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狐魅天下之狐妖公子七巅峰之处 狐魅天下
猫芽峰之顶,别无半分草木,全是一块一块黑色的巨石匍匐在地,白雪轻落其间,掩去了巨石原本狰狞的面目,看起来并不可怖。
巅峰的景色,并非冰冷,而是萧瑟寂寞,没有多余的颜色、没有多余的生命,甚至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只有满目的黑与白。
一个人坐在极高之处,冰雪耀然的黑色巨石之上,怀抱着一具黑琵琶。那琵琶极黑极光,半轮明月在极黑的琵琶面上熠熠闪光,不知是由什么材质绘成,而月下红梅艳然,点点就如残血,开遍了整个琵琶面。
唐俪辞踏上最后一块黑岩,眼前是一片细腻光洁的雪地,雪地尽头一块黑色巨石耸立,巨石之上遍布积雪,难掩黑岩狰狞之态。
听闻有人踏上岩石之声,坐在巅峰的人缓缓抬起头,他面罩黑纱,头戴布帽,丝毫看不出本来面目,然而手指如玉,柔润修长,十分漂亮。
“唉……”唐俪辞步上岩石,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真的……是你。”言下,是早在意料之中,却遗憾未出意料之外。
怀抱黑琵琶的黑衣人一动不动,良久,他慢慢开口,声音却是出奇的低沉动听:“想不到受我一掌,掷下水井,再加一桶桐油,你还是死不了。”声音出奇的动听,但言下之意,却是怨毒到刻骨铭心,反成了淡漠。
唐俪辞衣袖一拂一抖,负袖在后,背月而立:“你曾说过,即使——是只有老鼠能活下去的地方,唯一能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他的脸颊在阴影之中,并没有看那黑布盖头的黑衣人,“我没死,那是理所当然。”
“嗯……”黑衣人慢慢地道:“当年我应该先切断你的喉咙,再挖出你的心,然后将你切成八块,分别倒进两口井,倒上两桶桐油。”他说话很好听,开口说了两句,一只灰白色的不知名的夜行鸟儿盘旋了几圈,竟在他身侧落下,歪着头看他,仿佛很是好奇。
“阿眼……”唐俪辞低声道:“我还能叫你一声阿眼吗?”
黑衣人慢慢地道:“可以,你叫一声,我杀一个人;你叫两声,我杀两个人,以此类推。”
“阿眼,”唐俪辞道:“我问你一句话,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黑衣人双木一睁,虽然隔着黑纱,却也只他目中如怒:“一条认命,我会记到你那书童身上,告诉他要小心了。”
他声色俱厉,唐俪辞充耳不闻,人在背光之中站立,缓缓重问:“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黑衣人琵琶铮然一声响:“当然。”
“为什么?”唐俪辞缓缓转过身来,不知是他的表情一贯如此平静,还是他已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得很好,月光下他的脸色殊好,别无僵硬痛苦之色,一如以往秀雅平静,“当年我吃药的时候,是你说不好是你要我戒,是你说那不能玩那会害人一辈子……是你说你恨卖药的毒贩,所以我戒毒我把他们一一毁了……是你说我天性不好,控制欲太强,所以我改……是你要我做个好人……所以我就做一个好人——你,欠我一个解释。”他一句一句地说,既不急躁,也不凄厉,语气平缓地一句一句说,说道最后,语气甚至柔和起来,近乎口对耳的轻言细语。
“为什么?”黑衣人竖起了琵琶,乱指往上一抹,只听叮咚一声嘈杂的乱想,他五指再一张,乱响倏然绝止,四周刹那寂静如死:“为什么只是为了傅主梅,只是为了你没登上最高的位置,只是为了你心里不平衡不满足,你就想要大家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拉断电线你就能身上藏刀你就能举杯要大家和你一起喝毒药?为什么穿越时空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全世界只有我们彼此是亲人是朋友,你还能逼死方舟,拿他的命换你的武功前程?都是为了钱不是吗?都是为了钱……”他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什么都想要,知道你一定不肯曾任主梅比你强,但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想要大家同归于尽!乐队的资金是你爸出的没错,但我们不是陪你玩的玩具,就因为是你家的资金,所以你就一定要是主唱,一定要做得最荣耀吗?做不成主唱,你就要大家一起死,拉断电线没死成反而穿越时空到达这里,你还不知道忏悔,逼走主梅害死方舟,都是你做的好事!还是为了钱!为了谋生的那一点钱——”他胸口起伏,自行缓了一口气,“既然都是为了钱,有钱就不必失去一切,不必受制于人,不必欠人人情,不必做不情愿的事不必有牺牲,那么——我对自己发誓,自你逼死方舟之后,我若要活下去,就先要坐拥天下最多的钱!”
唐俪辞清澈秀丽的双眉微微一合,低声道:“有钱……才能活下去,才不会失去……”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留有这样残酷的回忆,“但世上赚钱的方法有千百种。”
“你有方舟留下的本钱,你有你争权夺利的天分,你有你浑然天成的运气,你有你看透机会的眼光,我没有。”黑衣人头上的黑头巾在山风中突然被掀起一角,露出他的额角,若说世上有人连露出额头都能让人感觉是冷艳的,那么眼前这人便是。“我懂的,只有做药。反正这个世界这群人,早已死了一千年了不是吗?就算我不做药,在你我生活的年代,他们也早就全都死了,早死晚死,一样要死,对你和我来说,毫无差别。”
“既然如此,”唐俪辞踏上一步,“钱,你现在不一定比我少,有了你想要的东西,可以收手隐退了吧?”
“隐退……”黑衣人手指微扣琵琶弦,“现在已不能收手,,吃药的人越多,感染的人越多,就需要更多的药,这也是在救人。”
“这是借口,”唐俪辞缓步前行,踏上黑衣人所盘踞的黑岩,“还是很差的借口。”
“你想听见什么?”
