝嫩黄色的新芽。

  远山霜重,岚影浮春,岸花初萌,墙燕衔泥。

  依以往的惯例,京师的新春佳节总是最热闹的。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王公府第张灯结彩,朝廷官员相互走访,世家子弟夜不闭户,布衣百姓共享天伦,商贩趁此机会多赚些银两,就连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亦都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

  然而,这一年的新春却有着特别不同寻常的气氛。

  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消息己然传遍江湖,无数武林人士怀着各种目的齐聚京师,寻仇械斗之事时有发生,屡禁不止。朝廷调动三万禁军严阵以待,全城戒严,每日都会收缴大量兵器,关押犯人的狱中人满为患,富户纷纷携带妻小远离京师避祸,贫民则紧闭大门,唯恐惹祸上身。

  两大高手远在泰山绝顶的惊天一战,却引起了京师里外前所未有的混乱!

  ※※※

  正月十四,夜。

  暗器王林青一身劲装,背负偷天神弓,手牵骏马,目射光华,静立在白露院外。今夜,他就将启程赶往泰山,送行的只有凌霄公子何其狂与小弦。

  小弦抱着扶摇,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几乎语无伦次,好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咽一口唾沫、润润嗓子,方道:“林叔叔,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击败明将军!”

  林青含笑点头。经过两个月的静心调整,他的精、气、神都己到达顶点,可谓是出道以来的最佳状态。此次泰山之约是他挑战武道巅峰的唯一机会,若是还不能敌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受挫之余武功再难寸进,以后绝无可能扳回均势。

  何其狂脸上亦是难得的郑重:“小林,你要记住。无论胜负如何,都有一个好兄弟在等着你!”

  林青一晒:“听你说这样的丧气话,似乎我己输定了。”

  何其狂大笑:“我只是要你放心一战,无论京师形势如何恶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清幽和小弦都不会有任何事情。”

  林青颔首微笑,两人彼此互望,四手紧紧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小弦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时回头往白露院中望去,口中喃喃道:“明将军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林叔叔与他决战,水姐姐不露面还情有可原,怎么连骆姑姑也不出面送行?”

  其实在小弦心底还藏着一个念头:想趁机见一面水柔清。这一个月来,水柔清对他避不见面,他也不敢去找她,也不知如今她是否还在恨着自己,是否还会那么冷漠,形同陌路。

  何其狂笑道:“你这小家伙操心的事情倒蛮多,小林和清幽早就单独告别了,哪会像我们效此俗礼?”

  林青笑道:“小弦不要听他胡说,我可没去见清幽。”何其狂摇头苦笑:“你们两人一个逍遥事外,一个玲珑心思,可真让我参不透。”

  林青笑而不答。或许骆清幽只怕影响林青的心清,所以在他与明将军决战之前避而不见,而对于林青来说,也正是知道骆清幽的这份心思,所以才没有特意去找她告别。

  这,既是一种彼此珍惜、所以强抑情怀的忍耐,亦是一种河汉迢递、依然灵犀相通的默契。

  小弦亦是一愣,心想骆清幽这几日紧闭“无想小筑”不出,连自己见她一面都难,而今日林青先后与水柔梳、容笑风等人辞行,却偏偏避开了骆清幽,两人分明是有意如此,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眼前忽闪过水柔清的面容,林青是故意不见骆清幽,自己却是欲见水柔清而不得……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与水柔清的关系岂能与林、骆二人相比?自己如此挂念她,到底是因为对她有愧于心,还是当真舍不得这个曾经的“好朋友”?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幸好夜色深沉,林青与何其狂都没有发现小弦的异样。

  ※※※

  一阵风袭来,驰逐的浮云好似悬于空中的纱帐,渐渐沉淀在头顶,遮住了饱满的月色与嵌满广袤天空的星子。天色蓦然黑了下来,令人感觉到一丝莫名的阴冷。

  箫声就在此时传来,起初若隐若现,似断似续,渐渐连成一线,调转高昂,越来越响。这箫声循序而来,隐含某种奇异的韵律,一呼一吸都可感应到音乐节拍的逐渐加强,终于充斥于天地间的每一处空隙,填满了那星、月、云、野之间温柔的黑暗,仿佛令星子的光芒亦明亮起来,从沉沦的暗夜中唤醒了一丝光明。

  林青、何其狂与小弦顿时静了下来,闭目凝神,捕捉那飘荡于空中的音符。

  “铮铮”数响,却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抚琴以和,却并不喧宾夺主,只是扣着箫声的节奏,发出一个个的单音。

  骆清幽感应到水柔梳琴中的敬意,箫声几个起伏后,忽起灿华之调,仿佛春意袭来,一朵朵鲜花竞相绽放,而琴音叮咚清脆,一如绿叶上滴落晶莹的露珠,箫声转而绵延,宛如江水奔腾,千帆鼓荡,琴音玲珑有致,一如平堤雨骤,惊鸟自语;箫声渐入幽远,似远方游者且行且吟,舒卷自如,琴音间关错落,一如木屐踏步,草屐掠风;箫声隐起风雷,若千军待发,侠客持戈,琴音急切铿锵,一如金刃破空、剑芒交锋,箫琴配合无间,似高手过招般密切契合,若演绎着一场场红尘故事,悲喜世情。

  琴音越弹越低,终不可闻。而越拔越高的箫声却在疑似断绝的刹那蓦然沉落,就如仙子飞琼舞罢,从九天之上落于凡尘。音调宛转,悠扬不绝,似佳人倚窗,眼望情人渐去渐远,依依难舍、期盼牵挂之意尽在其中……

  箫声渐渐低沉,就在听者都以为将会结束之际,突又发出一声高亢入云之调,就如剑客按不住满腹雄志,啸天长问,拔剑将那苍茫前途破开一线。

  林青心知骆清幽以箫明志,既表明心迹,亦劝自己不必看重儿女情长。有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胸中涌起盖天豪情,随着那曳然而止的箫音发声长啸,声震全城。

  何其狂与小弦如痴如醉,脸露怅然,似乎还在侧耳细听那袅袅未散的余音。而骆清幽从头至尾末发一言,一管长箫已说出了她心中所有的话语。

  ※※※

  良久的寂静后,何其狂长叹一声,对林青低声道:“小林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清幽?”

  小弦望着豪气尽露的林青,想象着骆清幽凭窗抚箫,崇拜之情溢满面容。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林青与骆清幽之间看似淡薄、实则深浓的感情:“林叔叔,你把要对骆姑姑说的话悄悄告诉我,我保证等你回来后,再当着你的面告诉她。”

  何其狂一愣,随即拍一手叫好。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如果林青能够坦白自己的感情,日后再由小弦当面转告骆清幽,无疑会让两人的感情得到一个质的飞跃。小弦这个想法虽然不免有些孩子气,却是他心目中给林、骆二人一份最特别的礼物。

  林青神情平静,目光遥望黑丝缎般的夜空,心中却是百念从生。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早早对她表明心迹,甚至在决战之前明媒正娶,是否会让两个人更快乐些?

  可是,明将军就如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面前,他没有把握一战功成,所以他不愿“自私”地先享受一份幸福。虽然他知道,那其实也是骆清幽最期盼的幸福。

  即使,这份幸福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未来!

