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与何人
唐代诗歌郁郁葱葱的茂林里,《哭宣城善酿纪叟》只能算作深藏在缝隙里的一片绿叶。当无数佳作沐着阳光绽放华彩时,它便倚靠着一棵参天巨树的萌庇孤独又幸运地舞动着生的旋律。偶尔某个瞬间,有猎奇者经过这里,拨开繁密的虬枝,将流盼的眼波不经意地扫向它时,或会稍作停留,但它的既不明艳也不润泽,天然的质朴拴不住喜欢热闹的好奇者,于是它只好依旧寂寞下去。
纪叟何许人也?除了这首小诗再不见诸任何其他文字记载,宣州的地方志照例殷勤地替当地官吏豪强登录家谱而不会为他浪费笔墨。他太不起眼了,一如这首小诗之疏于雕饰,他只是宣州城内一位善于酿酒的老头,而且酿出来的酒大抵止于聊供自卖,店小顾客少,也没有丰腴美眉坐台招揽生意,所以只好清淡。这样的店,街坊四邻或还熟悉,放在人头攒动的宣州城就不大受到瞩目。值得庆幸的是这年来了一位主顾,腰挟长剑却不像做官的,身著长衫又不像教书的,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道骨仙风之气,却分明不是道士。闲暇时候,他常孤身一人,踞一隅桌面,浅杯斟饮,时而若有所思,愁眉不展;时而仰望周天,旁若无人。他似乎很留意这爿酒店,也许是源于酒的清醇,也许是源于纪叟老人那终日眯缝着眼的和善笑脸,也许是源于深巷中少有人来的清静。总之,他成了小酒店的常客。酒店也似乎因为他而使固有的沉闷凭添三分雅趣,城里鸭行鹅步的权贵豪绅、舞文弄墨的儒生寒士、飘忽不定的江湖侠客、甚至深山老林的僧侣隐士,这些从不曾问津过这间小酒店的各路人等,偶尔便结伴来陪着那位笑谈。令纪叟佩服的是,这位的酒量极大,更佩服的是,当同座均皆醉倒,或怀抱长椅频发呓语,或素面朝天鼾声四起于桌下之时,他却摇晃着身子摆开姿态作势写诗。纪叟早已专为他备好笔墨,展开在台面。但见他挥毫泼墨文不加点书诗立就,接着将诗稿卷入袖中,也不管那横七竖八的酒肉朋友,飘然自去。
这位酒客,极富激情又极其落寞。漂泊的心灵永无驻所,明月清风却总时来相伴。他能以挥散千金的豪迈、率真直爽的性情、才华横溢的诗篇广结朋缘,享得盛誉,却又因为这一切并不能替他所唯一珍重的济世之志的落实增添半点筹码而无限忧郁。他无意为诗却成就了一代诗人,他有心济世却穷途于无路通达。“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对功业的渴盼如同压抑心间的磐石一般,将他外在的飘逸逆做精神的苦旅。他需要寻觅一处心灵的托付之所,于是他穷其一生地游走,哪怕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哪怕岁月的沧桑已经在他的脸上烙下了深深的褶皱,哪怕他也常流连忘返于雄奇的高山大河,为之咏叹,为之高歌狂吟,但这只不过是诗情偶寄的小小驿站,作为终点,它们还相距太远。
对他来说,宣州绝不是精神旅途的终极。只是在这里,有热情周致的亲朋故友,有巉岩峭拔的敬亭山色,也有诗文荟萃的文化流脉,这一切都不能不成为身心权作将养歇息的理由。于是他竟姑且静下心思安顿下来,结伴郊游,迎来送往,却也乐在其中。只是,栖身久居哪里是游子的宿命,每一次的送别,他的内心总是那样躁动不宁,“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他明白,虽则安逸,终不可久留,和在长安一样,这里只能成为下一次客行的新的起点。
他的视野永远如扶摇九天的鸿鹄般高远,他的情怀却永远关注着地下的苍生。他此时其实未必不明白,一个人的心胸可以拓展得无限之大,一个人的力量却未必总能力挽狂澜。
某一天,他再次来到小酒店,木门竟无情紧闭久叩不开。咨诸街邻,始知纪叟昨已辞世。他默默回身,每走一步都分外沉重。坐在寓所案前,徒望空空四壁,心生无限酸楚。他记得纪叟曾将酿酒比作他的作诗,纪叟以为,两者都可以算作聊以谋生的手段,技艺高明些,且博得众人喜欢,彼此收获自己的需要,就很知足。纪叟不解于他的孤身一人时屡屡流露的愁闷:“你的诗早已风行海内,何必自苦如是呢?”他很难通过话语说与纪叟老人明白,也不忍拂拭老人的善意。他喜欢看到甚至羡慕老人那善良的知足的笑,亦往往被感染和感动。知足是快活和幸福的事,谁又何尝不欲呢?只是,他自己知道:“我的诗早已化作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拿生命来写诗,诗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诗。但我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活着的啊。”
他忽而内心大恸,取来文房四宝,执笔在手,那手竟醉了似地犹自颤抖不已,“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写罢他抬起身来,不禁仰天太息,忽然手臂一抖,那笔径自滑落地面,“啪”的一声,传向窗外,打破一片静谧,在夜的空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