“掌握数不清的钱,控制数不尽的人,就忍不住想要更多的东西,是不是?”唐俪辞低声问,问道此时,嘴角微微上翘,已含似笑非笑之态。“反正此时此刻此天此下,在你看来都是一群死人,那么做一群死人的阎罗,尝试一下你从未尝试过的滋味,做一件你从未想过的事,说不定——会活得比从前写意,也比从前自我,是不是?”他的睫毛微微往上一抬,凝视黑岩上的黑衣人,“承认吧……阿眼,你有你的野心,就像我当年……”
“第二声,记下沈郎魂之命。”黑衣人低声道:“嘘……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毫无关联。至于我想做什么,反正谁说话我都不信,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说什么、以后说什么,反正都不是真心话,究竟说的是什么,你有何必这么在意?我要做什么,随我的心意就好,与你无光。”
“是吗?”唐俪辞踏上黑岩之顶,与黑衣人共距这一块离天最高的狰狞之石,“和我无光,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你眼里看来,我也是一个死人吗?”
“当然。”黑衣人琵琶一竖,口弦在手,“踏上这块石头,就不必下去,将你葬在数百丈高峰之巅,算是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过去二十年的情谊。”
唐俪辞负袖冷眉,黑衣人指扣琵琶,两人之间疾风狂呼而过,冰雪随狂风如细沙般缓慢移动,一点一点,自狰狞黑岩上滑落,扑入万丈冰川,坠下无边深渊。只听唐俪辞轻轻叹了一声:“把我葬在这数百丈高峰之巅,算是对得起我,也对得起过去二十年的情谊……你可知道今天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阻你大事?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出手干预,为什么我要从余泣凤那里抢走药丸,为什么我要引你上碧落宫?为什么我放任我最关心在意的钱和名誉、地位于不顾,一定要在这里将你拦住?”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你说过,要活得快乐,要心安理得,要不做噩梦,要享受生活,一定要做个好人。只有人心平静、坦然,无愧就无哀伤,人生才不会充满后悔和不得已,才会不痛苦。我……痛苦过,所以我懂;而你呢?”他再踏上一步,“而你从来没有走错路,你自己却不懂,所以我来救你——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一样充满死人,毫无眷念,你害死谁我都不在乎,但是你害死你自己——你自己要害死你自己——你日后必定会做噩梦会痛苦会后悔,我就一定要救你!一定不让你走到当初我那一步!”他伸出手,“阿眼,回来吧。”
“哈哈,你越来越会说话,也越来越会装好人了!”黑衣人仰天大笑,黑色布幕飘起,露出一角白皙如玉的肌肤,眉线斜飘,出奇的长。“第三声!既然你说到我害死谁你都不在意,那么第三个,我就杀了这个孩子——”他双手一动,竟从挡风的黑琵琶后抱出一个襁褓,那襁褓里的婴儿稚嫩可爱,两眼乌溜,赫然正是凤凤!凤凤被唐俪辞寄养在山下人家,却不知何时被黑衣人掳来。
唐俪辞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凤,凤凤似是穴道被点,两眼委屈地充满眼泪,却库不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唐俪辞,一动不动。黑衣人掐住凤凤的脖子:“你逼走主梅害死方舟,贪图金钱武功,如今更是身为国丈义子,坐拥万巧斋珠宝,这样的人,也敢和我谈你要救我——也配和我说你要救我?哈哈哈……天大的笑话!”他双指运劲,“这个孩子,就是你冥顽不灵,不听号令害死的——”
“且慢!”唐俪辞出手急阻,黑衣人琵琶一横,挡在两人之间:“你再进一步,我便一掌把他拍成肉饼,死得连人形也无!”唐俪辞的脸色终于有些微变:“他……他是她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黑衣人冷笑:“这是她和比人生的孽种,她既然是我的女人,我杀她的孽种,哪里不对?”唐俪辞道:“孩子是她的希望,你杀了她的孩子,她必定自尽,你信是不信?”黑衣人微微一震,唐俪辞极快地道:“且慢杀人,你要什么换这孩子一命?”他按住黑衣人的手,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具琵琶之遥,只听他低声道:“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
“你——”黑衣人冷眼看着他按着他的那只手,“你这么关心她的孽种做什么?难道你也……”唐俪辞眉头微蹙,并不回答。黑衣人突儿大笑起来,“哈哈哈,连你也迷上了那个贱婢?哈哈哈,那贱婢果然是魅力无双,竟然连你都被她迷倒……真是不世奇功,回去我要好好犒劳她,竟然为我立下如此大功,哈哈哈……”唐俪辞道:“你要什么换这孩子一命?”
黑衣人缓缓放开掐住凤凤咽喉的手指:“你自尽,我就饶他不死,说不定……还带回去给那贱婢,她一定感恩戴德,从此对我死心塌地……”唐俪辞道:“不错,你把他带回去,她一定对你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自尽。”
唐俪辞蓦然拂袖:“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要我死之外!要我自尽,不如你当场掐死他。”黑衣人仰天大笑:“哈哈哈……伪善!连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伪善!可笑至极!”他一手抱凤凤,一手握琵琶,“不肯死就算了,让我再杀你一次,这一次,绝不让你复生。”
“阿眼,杀人,是你心里想要的结果吗?”唐俪辞振声喝道,“如果我说方舟没死,你——”黑衣人哈哈大笑:“方舟没死——方舟没死——事到如今,你还敢骗我说方舟没死——是你——”他手指唐俪辞的眼睛,“是你将他的尸体浸在冰泉之中,是你让他死不瞑目,是你不让他入土为安,是你要凌虐他的尸身、剖开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自你登上猫芽峰,我就派遣人马搜查你唐家国丈府,果然找到方舟的尸体。是我将他亲手安葬,是我为他立碑,今天你竟然敢说他没死——你骗谁?”