  这一刻,林青外表如常,思潮起伏。心里忽涌出无数想要对骆清幽说的话,积蓄了数年的如火情怀在胸中喷薄欲出。

  如果说林青那英俊刚毅的外表如同风雨不能侵蚀的岩石,那么,他心底对骆清幽的柔情就似那被山石草林所掩盖的一注水潭,平日从不轻易碰触的禁地因那娓娓低诉的箫声琴韵、因何其狂毫无遮掩的友情、因小弦流露的依依之情、因此时此景……而投下一枚小石,激起了千重浪花。

  林青终于深吸一口气,望着何其狂轻轻摇头:“小何,我再提醒你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京师大变将至,明哲保身虽然消极,却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当前形势下,京师四派中将军府、太子、泰亲王各自储蓄力量,准备给政敌致命一击,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一触即发,这对千年宿仇之问的对决或许才将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而随着机关王离京、泼墨王疯痴、乱云公子抽身事外、林青远赴战约,逍遥一派仅余凌霄公子与骆清幽。实力反而最为薄弱。在这等情况下,所以林青才特意嘱咐何其狂收起性子,保存实力,尽量远离这场是非。

  何其狂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小林放心吧,我自然懂得轻重缓急,这几日决不会惹是生非,就在白露院中摆下酒宴,等你归来罢了。”

  他的神态虽然看似轻松,眼中神色却极其郑重。

  小弦犹难释怀:“林叔叔,难道你真的没有话儿对骆姑姑说?”

  林青微笑,拍拍小弦的肩:“傻孩子,我不必给她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仿佛是怕改变主意,林青一语言罢,更不迟疑,上马飞驰而去。

  ※※※

  小弦与何其狂目送着林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同时叹了一口气。

  “何公子,你会不会担心林叔叔?”小弦喃喃道,这句话他可不敢在林青面前问出来。

  “面对明将军流转神功,谁又能不担心呢?不过,虽然担心小林,但我也替他开心。因为……”何其狂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淡淡道,“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做,他此生最想做的事了!”

   第二十章 卿本佳人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依照惯例,元宵节是圣上与民同乐的日子,皇城内宫前的几条大街旁早早站满了禁军。几声炮响,车辇鱼贯而出,领头者金盔金甲,手持丈二铁枪,胯下白马神骏非常,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按官职大小依次而行,随之是皇室宗亲王侯、太子殿下,然后是内宫嫔妃,最后则是当今皇帝御驾巡城,安抚军民。

  天朗日清,暖阳当空。这样一个好天气,似乎也让沉寂许久的京城沾上了一份喜庆之意。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环翠绕笑语喧哗,平民百姓们手挑花灯,夹道相迎,一派普天同乐之象。

  明将军一身戎装,神威凛凛,金盔遮住了他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扫视着周围的禁卫。

  在即将赶往泰山赴暗器王的战约之前,他必须将离京之后的所有事情进行周详考虑,决不允许稍有差池。

  这两个多月以来,在泰亲王不露声色的暗中调度下,禁卫中当年随明将军挥军北上、平定四海的官兵皆被调换,更有几名泰亲王亲信将领负责京师几处战略要地,仅此一项,就足可保证泰亲王在即将到来的剧变中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泰亲王根本想不到,这一切早已在明将军的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又怎能诱其谋反,从而一举灭之?

  明将军暗自沉思,心头忽生感应,策骑缓行,回头望去,只见太子与内宫总管葛公公正在低头交谈。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乃是一身华服、骑在一匹黄马上的泰亲王。太子与葛公公并未抬头,而泰亲王则对明将军遥遥挥手,面上摆出一副笑容。

  明将军微微一凛。三日前他就得到通报,泰亲王深夜入宫面圣,与皇上秘密商议了近两个时辰,不知又有何阴谋。葛公公最得皇上信任,此事绝瞒不住他,但太子府并未派人及时给将军府通报消息,这一点已令他生疑。何况刚才感应到的那两道凝视自己脊背的目光,分明正是太子与葛公公的,可他们为何要故意避开自己的视线?这又意味着什么?

  虽然明将军在泰亲王府中安插有内应,但也仅仅能从其人马调动中瞧出他几日内必有异动,无法清楚地了然泰亲王的具体计划,一切只能随机应变。

  太子御师管平定计,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坐镇、再加上四大家族暗中牵制御泠堂,按理说事情本已是万无一失。但明将军此刻仍觉得不能完全放心,至少太子府的态度暧昧难明。或许这一场看似两利的“合作”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对于京师中最为势弱的太子一系来说,如果能在除掉泰亲王的同时削减将军府的实力,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以管平的谋略,此点不可不防。

  明将军心中思索,已有定计。他还留下了一枚足可左右全局的棋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安排妥当,这一点甚至连水知寒亦不知情。

  此刻,明将军唤来一名心腹士兵,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他,低低命令几句,然后遥遥对御驾方向欠身一礼,一声长啸,打马扬鞭往城外冲去。

  “砰”的几声巨响传来,几朵烟花升上半空,并即刻炸开。周围官兵百姓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已然出城的明将军并未停马,只是那被金盔掩住的唇边露出冷冷一笑。他知道,随着自己离开京师前往泰山,那股潜藏着的暗流,将在这看似繁华锦绣的城池背后,澎湃汹涌起来。

  ※※※

  午后,骆清幽独坐窗前,望着墙头那一簇浓绿若碧的迎春花。欲放的花苞正在风中轻轻颤抖,一如她昨夜抚箫送别林青的心情。

  她没有劝阻林青,并不代表不为他担心,昨夜放下玉箫的一刻,骆清幽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早在意料之中的离别,到头来竟依然有始料不及的伤感。当年匆匆一别,六年后才重又相见,这一次又会如何呢?这韶华,究竟可以挥霍几个“六年”?

  熟读诗书、身怀绝技的骆清幽,或许比那些目不识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得幸运,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了更多的责任。有时她甚至想,做一个平凡女子,相夫教子的一生,未必不比现在的日子更快乐。至少,当她敏感地从林青时而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一份欲说还休的感情时,自己可以抛弃一切骄傲和矜持,释放心底深处的那份温柔,小鸟依人般依偎进他的怀里,努力去掌握那一份幸福!

  “我不必给他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想到林青昨夜临别前对小弦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抹苦涩的笑意浮上骆清幽的嘴角。

  是的,他想说的话她都知道,可是,她的心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曾经走遍千山万水寻找他,矜傲的词句还刻在脑海中,那份心绪却似已有了微妙的变化:此战,如果林青败给明将军,她会放下一切,好好守住他,让自己做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小女人。但,若是林青胜了这一场决战呢?她却是否愿做他那傲视天下身影后的点缀?做他头顶闪耀光环上的一颗明珠?

  或许,这才是自己意欲阻止林青挑战明将军的真正目的吧!

  ※※※

  轻轻的脚步声在“无想小筑”前停下,打断了骆清幽的浮想。何其狂的声音幽幽传来:“明将军前脚离京,泰亲王便借元宵节之名大宴,请皇上、太子与一众文武今晚去泰亲王府上赴宴。皇上、太子与水知寒皆借故婉拒,我与你自然也不会去,但大多官员都不敢得罪泰亲王。听说泰亲王还特意从天南海北请来数个戏班,依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那些戏子恐怕都是在江湖上搜罗的高手,或许今晚泰亲王就要行动!”

  骆清幽沉吟道:“简公子赴宴么?”

