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花海其华灼灼,看在他眼中,却不及手中这一袭红裳的万分之一。
裙裾摇曳处,那金丝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
那一日,她便是穿着这一袭红妆,站在邺城高高的城楼之上,一阕清歌,点亮了整个漠北,苍灰的天幕。
那一日,她颈间的血,滴落在雪地里,他看着那红白相映的绚目景致,心想,用飞董氏九族之人的鲜血
来偿,只怕仍犹未能够。
那一日,当心底的冷怒几乎淹没了所有理智,他才骤然惊醒,原来,他在意。
无关乎姓名。
无关乎容颜。
无关乎身份。
她只是那个“不敢赌万一”,千里迢迢远赴漠北来寻他的女子,是那个始终坚定不移的支持着他的女子,
是这世间,可以与他比肩而站的女子,是他不惜倾尽性命爱惜守护的女子,是他唯一的王妃,他的妻
。
自那一刻起,他弃了所有追查。
即便是,那一曲“惊鸿”,还有她左臂上的炼金朱砂,和许许多多不经意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情和小
动作,巧合得近乎天意。
即便是,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的找寻,却并没有能找到,当年坠崖的她,所留下的任何一丝痕
迹。
即便是,青木崖上,那最后一眼,她的身影与脑海中深藏的记忆,莫名而又真切的重合在了一起,他也
依旧不让自己去深想。
近乎偏执的不肯打破这个平衡,一点也不像他了。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她仍是他的妻,只要她永远都陪在他身旁。
所以,当桑慕卿泪眼婆娑,告诉他那一段过往,告诉他,她与苏修缅的约定,告诉他,她才是真正的慕
容清之时,他只是冷漠的拂袖,说,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不是不信,只是如今,他的妻子,仍然需要依持慕容家小姐的身份,即便这个身份同样会带来许多麻烦
,但是比起她的另一个身份,至少如今,可以护她安全无虞。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所有真相挑明,即便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崖而无能为力,
即便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她,但那一段过往那样残酷,她能否接受得了,又是不是还会继续留
在他身边?
多讽刺,他竟然在害怕,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宁愿她一世都只做慕容清,宁愿她忘了曾经那样全无
保留的依恋与爱慕,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甚至对桑慕卿动了杀意,即便最后,她的死不是他亲自而为,却至少是出于放任。
他不是不知道慕容家的动作,却并没有阻止,同样是注定了背北亏欠,却都不曾后悔。
慕容铎夫妇为的,是家庭的鼎盛繁衍。
而他为的,只是他的妻。
是的,他知道她是谁,或许早在亲眼看着她从青木崖坠下之时便已在心底明白,而桑慕卿的一席话,更
无疑将一切无可回圜的确认。
后来,她从邪医谷回来,他知道她还是知道了的,然而,他却从来不提,只做不知情。
如果说,当年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子,是他那一段暗沉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那么,如今的她,一颦
一笑早已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脉深处,虽死不能割舍。
那么,是不是,只要不说破,他与她之间,便仍旧不会不可回转,她依然还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此生
唯一的妻。
他曾说过,她的弱点便是太重情义,他太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是如若不是这样,他又会否爱上
她?
所以他明白,她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便将一直以来当作家人一般对待的慕容一门视作路人。
所以明知道她前行邪医谷是为了什么,他却依然放手让她远离,只为了她可以避开他与慕容家之间迫在
眉睫不可避免的冲突。
倾儿,你等我,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好了,便到邪医谷陪你,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他这样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明明笑着,声音里却蕴着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紧绷。
她的身子太过积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然而他却已无退路。
所以明知道她终会知道,却冀望能多瞒一时,等她避开上京的血雨腥风,等到孩子平安降生,等到一切
尘埃落定,等到他与她之间有了永不可断的牵连。
她是那样的爱孩子,那么为了孩子,他是不是就有多一分的机会留住她?
他算好了一切,以为那是一世,却终是算不过天,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情的,她提前赶了回来。
她听不进他的解释,所以他冷冷开口,问,慕容滟呢,你也不顾她了?
为的,其实只是她安好。
所以,他打了她,对着那样恨不能将之嵌入自己骨血密密护着,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儿,竟然是
他自己,亲手打了她。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她要做什么,而她却不知道,亦或是已经不再在意,这样的举动会给她带来
怎样的危险。
然而,他却不能不在意,只要是与她有关,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她不会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强行克制,才能压抑下心底翻江倒海的钝痛,方才打过她的右手,死死的握
牢成拳,收于身后,却仍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害怕只需这一眼,他便会心软,会控制不住想要抑她,然后所有费尽心机营造的
假象,所有倾尽心力维持的自制,便会随之,全盘崩溃。
然而心底,其实在那一刻起便已经溃不成军,她不惜自曝身份,他便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慕容潋对她的
重要性,更加清楚他若是死了,会带给她怎样的打击。
所以明知道要冒天大的风险,他仍是开始着手安排月毁暗中筹谋着诸多营救事宜,即便他心知肚明,为
何看押慕容潋的任务,会落到他身上,为何那一道圣旨上,钦命由他监斩,如若关押或者行刑当中出现
任何闪失,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然而此时此刻,仓促之间,他却顾不得太多,种种考量善后,只能留
待日后。
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打点一切,赢面太小,万一失败,他不愿意她经受从期望到失望
的打击,而很多事情,她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安全。时间太紧,所要筹谋的太多,周围的眼线也太多,
他也实在是分身乏术去向她解释。
却不曾想,竟然会将她逼至绝境,竟然让她不惜纵火自伤。
他一直知道她是外表柔然,实则内心坚韧的女子,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决绝,为了救慕容潋,她竟然可以
惘顾自己的性命,将整个归墨阁付诸一炬。
他想起了她在烈焰当中不住呛咳的身影,至今仍心有余悸。
他听着她说,殿下,我不想再听你的不得已,我只要你答应我,潋诈死后,不要让他出任何的事,这就
足够了!
握着令牌的手心不受控制的收紧,一点一点蕴力,太多的累与疼,无处宣泄。
倾儿,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起身,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两半。
殿下还没有答应我。
她固执的开口,依旧坚持向他要一个保证。
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出些许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