“你——”唐俪辞右手按在腹上,仿佛突然而其的疼痛让他不堪忍受,脸色顿时煞白如死。黑衣人左手横抱凤凤,“铮”的一声琵琶声响:“骗局已破,再说一句,刚才你走的那条绳索已被琵琶声所断,今天除你之外,碧落宫鸡犬不留!动手吧!”
“你将他葬在什么地方?”唐俪辞左袖一扬,那张秀雅斯文的脸一旦起了凌厉之色,一双丽眸赫然正如鬼眼,眼白处刹那遍布血丝,黑瞳分外的黑,观之令人心头寒战。
“今天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黑衣人低声而笑,“真是讽刺的好彩头,哈哈哈……”
“柳眼!今夜会让你知道,进算是今时今日,我仍然是四个人中最强的——”唐俪辞脸色煞白,半截铜笛斜略指地,“我一定有办法救你,也一定有办法救他!”
黑纱蒙面人琵琶一动,庞大黑岩之上积雪轰然暴起,化作雪屑潇潇散下,唐俪辞断笛出手,掠起一阵凄凉尖锐的笛音,合身直扑,却是点向柳眼的双眼。
青山崖。
过天绳断!
池云、沈郎魂倏然变色,然而碧落宫中涌起的云雾却在此刻渐渐散去,兰衣亭之顶“霍”的一声火焰升起,照亮方寸之地,却见兰衣亭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木牌,上面并未写一字,却悬挂一个小瓶,看那颜色、式样。正是唐俪辞自余家剑庄夺来的“猩鬼九心丸”!
遍布碧落宫的面具人顿时起了一阵偌大的混乱,白衣女连连喝止,却阻止不了面具人纷纷拥向兰衣亭下,正有人要纵身而起,面具人中有人喝止:“且慢!定有轨迹!稍安勿躁!宛郁月旦,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飒飒山风之中,有人口齿清晰,缓缓而道:“正如大家所见,这就是猩鬼九心丸。”声音悦耳动听,发话的人却不是宛郁月旦,而是钟春髻。“在下钟春髻,为雪线子之徒,碧落宫之友。大家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增长了功力,却送了性命,何等不值?若是为了保命,终身受制于人,那又是何等不甘?碧落宫与江湖素无恩怨,自然与大家也并无过节,过天绳断,贵主已不可能踏上青山崖,大家既然并无过节,何不就此罢手,坐下和谈?”她声音既好听,又非碧落宫之人,说得又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面具人面面相觑,不禁都静了下来。
“哪里来的贱婢!藏身暗处蛊惑人心!”蒙面白衣女确实纷纷叱咤了起来,白雾散去,只见三五成群的白衣女身周已有青衣人团团围住,正是碧落宫潜伏的人马,虽未动手,但这群年轻女子显然绝非碧落宫众高手之敌,叱咤了几声,眼见形势不妙,渐渐住嘴。
浩浩夜空,朗朗星月之下,只听钟春髻道:“我方手中尚有数百粒猩鬼九心丸,可解各位燃眉之急,服下之后,两年之内不致有后患。不管各位决意与我方是敌是友,这粒药丸人人皆有,并无任何附带条件,各位稍安勿躁,片刻之后便有人奉上药丸。”她说完之后,两位碧落宫年轻女婢脚步轻盈,姗姗而出,一位手中捧着一大壶清水,一位手中捧着十来个其白如雪的瓷碗。两位姑娘年纪尚轻,骤然面对这许多模样古怪的人,都是满脸紧张之色。
“各位请列队服用。”钟春髻继续道,“过天绳断,但碧落宫自有下山之法,各位不必紧张。不过,不知各位有否仔细想过,与其因为猩鬼九心丸,终身受制于贵主,其实不如以这两年时间请贵主潜心研究,调配解药,使猩鬼九心丸既能增长功力,又不必蕴涵剧毒,岂非两全其美?”
面具人抢到两位女婢面前,碍于解药不知在何处,不敢明抢。两位女婢满脸紧张,但手下功夫却是不凡,清水一碗,药丸一颗,饶是面具人众目睽睽,也没瞧出究竟药丸藏在两人身上何处,只得勉强安分守己,列队等候。其中更有不少人暗想:碧落宫故意不说下山之法,除了赐予猩鬼九心丸施恩之外,更有要挟之意,恩威并施,只要我等与其合作,对付尊主,“请”尊主调制解药。但这等算盘打得精响,风流店之主,哪有如此容易对付,能“请”他调制无毒的猩鬼九心丸?话虽如此,但若无解药,这条老命未免保不住,就算抱住了,也是他人棋子,活着也无味得很,不如一赌……
“各位本来面目如何,我等并无兴趣,如果各位有心,愿意与我等配合,‘请’贵主调配解药以解众人之苦,过后请到兰衣亭中详谈;如无意配合,待我方告知下山之法后,自行离去,碧落宫不惹江湖纷争,绝无刁难之意。”钟春髻道,“至于三十六位身着白衣的姐妹,也请留下详谈。言尽于此。”她始终不现身,这番言语,自然不是她自己想得出来的,若非唐俪辞教的,便是宛郁月旦指点。
“嘿嘿嘿,原来今夜之战早有人掐指算过,宛郁月旦自己不出面,碧落宫照样‘超然世外’,派遣钟小丫头出来说话,碧落宫中人一个字不说一个屁不放,就得了此战的胜利,又顺便大作人情,招揽许多帮手。”冷笑的是池云,他受唐俪辞之命在崖边守卫,唐俪辞却没告诉他全盘计划,“该死的白毛狐狸,老子和你打赌,这等大作人情的伎俩,一定是那头狐狸的手笔。”