  何其狂道:“水乡主传讯说,潜入京师的四大家族弟子皆已暗中布置好,却并未发现御泠堂有何异动,而简歌这几日借口给亡母做法事超度,闭门不见外人,还请来了一帮和尚念经说法,依我看多半是为了掩饰无念九僧的身份,我这就去清秋院邀上郭乱云,然后一起去简府探望,倒要看看简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骆清幽一怔,何其狂又笑道:“以往逢年过节,乱云公子也还罢了,我与简公子都喜爱热闹,均要出席许多宴会,今年岂可例外?嘿嘿,新春佳节,三大公子不妨聚会一下……”

  骆清幽一想也有道理,何况她知道何其狂的性子,劝也劝不住的,只是低声一叹:“你小心一些,最好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

  何其狂一哂:“你放心,愚大师不是答应清儿姑娘放过简歌么?我自不会与他撕破脸皮。”说罢又补充道,“对了,水乡主今早去联络同门,临行前请你这几日照顾清儿姑娘,看来暂时也不会回白露院了。”言罢飘然离去。

  骆清幽想到水秀之死,心中如坠铅石。她与水秀并称京师双姝,虽交往不多,偶尔琴箫合奏,曲通心音,暗暗引为知己。若非怕引起京中势力的争斗,定要找简歌讨回公道!愚大师虽答应水柔清五年之内不杀简歌,但若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混战中,自然决不会对简歌容情。不过御泠堂目的不明,如果简歌全力支持太子,四大家族亦不敢贸然开战,以免引起局势混乱。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好好对待水柔清,以慰水秀在天之灵。

  正沉思间,小弦抱着扶摇敲门而入,怯怯地道:“骆姑姑,你几天都没有出门了,今天是元宵节,我们要不要出去看花灯?”原来小弦听到城中烟火齐鸣,再也按捺不住,硬着头皮来找骆清幽。

  骆清幽笑道:“我们在后花园里自己做花灯好不好?”

  小弦眨眨眼睛:“我看骆姑姑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骆清幽微怔:“我哪儿有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乱说话。”她这几日足不出户,看似不愿惹起事端,真正的原因却只为避开林青,却连小弦都瞧出她心绪不佳,不由暗自叹息一声。看到小弦满脸期待,又想起水秀遗孤,心头一软,微微笑道:“也好,我们叫上清儿一起去。”

  小弦心中一跳,虽然有些怕见到水柔清,又想借机与她说些话儿,当下忐忑不安地随骆清幽一道,去找水柔清。

  ※※※

  水柔清这些日子沉默寡言,有时温柔乡主水柔梳于百忙中抽空陪她,水柔清也仅是向其讨教武功,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因这心性倔强的小女孩已决意亲手替父母报仇,自知以往学艺杂而不精,此刻便开始发奋苦练。京城里虽是热闹无比,对她却似乎没有丝毫影响。

  此刻,她勉强随骆清幽出门,依然满脸严肃,更是看也不看小弦一眼。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大致逛了一圈后已是傍晚时分,盛大的巡行仪式已然结束,人潮渐散。街头卖艺者、各式小商贩大多早早收摊,不虞生事,居民亦是行色匆匆,急于归家。反倒是来往巡查的禁军人数远远多于百姓,令喜庆的节日中生出一份沉凝的气氛。

  骆清幽以轻纱掩面,随口指点景物,小弦与水柔清左右相随。小弦见城中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热闹,已是兴趣大减,偶尔偷眼望去,只见水柔清垂头敛目,眉头轻锁,对周围景色视如不见,也不知是在怀念父母,还是琢磨着武功上的什么难题,偶然只与骆清幽对答,对自己却根本不予理睬,心下更觉沮丧。

  恰好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小弦想到自己怀中还有几钱银子,兴奋地道:“骆姑姑,我请你们吃糖葫芦。”转头对那小贩招呼道,“给我来三串大的。”一串交给骆清幽,一串递给水柔清。

  水柔清却不接,摇头冷冷道:“我不吃。”

  小弦好不容易听水柔清开口,咬了一口糖葫芦,装腔作势地啧啧而赞:“清儿,这糖葫芦真好吃,你可不要后悔……”

  小弦话音未落,水柔清哼了一声:“清儿是你叫得的么?”

  小弦一窒,半句话夹着冷凛的空气全都吞回肚中,糖葫芦几乎卡在喉咙里,只觉满腹委屈不知向谁诉说。更可气的是,水柔清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不屑之意更令他难以接受。

  其实水柔清四岁时水秀就离开鸣佩峰入京,她甚至已记不清母亲的相貌,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直藏于心中,本以为这次可以到京师与之相会,早在想象中无数次勾勒过母女重逢的情形,谁知又再闻噩耗……而目前自己又并无能力找简歌报仇,只好把一腔愤怨都发泄在小弦身上。

  骆清幽见势不妙,正要岔开话题,旁边闪过一人,拱手一笑:“骆才女好啊。嘿嘿,‘清幽之雅’冠绝京师,在别人眼中,大家都当骆才女是不食五谷杂粮的仙子,想不到竟还有吃糖葫芦的兴致。”

  只见来者一身蓝袍便服,不是别人,正是刑部总管、关雎门主洪修罗。这番看似恭维的话,暗中却有一丝讽剌之意。恐怕因自己在清秋院大会中未能排名京师六绝而心生不忿。

  骆清幽心头暗凛,昔日京师神留门分为关雎、黍离、蒹葭三派,千年来明争暗斗,表面安然共处,暗中却彼此掣肘。若无要事,洪修罗必不会找上自己。

  她表面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人皆有两面,又岂独清幽?似堂堂刑部总管刚刚陪御驾巡城,立刻又更衣私访,与清幽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修罗一时语塞,仰天打了个哈哈,目光移到小弦身上:“许少侠过年好啊。啊,这位小姑娘是何人,洪修罗这厢有礼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分别给两人递来一封红包。

  小弦看着那红包,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水柔清自然不会泄露身份,漠然道:“素昧平生,小女子受之有愧。”她虽是第一次见洪修罗,但听到“洪总管”三字,自然已知他身份,想到母亲之死与高德言有极大关联,这一切多半是出于泰亲王的授意,对洪修罗自然是不假辞色。

  洪修罗面上有些挂不住:“好一个伶俐的小姑娘,大叔可不敢难为你。里面不过是几两银子,许少侠务请收下。”

  小弦见水柔清不收,心想自己可不能“输”给她。灵机一动:“为什么不给骆姑姑,那我也不要。”过年都是小孩子讨红包,他此刻却拿骆清幽来做挡箭牌,令骆清幽哭笑不得。不过她看到洪修罗早早准备好两封红包,显然有备而来,此次相遇绝非巧合。

  果然洪修罗呵呵一笑:“骆才女自然也有份。”他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请柬,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骆清幽:“今夜乃元宵佳节,八千岁诚邀骆掌门去王府赴宴。

  骆清幽侧身不接:“小妹今晚另有要事,无法分身,还请洪兄转告八千岁。”

  洪修罗却并不收回请柬,淡然道:“任何宴会若无骆才女到场,无疑会失色不少。八千岁本要亲自相请,奈何诸事缠身,只好命在下前来。我素知骆才女不喜热闹,只不过八千岁特意吩咐过,一定要请到骆才女。务必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骆才女莫让我为难……”

  骆清幽毫不客气地打断洪修罗:“小妹与洪兄似乎并无太深的交情,这份面子可担待不起。”洪修罗缓缓道:“却不知骆才女给不给八千岁面子?”