沈郎魂擦去嘴边被弦音震出的血迹,淡淡地道:“嘿,若都是他的计划,非拿药丸和出路要挟众人听他号令不可。如此轻易放过机会,一定是宛郁月旦参与其中。”池云收起一环渡月:“一头老狐狸和一头小狐狸,难怪今夜风流店一败涂地,不过但看那‘尊主’斩断过天绳的手法,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根本没有意思要今夜上山之人活命,咱们虽然没输,但也不算全赢,这些人,都是他的弃子。”沈郎魂眼望对面山巅,缓缓地道:“碧落宫固然大获全胜,今夜之后再度扬名武林,并且结下善缘,拥有称王的资本,但是真正的胜负并不在此……”池云哼了一声:“某只白毛狐狸自称武功天下第一,老子何必为他担心?”沈郎魂也哼了一声:“你不担心就不会有这许多废话。”池云突地探头到他身前一看,沈郎魂淡淡地道:“做什么?”池云瞪眼道:“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子,老子看你真是越来越顺眼。”沈郎魂一顿:“你那未过门的妻子还在树林里,不去叙叙旧情?”池云转身望树林,呸了一声:“今夜不杀白素车,我不姓池!”大步而去。
宛郁月旦房中。成蕴袍静听外边诸多变化,突儿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所谓称王之路,也能如此……”宛郁月旦指尖犹自握着那撞碎的茶杯瓷片,瓷片锐利,在他指尖割出了血,但他似乎并不觉痛,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而为,也只能如此而已,局面并非我能掌控,谁知哪一天便会兵戎相见,牺牲自己所不愿牺牲的人。”成蕴袍举杯饮尽:“但你还是执意称王。”宛郁月旦道:“嗯……但王者之路,世上未必只有一种。”成蕴袍放下茶杯,突然道:“或许有一天,你能开江湖万古罕见的时代。”宛郁月旦温柔地微笑,眸色缓缓变得柔和清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也许……但其实我……更期待有人能接我的担子。”成蕴袍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你真不是个合适称王的人。”王者之心,隐退之意,焉能并存?宛郁月旦要称王天下,所凭借的不是野心,而是勇气。
你真不是个合适称王的人?宛郁月旦没有回答,眼眸微闭,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无法回答的往事。
门外面具人群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突地有一人一言不发,往兰衣亭中奔去,两位姑娘发药完毕,轻声细语解说如何自冰道退下碧落宫,解说完毕,不少人原地犹豫,大部分人退出冰道,却仍有六七十人经过考虑,缓缓走入兰衣亭。
“成大侠请留下休息,我尚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宛郁月旦站了起来,对成蕴袍微笑,“萧大侠就在隔壁,还请成大侠代为照看一二。”成蕴袍颔首,宛郁月旦仔细整好衣裳,从容且优雅地往兰衣亭走去。
他没让任何人带路,也没让任何人陪伴,行走的样子甚至显得很平静,微略带了一点慵懒随性。
池云大步踏进树林,却见树林之中人影杳然,不见白素车的人影,连方才一起进入树林的四个白衣女子也都不见了,不禁一怔。这树林也就寥寥数十棵大树,五个大活人能躲到哪里去?但确实五个女子便是不见了。
树林外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仍如两具僵尸般立在山崖边,沈郎魂拾起两块石子,随手掷出,噗噗两声,竟然尽数打中两人身上穴道。他阅历本多,但对于眼前此中情形却是大惑不解——这分明是两个极强的战力,却是为何不能行动?难道是因为那琵琶声断了?但如此说法不同情理,如果这二人只能收乐声指挥,而风流店的“尊主”本就打算把他们当作弃子,那岂非是带了两个废人到碧落宫来送死?如果不是,那这两人被留在碧落宫的用意是什么?心念刚转,池云已从树林中出来,满脸疑惑,沈郎魂一看便知树林中也有变故,淡淡看了池云一眼,指指被他点中穴道的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你如何看?”
池云找不到白素车,脸色不好,冷冷地瞟了两人一眼:“谁知道?或许这两人突然耳聋,听不到杀人指令,或者突然中邪,要不然就是雪山太高,站在崖边吓得腿软。”沈郎魂摇了摇头,此事太难解释,眺望对面山巅:“你可还听得见琵琶声?”池云皱眉:“自从白毛狐狸上山,就没再听见那见鬼的琵琶。”沈郎魂淡淡地道:“虽然听不到琵琶声,我却依稀听到笛声。”池云凝神静听,然而山头风声响亮,相距数十丈之遥的两座山峰,山巅又在百丈之上,他只听到满耳风声,却没听见笛声:“什么笛声?”沈郎魂微闭眼睛:“一阵一阵,就像风吹过笛管发出的那种啸声。”池云呸了一声:“老子什么也没听见,你若能听见,那就是胡吹!少说几百丈远,难道你长了顺风耳?”
“呜——”一声微弱啸响,池云一句话未说完,蓦然回首,眼角只见一物自云海间一闪而逝,啸声急坠而下,瞬间消失。“那是什么。”池云失声问道,沈郎魂双目骤然一睁:“断笛!”池云的身影瞬间抢到崖边:“什么?”沈郎魂冷冷地道:“半截断笛,看那下坠的重量,应该是他手上握得那一把铜笛。”池云仰天看雪峰:“难道——”沈郎魂淡淡地道:“能败我于一招之内,你以为那雪峰上拨琵琶的是什么人?你的公子,真的能轻易得胜吗?”池云变了脸色:“这山上乱弹琵琶的疯子,就是——”沈郎魂面无表情:“就是在我脸上刺印,将我妻丢进黄河的那个疯子!”
云海飘渺,星光灿烂,不远处的雪山在月下皎如玉龙,而与山相比,渺小如蚁的人要如何看穿苍茫云海,得知山巅的变化呢?
“老子要下山!再从那边上去!”池云的脸色铁青,重重一摔衣裳下摆,掉头便走。沈郎魂淡淡地道:“你是白痴吗?他引诱那人斩断过天绳,独自上山,用意就是不让你过去,就算你跟着下山的这些人从冰道下去,保管你找不到回来的路!”池云厉声道:“你怎知道回不来?”沈郎魂闭上眼睛:“那是因为昨天夜里,我已从冰道走过一遭了,冰道出口不再猫芽峰下。”池云一怔,沈郎魂淡淡地道:“他要自己一个人上去,会让你找到通道跟着上去吗?他这番心机本是为了防我复仇心切,冲上去送死,不过我虽然确是复仇心切,却比他想象的有耐心。”池云脸色阴晴不定:“那就是说就算他今晚死了,也是活该!算作自杀!”沈郎魂仍是面无表情:“嘿!你认定他必输无疑?我却认为未必。”池云冷笑:“老子只是认定这头狐狸喜欢找死,日后要是被他自己害死,休想老子为他上半炷香烧半张纸钱!”
话说到此,雪峰顶忽然又传出隐隐轰鸣之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震动了,过了半晌才见数块大石随山坡滚下,震得冰雪滑落,冰屑飞扬,那石块都有半间房屋大小,若是砸人身上,必定血肉模糊!青山崖上忙碌的众人突然瞧见此景,都是一呆,白衣女子却是一声欢呼道“尊主格杀敌人,尊主天下无敌”,当下有人拔剑出击,和碧落宫宫人动起手来。
巨石滚落,声响渐息,除了仍在动手的白衣女子,众人的目光皆呆呆地看着薛峰之巅,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象在那雪山之上,究竟是藏匿着何等怪物在和唐俪辞动手?惊天动地的落实之威,究竟是谁人引起?一弦杀人的威力,却又为何不再出现?
就如迎合众人的期待,巨石滚落之后,猫芽峰积雪崩塌,潇潇满天的雪屑覆盖了方才巨石滚落留下的痕迹,一切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正在众人一口气尚未缓过来,目光尚未自猫芽峰上收回之时,突然有人“哎呀”一声:“那是谁?”
池云凝目望去,只见对面雪山半山腰上,有两个黑影缓缓地移动,看那移动的方法,这两人若非不会武功,就是武功低微。猫芽峰刚刚雪崩,虽然并不是十分严重,足下的冰雪也是极不牢靠,这两人在此时仍要坚持上山,可见绝非偶然出现,那是什么人?他瞧不见来人模样:“姓沈的,你看得清楚吗?”沈郎魂耳目之力却是胜过常人许多,凝神细看,沉吟半晌:“好像是两个女子……”
“女子?”池云诧异,“怎会是女子?”不会武功的女子,怎会出现在猫芽峰上,碧落宫外?沈郎魂眉头一蹙:“看来多半是风流店的女子,但风流店又怎会有不会武功的女子……”池云沉吟:“难道是余家剑庄里面,白毛狐狸说的那个‘红姑娘’?但不会武功,半夜三更爬这样的雪山危险得很,难道说她们比我们还急?认定她的尊主会吃亏吗?”
山巅上的情况,看来奇怪得紧,只怕是远远超出他们这些人的想象,沈郎魂目光往兰衣亭掠去,宛郁月旦人在亭中,举手示意,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眼也未往山巅上看。
当然,他也看不见。
如此镇定的表情,难道是唐俪辞向他保证过什么?
对面雪山上移动的人影极其缓慢地往上爬,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却也知情况危险万分,究竟山巅上的人有何种魔力,能令这许多年轻女子豁尽生命而在所不惜?
突然之间,山顶再度传来震动,碎石滚落,一道人影自山巅飞坠而下,众人未及震愕,另一道人影随之扑下,数百丈高峰,众目睽睽,人人呢看得清清楚楚,乃是第一人先行跌下,第二人方才自行跳下。
但雪峰高远,其寒入骨,其风如刀,数百丈的距离,若自山巅坠落,必死无疑。这第二人凌空扑下,不知意欲何为,但如此行径,无异找死。一瞬之间,看不清这人是谁,心中念头尚未明白,两道人影已相继跌入云海,不见踪迹。
“尊主!”众白衣女子失声惊呼,蓦地崖底有个人影一晃,对面山崖上缓缓移动的黑影处发出一声震响,沈郎魂倏然失声道:“应天弩!”随他这一声喝,一支银箭破空而来,箭后引着一条暗红色绳索,此箭之力,竟然能穿透数十丈空间的强风密云,不受丝毫影响,直抵青山崖下!青山崖下白影一晃,有人接过绳索,缚在崖下岩石之上,清喝一声,数道白影掠上绳索,直奔对山而去!
“白素车!”池云怒喝,她竟然潜伏崖底断岩之间,等待时机,这应天弩一击,分明就是有所预谋,事先留下的退路!沈郎魂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按住:“且慢!应天弩所引的是百毒绳,一沾中毒,毒分百种,除非下毒之人的解药,世上无药可救!”池云出手更快,一环渡月银光一闪,百毒绳将断!