  骆清幽漠然道:“烦请洪兄转告八千岁,小妹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洪修罗嘿嘿一笑:“既然如此,王命在身,洪某只好得罪了。”他慢慢将请柬放入怀中,退开半步,双手拢起缩入袖中,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骆清幽俏脸生寒,盯住洪修罗拢在袍中的手,冷笑一声:“却不知洪兄想如何得罪?”洪修罗不动声色:“骆才女若是现在改变主意,洪某自然不敢稍有冒犯。”随着他的说话声,周围房舍巷道边已悄悄闪出几条黑影,分别堵在骆清幽的退路上。

  骆清幽认出右首黑影正是刑部五捕中的左飞霆,心中暗惊。今日刑部实力尽出,竟然不惜一战。洪修罗决不会这么大的胆子,定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

  要知骆清幽虽无官职,却可谓是京师中极有影响力的人物。泰亲王挟她在手可令各方势力投鼠忌器。由此看来,恐怕他谋反在即,所以才不惜兵戎想见。

  刑部五捕分别是:郭沧海、左飞霆、余收言、齐百川和余收言与高德言。除了余收言击杀贪官鲁秋道后远遁江湖,高德言死与小弦之手外,余下三人都已在场。郭沧海与左,左飞霆与右,齐百川则守在后退之路,加上洪修罗在前,务令骆清幽不能脱身。

  骆清幽吸一口气,把小弦与水柔清挡在身后,淡然到:“原来洪兄纵然除了官服,也不忘摆出刑部总管的架子。”洪修罗听到骆清幽的讽刺之语,脸上微红,长声叹道:“洪某也是迫不得已,骆才女当知我的难处。”他的脸上虽有些歉意,神情却仍然阴森无比。

  骆清幽急寻思应变之计:她深知一入泰王府,便绝难脱身,而洪修罗有备而来,硬拼也无把握。单凭洪修罗一人并不足畏惧,加上刑部三捕自己就落下风,或能勉强自保,却无法照应到小弦与水柔清。但洪修罗纵然身为刑部总管,毕竟不能只手遮天,公然拿人,只要引起京师其他势力的注意,便可借机脱身。

  水柔清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听骆清幽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出手,伺机带着小弦走……”

  四大家族入京之事极其隐秘,刑部总管洪修罗虽然未必见过温柔乡的缠丝索法,但他见多识广,为求慎重,骆清幽才特别嘱咐水柔清,不要随便暴露身份。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默然点头。小弦恨的咬牙切齿,自己也分不清这恨意是针对洪修罗,还是恨自己在这紧要关头,竟要水柔清庇护。

  良久,就听骆清幽叹道:“洪总管说的是,元宵佳节动手岂不大煞风景?小妹就随你走一趟吧。”她又对小弦与水柔清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回白露院,不用等我。”方才,骆清幽留心观察四周,见此地僻静,行人无多,对方并不会顾忌,所以才决定用言语稳住洪修罗,好让小弦与水柔清先行。

  洪修罗自然猜出骆清幽的用意,呵呵一笑:“许少侠与这位姑娘也请一并去王府作客吧。”

  水柔清遭逢大变,早非昔日蛮不讲理的性子,心知硬拼不是善策,淡然道:“我们年纪还小,登不起王府这大雅之堂。”说罢拉起小弦就走。

  洪修罗道:“既然如此,就让郭捕头送许少侠一程把。”

  骆清幽知道郭捕头名列刑部五捕之首,水柔清虽是温柔乡的嫡传弟子,缠思索法已颇有火候,毕竟年龄太小,气力不足,难以抵挡郭沧海那一对子母钢环。虽然郭沧海未必敢加害小弦与水柔清,却足可令他们不能及时回白露院报信。

  骆清幽又岂会让敌人得逞,跨前一步拦住郭沧海,左手轻揽秀发,右手已按在腰间玉箫上,眉头微微一挑:“许少侠认得道路,不劳郭捕头相送。”

  郭沧海久闻骆清幽的兵器是箫中短剑。蒹葭门剑法名为“登韵”,暗合音律,配上飘逸灵动的“流音步法”,十分难缠,而蒹葭门内力唤作“愁凝眉”,功力越高,眉前煞气越重。看骆清幽外貌如常,那两道弯弯的娥眉却已蹙紧,显然已暗运内力,当下不敢硬闯,回头看一眼洪修罗,待他号令。

  洪修罗似是毫不介意的一挥手,郭沧海当即止步。

  就听洪修罗打声呼哨,巷角边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他侧身举手相请:“骆才女上车。”言语间他趁机给一旁的左飞霆使个眼色,示意马车一走,便立刻去追小弦与水柔清。

  骆清幽却并不登车:“既要赴宴,容我先行梳妆。”她自顾自取出一面小镜,竟当街梳理秀发,途脂抹粉。

  洪修罗怪道:“想不到堂堂骆才女,也要效此俗礼?”骆清幽嫣然一笑:“八千岁相请,岂可容颜不整?”其实她早就看破洪修罗的用意,此举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好让两个小孩子从容离去罢了。

  洪修罗无奈苦笑,虽然他临行前得到泰亲王的密令,不论花任何代价也要请骆清幽入府。但洪修罗久涉官场,深知保身之道,明白能不起冲突自然最好,所以刑部总管加上三大名捕的实力远胜孤身一人的蒹葭掌门,亦只好由她拖延。

  此刻,虽在大厅广众之下,骆清幽却无丝毫羞涩。她对眼前的刑部众人视而不见,口中还断断续续哼起小曲。那旁若无人的神态不但没有丝毫轻佻之感,反而更为其增添了几分绝代风情,另在场诸人瞧的目瞪口呆。起初洪修罗还稍有些不耐,渐渐眼中亦流露出欣赏之色。

  过了一炷香工夫,骆清幽估计小弦和水柔清已走远,这才收镜入怀。

  看了驰名天下的才女梳妆打扮的一幕,洪修罗脸色不变,声音却亦出现一分少见的温柔:“骆才女,请。”骆清幽作势登车,却又皱眉止步,“洪兄自己请回吧,小妹突然又不想去了。”洪修罗一惊,沉声道:“骆才女何故出尔反尔?”

  骆清幽眉间愁色更深,悠然道:“天底下最易变的,就是女人的心。洪总管审过那么多女犯,莫非还不知这个道理么?”

  洪修罗脸上忽现青气:“原来骆才女是调侃洪某人了。”骆清幽轻轻一笑:“大家都知道今晚鸿门宴的真正含义。既然洪总管非要迫小妹趟这浑水,小妹也只好稍稍调侃一下洪总管了。”

  话音未落,洪修罗猛喝一声,袖中右掌画道弧线,往骆清幽肩头拍来,他恐夜长梦多,意在速战速决,心知骆清幽的功夫未必在自己之下,此举已与偷袭无异。

  京师三派都借《诗经》取名,武功皆出于典故,这一掌名为“君子好逑”,看似风寒露重,谦谦君子解移披于女子肩头,招至中途化掌为爪,一旦被他擒住肩膀,立时便是分筋错骨。

  骆清幽早有防备,清叱一声,足下穿花,衣裙迎风,飘然退开数步,并不硬接洪修罗这一招。正欲借力脱身,忽觉身后风起,无暇思索,右手疾探腰侧,玉箫已擎于手中,反手掠出……

  “叮”的一声轻响,骆清幽的玉箫格住了郭沧海的钢环,顺势上撩,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离骆清幽眉间三寸。玉箫及时迎上,长剑不偏不倚的刺入箫管。