暗红色绳索一瞬而来,给青山崖的震动却是难以言喻,不少身在兰衣亭的面目人都是浑身一震,心上念头千百。眼见一环渡月银光闪烁,将要斩断生路,宛郁月旦一拂袖,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他袖中飞出一物竟然后发先至,与一环渡月相互撞击,一环渡月去势一偏,掠过百毒绳上,嗡的一声打了个回旋,重回池云手中。
转瞬之间,断绳救绳,宛郁月旦并无武功,袖中所出的不知是什么暗器,竟有如此威力,青山崖顿时一片寂静,只听他温言道:“既然贵主人有所安排,要请各位回去,碧落宫也不勉强,山风甚大,各位小心。”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原本一只脚踏出兰衣亭之人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宛郁月旦不再说话,静立亭中,就如他十分有耐心等待众人离去一般。
“好个会笼络人心的小狐狸!”池云收回一环渡月,心有不忿:“哼!我下山底去看那两人怎么样了,少陪!”他一顿足,心一横,竟不从碧落宫冰道下山,自崖边纵下,攀附岩石冰雪之上,直追而下。
沈郎魂立身崖边,凝视池云白衣消失于云海之中,那坠落云海的,真的就是他那杀妻毁容的仇敌吗?深仇大恨,真的就这样如云烟一般消散?为何郁积心头的愤怒和痛苦却不曾消失,只是如失去治伤的方法一般,沦为今生的不治之症……
“尊主,尊主……”身后白衣女子纵声恸哭,其声之哀,令人心升凄楚。耳听碧落宫中有人清喝一声“姑娘”,随后“叮当”一声,却是有人横剑自刎,被碧落宫宫人救下。本欲血溅三尺的战场,沦为一片凄婉悲鸣之地。
“宫主。”宛郁月旦身边一人碧衣佩剑,身姿卓然,正是碧落宫下第一人碧涟漪。宛郁月旦一颔首,轻轻一叹,碧影一闪,满场转动,不过片刻,白衣女子已一一被点中穴道。这些女子天真未泯,年纪轻轻,虽说是别有可怜可悲之处,却也是众多灭门惨案的凶手,众人皆有恻然之心,却不能轻易释然,何况关于风流店的众多信息,还需要从这些女子的身上探听。
“此间事已了,碧大哥,这里交你。”宛郁月旦眼眸微闭,“我要去看看刚才坠山的两人情况如何。”碧涟漪领命,钟春髻自兰衣亭中奔了出来,脸色苍白:“我……我……”她此时说话,和方才那侃侃而谈的气势浑然不同。宛郁月旦温言道:“钟姑娘为我带路吧。”钟春髻看着宛郁月旦微带稚嫩,却仍是温雅从容的脸,突然只感一阵慰藉、一阵温暖、一阵伤心:“我……”
“走吧。”宛郁月旦伸手搭上她的肩,“请带路。”
沈郎魂抬起头来,凝视对面雪山,只见五名白衣女子和两个人影会合,一路继续往山顶攀爬,一路匆匆下山。以此看来,这“应天弩”设百毒绳之事,并非风流店事先计划,而是仓促之间的应变之法,这几名女子也是追踪尊主而来,但不知山巅究竟发生何事,导致如此变故?他内心深处自不相信那两人就此死了,若无万全之策,那两人绝不肯能跳崖而亡,更何况还有一人是自行跳下,虽说数百丈悬崖坠之必死,但对这两个人来说,总有不死的方法。
浩瀚云海之下,风云涌动,风啸之夜,狂风吹得山峰岩石崩裂,攀岩而生的松木摇摇欲坠,宛若不得人气的地狱。
一道黑影破云而下,刹那已下坠数十丈之遥,其后一道灰影加速扑下,在黑影离地尚有数十丈之时,一把抓住黑影。两人相接,坠势加剧,正在此时,灰影腰间“啪”的一声巨响,两条红色腰带震天而起,刹那之间竟冲开二三十丈长,幅阔之宽竟在三尺以上,蓦然就如长了一对鲜红色的翅膀,受此腰带之力,加上风啸之威,两人急坠之势趋缓,堪堪落地之时,灰衣人出掌劈空,素白雪地顿时轰然一声,被劈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凹痕,而刹那冰层迸裂,龟裂出如蜘蛛网般的纹路。受这腰带、狂风和一掌之力,两人安然落地,灰衣人受冰层反震之力,胸口真气激荡,蓦然另一股真气透体而入,震动五脏六腑,他唇角微勾:“你——”
被灰衣人所救的黑衣人面上黑纱虽早已被风刮得不知去向,但衣上蒙头黑布却仍在,遮去他大半面孔,正是柳眼。但听他低声而笑:“哈哈哈……就像我从前说的,你就是太重感情……太重感情的人,为何会逼走兄弟,害死朋友?我真是不能理解,但是如你这般做法,永远也杀不了我,哈哈哈……”黑衣人以袖遮面,扬长而去,在雪地上几乎不留痕迹。
“呃……”唐俪辞手按胸腹,跪坐雪地上,唇角溢血,染得那似笑非笑的唇尤显红润鲜艳,“哈哈,在山巅败于我手,你就跳崖自尽……我拼死救你……你就给我一掌……阿眼你……你真是青出于蓝……而……”他低声说道这里,猛然“呃”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以手捂唇,指间、雪地尽是血丝,就如那一天,他亲手挖出挚友破碎的心脏,埋入自己腹中。
如今……方舟入土为安……他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而后果……又要如何收拾?
唐俪辞跪坐在雪地之中,满头银发随狂风暴雪飘动,血染半身,腰上艳红飘带迤逦于地,末端在风中猎猎作响,就如一尊煞红煞白的冰像,既美丽,又狂艳诡异莫测。
龟裂的冰层尽头,有人“嗒”地一声轻响,踏上了这块暴风雪中被毁坏殆尽的雪地,入目瞧见那绵延二三十丈长的艳红飘带,轻轻啊了一声:“唐公子……”
唐俪辞抬起头来,只见风雪飘摇之中,一人身着暗色裘衣,缓步而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你怎么了?”月光凄迷,雪地映照着月光,却是比其他地方亮些,只见来人眉目端正,容颜清秀,微微带了一丝倦意,年不过二十岁,乃是一个裘衣挽发不戴首饰的年轻女子。
“阿谁……”唐俪辞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如他平日般淡雅的微笑,“别来无恙?”