  本来左飞霆趁机发剑,他亦怕伤及骆清幽,本只想以剑尖封住她穴道,只用了五成功力,不料长剑被玉箫锁住,不但预留的诸多后招无以为继,连长剑都无法脱出,微一错愕间,骆清幽右手拧腕,长剑剑尖已被玉箫拗断。

  此招名为“在水中央”,乃是蒹葭门“登韵剑法”中最为精妙的一式。若想以巧胜拙,最讲究出招的眼力、判断、角度与时机。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只要玉箫稍迟半分,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必将点在骆清幽的眉心上。

  捕头擒拿犯人并不讲江湖规矩,彼此配合无间,互补破绽。听到洪修罗一声怒喝,刑部三捕已一拥而上,骆清幽才化解郭沧海与左飞霆之招,齐百川的右掌已将至她后心,齐百川出身华北金刚门,外门硬功少遇敌手,这一掌足以击散骆清幽的护体神功。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骆清幽苗条的身影一扭一滑,如蝴蝶穿花般在掌风及体的瞬间脱出。齐百川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眼前一花,一道剑光已疾如闪电般直刺胸前……

  兼葭门的“流音步法”最擅长打乱对方的节奏,四人中齐百川武功最差,出手不免慢了一线,骆清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先以绝妙身法脱出对方包围,手腕一抖,玉箫带着半截剑尖掷向洪修罗面门,同时已抽出箫中短剑,反攻齐百川。

  齐百川一招出手,力道用老,骆清幽这一剑蓄势已久,他竟不及闪避。百忙中齐百川大喝一声,左右双掌一合,意欲夹住短剑,忽觉掌边寒意沁肤;知道骆清幽箫中短剑绝非凡品,自己虽有一身横练的外门功夫,一对肉掌却如何抵得住?

  然而此刻已难以变招,齐百川心中一横,聚起全身内力,低头朝骆清幽猛撞:他虽生得瘦削,这一撞却势不可书,激起风雷之声,看来是欲与骆清幽拼个两败俱伤……

  恰好郭沧海右手钢环已至,挡在骆清幽短剑之上,而齐百川已撞至骆清幽身前。他方才为保性命,铁头功已运足十二成,一旦撞实,就算是石碑亦会被撞为两截,何况是骆清幽那娇柔的身子。无奈齐百川纵有怜香惜玉之意,亦收势不及,郭沧海与左飞霆皆忍不住惊呼出声。

  两人一触即分,骆清幽的身体被撞飞,而齐百川余势未尽,在跨出儿步,撞在旁边一堵高墙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土石飞扬,墙壁上竟被他的铁头功撞出一个大洞……

  洪修罗接住骆清幽掷来的玉箫,大喝一声:“哪里走?”提气纵跃而起,迎上半空中的骆清幽。只听如锅中炒豆般“劈劈啪啪”一阵脆响,玉箫与短剑连续十余下碰击,洪修罗一声闷哼,落回地而,手中玉箫仅余半截,一截衣袖亦被绞碎,而骆清幽轻盈地弹落在墙头,微一踉跄后立稳身形,斜睨着洪修罗轻轻一叹:“此箫名为‘闻莺’,陪我多年,想不到今日却毁在洪兄手里。”

  她左肩衣衫已裂,露出自哲的肌肤,嘴角亦渗出几缕血丝,但瞧她面上惋惜的神色,似乎对方刚才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根本未放在她眼里,只是心痛玉箫而已。

  随着骆清幽说话,纤腰摇摆,一根散开的衣带倏忽收回,姿态轻柔洒脱,仿佛临高而舞,又何曾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原来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骆清幽腰间衣带蓦然弹起,在齐百川面上缠绕而过,借力打力将铁头功的劲道移开。看似齐百川结结实实地撞入骆清幽怀中,其实却差了肉眼难辨的一丝距离。

  她巧招迭出,虚实相间,总算摆脱刑部三捕之围,本欲趁势脱身,谁知仍被洪修罗缠住,虽迫退洪修罗的这一轮抢攻,但左肩亦被爪风所伤,几乎提不起来。

  齐百川摇摇晃见地扶墙站起,铁头并无损伤,左颊仁却有一道寸许长的剧痛无比。方才他被骆清幽柔软的衣带扫过面门,竟如中铁鞭,鼻中尚残留着一缕幽香,此刻方知“绣鞭倚陌”的来历。

  五人兔起鹘落,乍合即分。事实上除了洪修罗全力出手外,刑部三捕皆留有余力,不敢真的伤及骆清幽。无奈骆清幽变招极快,“登韵剑法”一出手就是攻敌必救,才迫使齐厅川不得不以命相搏。这番交手虽不过眨眼工夫,骆清幽、洪修罗与齐百川却各受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凶险之处实难尽述。

  洪修罗哑声怪笑:“不过是小小一管玉箫,泰亲王府中要多少有多少,可任凭骆才女挑选。”骆清幽淡然一笑:“那些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小妹不敢被其污手。”她居高临下,注意到四周人影憧憧,恐怕都是刑部的伏兵。何况刚才洪修罗出手毫不留情,对自己势在必得,以此判断泰亲工谋反已成定局,所以说话亦不客气。她吸口气定下心神,短剑横胸,静等对方再度出手。

  洪修罗冷哼一声,缓步上前:“既然骆才女敬酒不吃吃罚酒,洪某也只好再领教一下蒹葭门的绝技。郭大、左二、齐四给我掠阵,若是让她跑了,八千岁面前可无法交代。”他的右臂不过是皮外之伤,而骆清幽的左肩受伤却颇重,已不惧与之单打独斗。

  洪修罗距离骆清幽所处高墙不过七八步之遥,却走得极慢,每一步间都有明显顿挫。起初出脚极重,第一步跨出地面石板皆裂,尘灰弥漫,留下一个大坑,第二步却声势不复,第三步又轻了一些,迈到第四步时脚印已浅淡若无……

  此乃关雎门中秘传“山重九胜”功法,脚印越浅内力越深,威力亦倍增。一如人处山谷中极目眺望,眼前虽有重峦叠嶂,然而那隐约于雾蔼中的才是山峰的最高之处。

  刑部总管洪修罗身经百战,对敌经验极其丰富。骆清幽虽抢占高处,但敌众我寡,无法先行出击,只好暗自调息,静待洪修罗的脚印由浅至淡、由淡至无……然后,全力出手。

  待洪修罗踏出第六步,脚印渐淡渐无,已至墙边,下一步就将要冲天而起,全力搏杀骆清幽。

  就在这一关头,那堵墙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一个人形缺口。一人如闲庭信步般施然走出,出现在洪修罗面前:“洪兄好。”他的语气沉静,不带丝毫张皇,仿佛只是穿过了一道门,然后对一个许久一不见的老友打了声招呼。

  洪修罗蓦地一震,此人出现得不早不晚,正是“山重九胜”功法刚刚运足十成、欲罢不能之际。这蓄势良久一击的目标是头顶上的骆清幽,一旦洪修罗腾身跃起,下盘破绽就全落在来人眼里。

  当下,洪修罗闷喝一声,骤然疾转小半个圈子,斜斜冲出,总算避开与来人正面相对。这一下迫得他把欲发未发的力道尽数收回,内力反撞,震得胸口隐隐作痛,喉间一腥,几乎喷出一口血来,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涩声道:“水知寒!”

  只见来人一袭青衫,手抚长须,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他此刻面无表情,眼神却如电光般凛冽:“听说泰亲王府窖藏罚酒若干,我也很想分一杯尝尝,不知洪兄意下如何?”这句话冷冰冰地出口,纵然他那名动天下的寒浸掌并未发出,已足令在场的刑部诸人胆战心惊。

  骆清幽轻舒一口气,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水总管来得正巧。”洪修罗面上的阴狠之色一闪而逝,哈哈大笑:“既然如此,还请总管同去见过八千岁。”水知寒长叹一声:“水某本有此意,奈何将军已离京去泰山赴暗器王之约,将军府中诸事繁多,分身无术啊……”

  洪修罗强按怒意:“那么水兄又怎么有空来此?”水知寒呵呵一笑:“蒙泊国师远道人京,水某特率‘星星漫天’前去迎接,无意间路过此处罢了。”“星星漫天”乃是鬼失惊手下二十四名弟子,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谓是将军府中最为神出鬼没的力量。

  洪修罗与郭沧海等人心中暗惊,只凭水知寒与骆清幽两人,便足可匹敌刑部诸人,若再加上数名“星星漫天”,就算洪修罗身上无伤,亦全无胜机。

  水知寒又抬头望向骆清幽:“蒙泊国师曾借座大弟子宫涤尘之口评京师六绝,水某与骆姑娘都在其列,何不同去一见?”骆清幽含笑点头:“小妹正有此意。”水知寒大笑:“骆姑娘,请!”他朝洪修罗略显倨傲地点点头,对郭沧海等人则视如不见,转身从那墙壁上的人形缺口中走出。洪修罗等人面面相觑,不敢阻拦。任凭骆清幽跳下墙头,随水知寒扬长而去。

  ※※※

  其实,“星星漫天”并无一人在场,刚才不过是水知寒的疑兵之计。

  “骆姑娘肩伤可重?”他脚下不停,径奔京城南门。骆清幽淡淡谢过水知寒:“些许小伤,并不妨事。”水知寒沉声道:“你不必谢我,是将军特意嘱咐我保护骆姑娘的安全。”骆清幽一怔:“明将军为何如此?”

  “我不愿猜测将军的意图……”水知寒嘿嘿一笑,又补一句,“或许因为将军知道,江山与美人都是泰亲王最想得到的东西吧。”

  骆清幽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从不低估自己的魅力,亦不会自信到盲目。回想洪修罗刚才的狠辣出手,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恐怕在泰亲王的心目中,江山远远比美人更加重要!

  突然,骆清幽停步一不前:“小妹听说蒙泊国师将至京师。但他一路西来,水总管为何带我行往南门?”水知寒低声道:“我们不去见蒙泊,若是骆姑娘相信我,便随我出城后再细说。”骆清幽看水知寒神情郑重,心里虽疑,仍紧随其后。不多时两人到了南门,已有将军府弟子备下两匹快马。

  水知寒飞身上马,望定骆清幽,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就将赶往泰山,骆姑娘可愿同行?”骆清幽沉声道:“除非,水总管有更好的理由。”

  且不论明将军曾经严令,泰山一战任何人不得旁观,就算在这京师风云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水知寒也不应该匆匆离开。

  水知寒驰马至城外无人处,方才缓缓道:“京师内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怕泰亲王不反。所以我离开京城。要令他更加肆无忌惮……这是将军府给泰亲王设下的一个局。可是,或许我们之前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泰山之战,亦是一个局,无论将军与暗器王谁胜谁负,有人都不愿意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回到京师。”

  骆清幽沉吟道:“当前形势可谓是彼此斗智的一盘棋。泰亲王想必也给明将军设下了局:“不过泰山各条通路已被五千官兵封锁,除了明将军与暗器王,任何人都不许入山。泰亲王在京中自顾不及,又有何能力设伏?”水知寒长叹一声:“我们都漏算了一个人,这个局虽因泰亲王而起,却非泰亲王所设。”

  骆清幽奇道:“水总管所指何人?”水知寒却不回答,眼中透出一份无奈。

  骆清幽一震,刹那间已掌握到关键。事实上刚才她还以为水知寒危言耸听,在没有彻底击溃将军府的实力前,无论泰亲王还是太子,抑或是御泠堂,都不敢公然对付明将军。但这这个人,却有着足够理由对明将军下手,也有足够能力调开封锁泰山的五千官兵!

  水知寒冷笑一声:“将军离京三个时辰后,我才收到太子府中线报。嘿嘿,既可引我出京,顺便接管部分将军府实力,又可置身事外。管平之策,果然厉害!”

  骆清幽不语,只是用力一夹坐骑。这一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对林青的强烈思念,只想用最快速度赶至泰山,与那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他胜也好、败也好,一切结果都不会再让她的感情退缩,她只要他能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

  小弦与水柔清离开骆清幽,匆匆赶往白露院寻找何其狂报信。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路途不熟,本想抄条近路,谁知转来转去却入一条死胡同。他们返身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已端然立在胡同口:“小弦,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正是追捕王梁辰。

  小弦暗暗叫苦,怪不得洪修罗不派人跟踪自己,原来追捕王早已守株待兔。他脸上却摆出笑容:“梁大叔,好久不见,过年好啊。”追捕王呵呵一笑:“既然巧遇,不如陪大叔说几句话吧。”

  小弦哪有心情与追捕王说话,低声对水柔清道:“这人与我有仇,我缠住他,你快翻墙逃跑。”水柔清却并不从小弦之言,咬住嘴唇,缠思索已执在手。小弦大急:“他武功很高,你不是对手……”忽想到以水柔清的性格,这样说只怕会更糟,又改口道,“报信救骆姑姑要紧,不要管我。”

  水柔清自言自语般道:“我才不会管你。”脚下并不移步。其实她还并不知面前这个看似瘦小却沉稳如山的黑影与小弦有何仇怨,只是忽然觉得在这危急时刻,自己不能离开他。

  追捕王轻轻一叹:“小弦不要怕,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决不会害你。”他得到泰亲王密令擒拿小弦,知道其一入王府必然九死一生,此刻面对这顽皮可爱的孩子,想起入京路上的种种,心情无限复杂,竟然下不了手。

  他心下已暗自打定主意,守住街口半个时辰后就放他走。只要洪修罗把骆清幽请入王府,泰亲王也不会太过在意这身无武功的小孩子。

  小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梁大叔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情形么?在汶河小城里,我跑不过你,于是就耍赖皮,在街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他起初话音低沉,说到“救命”时忽然放声高喊起来。追捕王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鬼头果然诡计多端,看似重演当日情景,无疑是想趁机引来救兵,随手弹出一颗小石子,从小弦耳边擦过。

  小弦吓了一跳,那小小石子虽未击中自己,但发出的劲风却激得耳中嗡嗡作响,这显然还是追捕王手下留情,一时他再不敢大叫。

  水柔清可不管这许多,缠思索借着夜色掩护悄然出手,贴地前行,到追捕王面前二尺处蓦然扬起,疾点他双目。

  追捕王咦了一声:“小姑娘功夫不错。”说话间双指凌空疾剪,夹向缠思索头。水柔清经过这一月苦练,索法已大有长进;缠思索在空中折、弯、转、抹,如灵蛇吐信,数度转换方向,斜进侧击,并不与追捕王硬拼。

  追捕王的身形端然不动,仅靠手腕变化封住缠思索,双方无声无息地交手十余招,缠思索己被追捕王夹在指缝间。水柔清又气又急,用劲回扯。追捕王冷哼一声,原本在空中绷直的缠思索诡异地沿他手指荡起一道弯弧,全速朝水柔清反卷而去。追捕王意在立威,这是他数十年精纯内力的反击,料想水柔清虽然招法精妙,内力却远远不及。这一击管叫她立刻脱手。