裘衣女子目光转动,看了一眼他腰上所系的艳红飘带,以及身上地上所流的鲜血:“他……她坠崖而下,是你救了他?”
唐俪辞笑笑:“嗯。”
“而你救了他之后,他却打伤了你?”裘衣女子轻轻地问,眉眼之中那层倦意略重三分,“唉……”
“嗯,阿谁姑娘……”唐俪辞自冰雪中站了起来,坠下深渊,身受重伤,但举手投足之间唐俪辞风采依然,丝毫不见踉跄挣扎之态,明珠蒙血,依旧是明珠。“冰天雪地,寒冷异常,既然他已经无恙回去,姑娘也请回吧,否则若是受寒,岂非我之过?”言罢微笑,笑意盎然。
裘衣女子点了点头,却站着不走:“我的孩子,他……他近来可好?”
“很好。”唐俪辞笑颜依然,毫无半分勉强,“姑娘跟随他身边,她脾气古怪,姑娘小心。”
“他——”裘衣女子缓缓道,“他我行我素,胡作非为,一旦心上所好,即使夜行千里,横渡百河,他也非做不可。不过……”他眼望唐俪辞身上斑斑血迹,“他不算个特别残忍的人,只不过任性狂妄,或许是受过太大的伤害……这一掌如果他真有杀你之心,你必已死了,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唐俪辞柔声道,“阿谁姑娘,请放心回去,风流店猩鬼九心丸之事我必会解决,今夜莫说在此遇见了我。”
裘衣女子淡淡一笑,笑颜清白:“卑微之身,飘萍之人,唐公子何等人物,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托孤大恩,阿谁永世不忘。”行了一礼,她低声道:“唐公子身负重任,颇受煎熬,还请珍重。”
唐俪辞微微一笑,本要说话,却终是未说,目送裘衣女子缓步离去。
她是凤凤的娘,是柳眼的婢,也是柳眼心心念念,不想爱又不能不爱的女人,是一个好人。
仰头看了下数百丈雪峰,他手按胸腹之间,眉心微蹙,随即双袖一抖,腰肌所缠的艳红飘带倏然而回,不过盈盈一把。这艳红飘带,乃是洛阳莲花庵最富盛名的菩鹃师太毕生心血,以一种殷红色小虫所吐的丝织就,此丝细于蚕丝百倍,强韧远在蚕丝之上,而刀剑、水火不侵,乃是一件难得宝物。不过正因此物刀剑难伤,故而无法剪裁成衣,自织成至今仍是一块三尺余宽,四五十丈长的布匹,价值连城。菩鹃师太生平纺织无数,独对此物珍爱倍之,不肯出售。数年前唐俪辞因故与她相识,菩鹃师太坐化圆寂之时将此物送他,而此次雪山之行唐俪辞思虑周密,早已料到有坠崖之险,所以一早带在身上。收拾号飘红虫绫,他纵身而起,再上雪山,重伤之身起落之势仍如鹰隼,片刻之间,以上了数十丈高度。
池云自崖壁攀爬而下,虽是惊险万分,仗着一身武功化险为夷,期间滑下几次,福大命大侥幸未伤。待他堪堪到达山下,已是天色微明,遍寻山底不见唐俪辞人影,只见雪地崩裂,血迹斑斑,该死的两人踪迹杳然,不要说尸体,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他寻不到人,却见染血的雪地之上留有一行浅浅的足印,依稀是女子所留,心下诧异,沿着足迹追了出去。
池云离去不久,宛郁月旦和钟春髻赶到峰下,绕猫芽峰一周,他们却并未找到这篇染有血迹的冰地,转了几圈,宛郁月旦一声轻叹:“找不到人,说明坠崖之人未必有事,此地寒冷,还是回去吧。”钟春髻举目四顾:“他们要是摔了下来,挂在山壁之上,不是也……也……”宛郁月旦柔声道:“猫芽峰山势陡峭,罕有坡度,多半是不会的。”钟春髻低声道:“那……那要是她摔得……摔得粉身碎骨,岂不是也找不到……”宛郁月旦微笑:“钟姑娘切莫心乱,宛郁月旦相信,以唐俪辞之能,绝不至于坠崖而亡。”他说出“切莫心乱”四字,钟春髻颊上生晕,突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怔怔看着宛郁月旦,这个人的眉目仍是那般精致秀雅,神态仍是那般从容,如果方才是他坠崖,自己又会如何呢?
“那现在该怎么办?”钟春髻轻声问,“顺利收服风流店下六十三人,但是他并没有说收服之后又该如何。”宛郁月旦道:“现在……回宫中说那两人无事,静坐等他回来便是。”
雪峰之巅。
杂乱的雪印,数道溅血的痕迹,冰雪尽去,露出嶙峋岩骨的巨大黑岩,一切的一切,发生得如此短暂,却又似发生得如此遥远。
白素车持刀上山,身后跟随两名白衣女子,踏上峰顶,只见风雪徒然,并无人迹,然而狂风之中隐约有婴儿微弱的哭声,似远似近。她嗯了一声,只见在巅峰岩缝之中露出襁褓一角,一个不过数月的婴儿被夹在岩缝之间,冻得满脸青紫,极其微弱地哭着。这孩子若不急救,不消片刻便即毙命。
“白姐姐,这是——”白素车身后的一名白衣女子娇声道,“这是谁的孩子,怎会在此?”白素车摇头道:“我也不知。不可思议,尊主和唐俪辞决战在此,怎会突然多出了一名婴儿?”白素车身后另一名白衣女子却道:“我知道,这是上山前燕儿姐姐从雪山那户猎人家里夺回来的,好像是尊主非常看重的人。”
“既然是尊主看重的人,白姐姐,杀了他!”那白衣女子娇叱,刷的一声拔出剑来,“或者让我一剑斩为两段。”白素车把那婴孩自岩缝中扯了出来,伸指一触那婴孩的脸,只觉冰冷至极,更胜寒冰,这孩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然不死,也是一件奇事。“你要杀他?”
“不错!尊主心中牵挂的人太多,我要他有一日心中只有我一个!”白衣女子杀气凛凛,另一人道:“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既然尊主不在,我们快点回去吧。”白素车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你们还真是被小红调教得彻底,杀人满门毫不在乎……真的要杀这个孩子?”她右臂将凤凤抱在怀中,“谁先杀了这个孩子,我就教谁一记剑招如何?”
“好!”两位白衣女子娇叱一声,刀剑齐出,如电光流转,直击白素车怀里的凤凤。“叮当”两声脆响,“啊……”的混在一起的惨叫,只见两道白影受创飞出,直坠山崖之下——这两人不是唐俪辞,自也没有会半路打开的飘红虫绫救命,眼看是不能活了。
白素车一招杀两人,拂袖而立,神色不变,仍是那般清灵,将凤凤抱在怀中,她运功攻入他体内,为他解除寒气。
“好一个女中豪杰。”狂风暴雪之中,有人轻轻一笑,“白姑娘,这一击很漂亮。”
白素车蓦然回身,只见身后巨岩之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灰袍宽袖,半身染血,然而风姿卓然,袖袍飘扬,丝毫不见憔悴之色,正是唐俪辞。“唐俪辞……”她断戒刀在手,斜对唐俪辞,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你要怎的?”
唐俪辞右手轻按腹部:“今夜之战,有两件事很奇怪……其一,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分明是风流店两大战力,为何不出手?其二,红姑娘心计过人聪明绝顶,又善引弦摄命之术,为何没有出现战场,导致青山崖局面突变之后,风流店无人主持,难以应对?当然理由可以有千百种,不过我想最有可能的一种……是风流店中有内奸,此人非但卧底风流店,而且地位甚高,能够影响红姑娘战局排布,甚至能对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暗下手脚,导致两人没有听令出手。”他微笑看着白素车,“白姑娘智勇双全,自我牺牲之大,真令江湖男儿汗颜。”
萧萧雪峰之上,白素车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断戒刀寒芒依旧闪烁,她紧紧握着刀柄,过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唐俪辞踏上一步,对她怀中的凤凤伸出手,白素车将孩子抱还给他,身后晨曦将起,她看着怀抱婴儿的唐俪辞,眼波渐渐变得温柔:“你果然……和他不一样。”
“池云还是孩子心性,凡事只看表面,”唐俪辞道,“不过虽然他嘴上恶毒心思简单,却不是个薄情的人。”
白素车幽幽一叹:“不管他薄不薄情,白素车此生,终是不会嫁他。”她拂了拂鬓边飘飞的长发,“当初爹将我许配池云,我真的很不乐意,逃婚之事并非有假……此时人在风流店中,婚姻之事更是无从说起,唐公子不必为池云做说客,今生今世……姻缘之事再也休提。”
唐俪辞上下打量着她:“芙蓉其外,刚玉为骨,白府能得姑娘此女,真是莫大荣耀。”
白素车柳眉微扬:“承蒙家父教导,为江湖正道尽力,纵然博得漫天骂名而死,白素车死而无憾。”她说的淡泊,面上更是丝毫不露遗憾之色,风骨坦荡,尤胜男子。
唐俪辞不再说话,望着白素车的杨静,忽而微微一勾,那眼线一勾之间流露的是赞赏之笑。晨曦初起,雪山清灵之气顿生,白素车清清楚楚地看见,心头突儿微微一乱,她貌若纤秀,心气却高,行事干练凌厉,为男子所不及,如此被男子深深凝视,却是从所未有。“当年我逃婚离开白府,在路途上遇到强敌,身受重伤,被小红所救。”她道,“从此加入风流店,主管风流店下三十六白衣役使。风流店虽然尊柳眼为主,但真正通关全局之人却是小红,尊主为人任性,除了调制猩鬼九心丸,几乎从不管事。小红之上尚有东西公主,那两人并非女子,而是练有一种威力强大的奇异武功,练到九层,男化女身,而一旦功成圆满,便又恢复原来形貌,从此驻颜不老。”
“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在风流店中地位如何?”唐俪辞沉吟,“另外,七花云行客中剩余的那位‘一桃三色’,可也在风流店中?”白素车摇了摇头:“他们都归小红暗中调遣,平时几乎没看到人,至于一桃三色,我也不知是否被小红网罗,从未见过。”唐俪辞目光自她脸上移开,望着徒留打斗痕迹的黑色岩石:“那就是说,风流店内藏龙卧虎,不能轻举妄动,随便挑衅……而风流店虽然名为柳眼所有,但实际上究竟是谁掌控局面,只怕难说。小红、东西公主,甚至内中不见表面的人物,都可能是其中关键。”白素车柳眉微扬:“正是如此。”
唐俪辞看了一阵那雪地,视线缓缓移回白素车脸上,柔声道:“你辛苦了。”白素车顿了一顿,别过头去:“我不辛苦,一旦此间事了,白素车倘若未死,一定刎劲于池云刀下。告辞了!”她转身而去,起落之间捷若飞鹤。
怀里的凤凤已渐渐暖了,哭了半日累的狠了,趴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满脸都是眼泪的残痕。唐俪辞轻轻拍了拍他,目望白素车离去的方向,要说心机,池云远远不如他这未婚妻子,否则郎才女貌,本是一对佳偶,可惜、可惜。
朝阳初起,丹红映冰雪,晶莹耀目,唐俪辞怀抱凤凤,纵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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