  小弦不知厉害,嘻嘻一笑:“梁大叔玩跳绳么?”当下同仇敌开忾,一把抓住缠思索,帮水柔清一起回夺。不料他的手指刚刚碰到软索,那道弯弧已至,顿时触电般松手,口中惨叫不休。其实追捕王知道小弦并无武功,已然收力。这一击虽然沉重,小弦倒也不必叫得凉夭动地,其实他还是希望趁机引起旁人注意。

  追捕王大笑,如法炮制,又是一波内力沿索传来。水柔清眼光远较小弦高明,心知此人武功超出自己甚多,强提一口气不放缠思索,拼力苦撑……

  突然,小弦耳中听到一个热悉的声音:“不要怕他,去抓索。”他的双肩一震,仿佛有一道热流注入身体,大喜上前,再度握住缠思索。

  水柔清只道小弦拼死来救,又是感动又是担心,急叫一声:“你快闪开!”追捕王冷笑道:“刚才的苦头还末吃够么?”这一次用上了三成内力,不再容情,至少要震得小弦手臂酸麻。

  谁知小弦触及索身,缠思索轻轻一颤,那道弯弧距离他右手尚有半尺时骤然放缓,终于停下,随即倒攻向追捕王,竟比来势更疾数倍。

  追捕王但觉五指如被针刺,一股阴沉古怪的内力逆冲腕关,不由松手放开缠思索。索端昂扬而起,反点他喉头,迫捕王措手不及,再也无法呆在原地,一跃而起,不理拍手欢呼的小弦与水柔清,目光如箭盯向巷道深处:“什么人?”

  “不过开个小小玩笑,梁兄莫要见怪。”与这平淡声音一同出现的,正是吐蕃蒙泊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

  官涤尘缓缓从巷道暗处走出,衣衫纯白依旧,神情谦恭依旧,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明亮如星,隐隐闪过一丝锋芒。他曾在京城外给小弦施展过移颜指法,深悉他体内经脉与众不同之处,刚才暗中度功入体,这便一举挫败追捕王。

  追捕王吸一日气:“宫兄不是去拜见八千岁么,何以来此?”宫涤尘淡然道:“王府前匆匆一见,小弟久闻梁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忍不住班门弄斧,倒叫梁兄见笑了。”追捕王一怔,原来他方才离开泰亲王府时,正好与登门拜访泰亲王的宫涤尘打了个照面。想不到宫涤尘竟不去见泰亲王,反而暗中跟上自己。追捕王虽对泰亲王的谋反计划知之不详,但亦看出不少蹊跷之处,加上并不情愿对付小弦,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觉。

  宫涤尘低头向小弦眨眨眼:“我说过我们还会在京师见面的,没有骗你吧。”小弦虽然对宫涤尘有许多疑问,此刻乍见不免又惊又喜:“嘻嘻,梁大叔是我的福星,每次一见他,就会马上遇着宫大哥。”宫涤尘哈哈大笑,望向追捕王:“小弟好奇心最重,见梁兄神思不属,所以随行于后看个究竟,想不到竟与我这小兄弟有关。梁兄能否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追捕王本有此意,趁机卖个人情:“宫先生言重了,我与小弦亦算有些交情,自不会为难他,方才只是想留他说会儿话罢了。”

  宫涤尘脸上浮现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梁兄放心,因为家师要见许少侠,所以他与这位姑娘暂时都不回白露院,决不会坏了八千岁的大事。”

  此言一出,追捕王心头闪过一丝惧意。听宫涤尘的语意,似乎知道洪修罗强请骆清幽之事。这个年轻人刚入京不久,又从何处得知这许多秘密?

  “蒙泊国师为什么要见我?”小弦吃了一惊,“我又没解开那道题……”

  水柔清看着面前白衣胜雪、气度脱俗的宫涤尘,冷道:“我什么人也不见!”

  宫涤尘耸耸肩:“那你就陪若梁兄说话吧。”他行事亦正亦邪,看来只想救小弦脱困,对水柔清的安危却不放在心上。小弦大急,结结巴巴道:“她、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清儿,宫大哥你不能不管她。”水柔清哼道:“小鬼头住嘴,才不要你帮我求情。”小弦神情尴尬,又不能抛下水柔清,只好拼命朝宫涤尘递眼色。

  追捕王望着水柔清,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长叹道:“这位姑娘恐怕亦与梁某的故人有关,也不便为难。梁某这便告辞,宫兄尽可带他们走。”他眼神锐利,己从水柔清的神态中瞧出一丝水秀的影子。

  水秀失踪两月,凶多吉少,但泰亲王却对此不闻不问;已令追捕王心生芥蒂,怀疑是泰亲王派人秘密加害。他暗想泰亲王一向重用洪修罗和黑山,自己和水秀皆不算其心腹,眼看泰亲王府暗中集结实力,蠢蠢欲动,多半有谋反之意,一旦事败不免受其连累,就算泰亲王大权在握,自己也保不准日后落得与水秀同样的下场。追捕王一念至此,顿觉心灰意冷。这也是他不愿俯首听命、强掳小弦的真正原因。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变,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紧紧拉着宫涤尘的手:“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

  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先救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地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

  小弦顿时放下心来。他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任其涉险。可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宫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宫涤尘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上对骆清幽心生倾慕……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怜堂有关,水柔清定会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不免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的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随机变通;而官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系。”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半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道:“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存心与他作对,结果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入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阵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甘厚平正,听在耳中有莫名的静穆之感。

  走得近了,只见山脚下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一首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全无兴趣,只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好的精巧竹屋,每一间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

  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帅酷爱书法,先以“试门天下”四字考量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挂起“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过浪费了。

  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就见前面水泻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白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念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入定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淡定的一瞥充注着慈爱与悲悯,自己竟不能确定蒙泊国师到底是望向白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是宫涤尘……甚或完全穿越了众人,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门天下”后,小弦的印象己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真正体会他身上的不凡之处。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它们的存在并不能对你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和你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听官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儿经,你不妨先去那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你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间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像道:“这四间竹屋可有不同?”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找选这个‘佛’字吧。”当先走人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轻声嘱咐:“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生领悟吧。”言罢,竟随水柔清走入第一间竹屋。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当下他强忍冲动,转身踏入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几乎不闻,仿佛下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屋内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拿起油灯去看墙上的画卷,一看之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的是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双手被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勉强着地,脚后跟却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想象这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的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姿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决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而蒙泊国师此举又有何深意?

  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入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人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方才受此酷刑……”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的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小弦一呆:“那外面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的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奖,仿佛还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

  小弦笑道:“大师说的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我对他多有得罪,想必他定然狠狠告了我一状,他可好吗?”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日里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这才对许施主动心一二。”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袖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藏语,而他一惯平实的语气似也有一分叹息。

  小弦听不懂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已,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宫大哥果真是与御伶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的两幅画有何含义?”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盗窃,一人杀人。那这被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的才是盗窃之罪。”小弦一怔,只听蒙泊国师续道:“许施主想来已见到门口的‘法’字了吧?”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我明白了,表面上盗窃虽比不上杀人,却要看所盗何物,所杀何人?”

  “杀人者虽穷凶极恶,但那盗者虽不过窃几十银两,却令一家数口贫困致死。其中罪孽轻重,自不可同日而语。”蒙泊国师依然不动声色,淡道,“所以杀人越货,不过害一人之命,盗国窃权者,害的却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国师自此再无言语。

  ※※※

  且说水柔清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竹屋,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大的围棋棋谱。那棋谱足有五六尺方圆,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棋已至中盘,黑子所占之位亦隐隐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宫涤尘随之入屋,立在水柔清身后:“清儿姑娘可懂围棋?”水柔清并不回身,略点点头:“稍知一二。”宫涤尘笑道:“不知清儿姑娘棋力如何?这盘棋现在轮到黑子下,姑娘可有起死回生之术?”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谱。

  四大家族杂学极多,她在围棋上的造诣虽不比象棋,却也不弱于普通棋士。但见谱中黑白纵横,数条大龙纠结在一处,双方都无回旋之机,局势极为复杂。黑棋稍落下风,如今最关键处应该是将中腹棋筋作活,才可以继续对外围白棋保持攻势。可这块棋筋虽可两眼苦活,但势必将白棋外围撞厚,影响其余几条黑龙。只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再无翻盘的余地。

  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一时沉吟难决。

  忽听宫涤尘淡然道:“清儿姑娘可知为何这盘棋以‘佛’为名吗?”水柔清亦是极聪明,一时心里隐有所悟,却不肯在宫涤尘面前示弱,冷哼一声。

  宫涤尘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佛法讲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弃,为了最后的胜利,原本无须看中几枚残子。只不过若是将这棋局换成了人间尘世,便有许多恩仇情怨夹杂在其中,欲弃无从,欲舍无力……”

  水柔情猛然一震: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千年恩怨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只要能求得最后胜利,舍弃原不足惜。只不过当这被人轻轻舍弃的棋子换成父母亲人,才变得如此难以接受吗?她不禁喃喃道:“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宫涤尘笃定一笑:“对于棋者来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大可收拾残局再战山河;但对于陷人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谈得上‘最好’。所以,这一局说的并不是棋理,而是佛道!”水柔清脑中一片紊乱:“那又如何?”

  宫涤尘不语,上前双手轻拂,将那张棋谱卷入袖中,转身出门而去,只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的水柔清。

  ※※※

  “宫大哥,清儿在哪里?”看到宫涤尘走入竹屋,小弦急忙发问。“你放心,我可不敢对你的清儿姑娘有丝毫不敬。”宫涤尘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份揶揄。

  小弦的脸微微一红,望定宫涤尘,一字一句道:“宫大哥,你会骗我吗?”宫涤尘一愣,面对小弦真诚的目光,机智如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后才勉强点点头:“你想问我什么,我一定如实问答。”

  小弦知道外面的蒙泊国师定能听到这番对话,只好语意隐讳:“我与何公子见过泼墨王。”宫涤尘一震,冷笑道:“他还好吗?”小弦道:“他疯了,还不停画着一个女子,而且,我知道……”宫涤尘忽然抬手止住小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小弦眼中又浮现出温泉边永生难忘的一幕,重重点头。

  宫涤尘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一日,我之所以去温泉洗浴,是因为他的眼污了我的身子!”小弦忽然大叫一声,眼中涌上一层迷蒙的泪光,上前两步捂住宫涤尘的口:“宫大哥,不要说了,我们是好兄弟,永远是!”事实上他的心中虽有无数怀疑,却从未想过宫涤尘居然会向自己直承其事。这一刻,既被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感动,亦害怕再问出什么更难接受的真相。

  宫涤尘轻轻拨开小弦的一手:“我早就告诉过你,有些事情当时不必对你说,但日后总会让你知道。只是,一旦到了这一天,我们却无法再做兄弟了。”

  小弦听宫涤尘说得郑重,吃了一惊:“宫大哥,我并没有怪你隐瞒啊。泼墨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算打死他,我也不会不认你做兄弟。”说到这里他方才醒悟,如果泼墨王画的那名女子果然就是宫涤尘,那么自己这个“大哥”实是女扮男装之身,确实是无法再做“兄弟”。想到这里,小弦不由松开抓紧宫涤尘的手,低声道:“难道,你……你真是女子?”

  宫涤尘苦苦一笑:“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之人。”听宫涤尘承认此事,小弦心中百般滋味涌上,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还有两人是谁?”宫涤尘长叹一声:“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那已疯的薛泼墨。”

  原来宫涤尘初入京师,结交各方人物,并无人怀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她身怀蒙泊师那“试门天下”之题,对学富五车的乱云公子、书法极佳的泼墨王等人刻意结识。乱云公子也还罢了,偏偏泼墨王薛风楚擅长绘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竟被他从宫涤尘平日举止中瞧出蹊跷。泼墨王心计深沉,见宫涤尘谈吐不俗,更有蒙泊国师这个大靠山,不由见色起意,一面邀其游山玩水,一面百般挑逗,被拒后竟以宫涤尘女子的身份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方用离魂之舞将泼墨王逼疯。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日在温泉中洗浴,与小弦相识之缘分。

  小弦听到蒙泊国师早知此事,登时去了顾忌:“好啊,宫大哥你瞒得我好苦,怎么赔我?”他“宫大哥”叫得顺口,一时改不过来。而说到“赔”字时,两人都想到小弦当初不明就里,一意要宫涤尘“陪”睡之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宫涤尘轻笑道:“我欠你一首诗,还不够么?”小弦撅着小嘴:“不够不够!我好容易才有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你把他还给我!”说到一半,忽觉悲伤。自己从小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大哥,谁知现在却变成了“姐姐”,可又想到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宫涤尘与林青做“情敌”,一时又觉得放下一番心事,眼中泪光盈盈,嘴角却又露出笑容。

  宫涤尘何曾想到小弦有这许多心思,只是感动他对自己的一番诚挚,正色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做你的大哥也无妨。”“好,一言为定!”小弦伸出小指。

  宫涤尘亦是心情起伏,她自幼女扮男装,其中诸多不便,唯有故作冷漠,与人保持距离,并无什么朋友。和小弦相识,一方面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无须防备,一方面小弦的坦荡确实也令她心喜莫名,当下勾住他的小指,一字一句:“今生是兄弟,一世是兄弟!”两人各自心情激荡,良久方休。

  蒙泊国师那不紧不慢的语声忽然传来:“涤尘去吧,小弦和我也该走了。”

  宫涤尘瞬间恢复平静,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弦道:“小弦,今夜你必须随我师父走,过几日我再与你联络。”“为什么?我不要和他走。”小弦话音未落,宫涤尘已出指点在他胸口。小弦根本未想过刚刚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宫涤尘竟会突然出手,眼中闪过惊讶与不解,却无愤怒。只因他相信宫涤尘如此做必有原因。

  竹屋一开,蒙泊国师大步走入。宫涤尘拜伏于地:“弟子不肖,只请师父答应我一件事。”蒙泊国师似是看破宫涤尘所想,淡然道:“涤尘放心,就算为师性命不在,也必会护得许小施主的安全。”宫涤尘不再说话,鞠躬转身离去。

  小弦满腹疑虑却问不出口,蒙泊国师已将他抱入怀中,大步往门外走去。

  门外的百姓已散,蒙泊大师更不停留,连四间竹屋也不望一眼,径直南行,小弦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其势迅快至极,又觉得蒙泊的双手中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托着自己,几乎就要沉睡而去,迷糊中心底勉强浮起一句疑问:“蒙泊国师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突然蒙泊国师仿佛感应到小弦的疑问,低头望定他,“不要怕,涤尘自会送小姑娘回京。而我们,去泰山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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