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已久的刘原新书“流亡三部曲”终于面世了。刘原是我们《东方》的专栏作家,也是我们的老朋友,转眼间已为我们开了10年多专栏。事实上刘原在南京、在江苏也有最庞大的粉丝群,刘原本人对南京、对江南也有非常深的感情,几次来南京都和朋友们把盏言欢,醉倒在南京这个温柔乡里。
刘原是我们见到的最有悲悯情怀、最持久用功、最为好看文字的专栏作家。更何况刘原这次出书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告慰当年为他画插图的已故画家韦尔乔,这次再版《丧家犬也有乡愁》的全部版税将委托出版社邮给韦尔乔的孤儿寡母,虽然这件事本身微不足道,但却是点亮了人世间的情义,超出了出书的本来意义!
我很有幸,今生能有机会编了刘原10多年的专栏,我们私下也成了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就我个人来说,刘原对我的文字影响很大,我现在还能在媒体圈混口饭吃,至今还没有被淘汰,这和刘原一直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其实朋友的要义就是相互欣赏、相互激活。还是我那句老话:只要用功,好书好友都在路上。
刘原现在是长沙某报的总编辑,这些天因为忙于出报,正如他所言“经常累得两眼发黑。”然而就在这种状态下,完成了这次访谈。虽然我们喜欢说“喜欢蛋不一定刨根问底去看生蛋的鸡”,但我相信这篇访谈,可让我们了解一个优秀专栏作家的心路历程,甚至还可以从中找到你、我、他的影子。
老克:著名报人程益中先生称你为“丧家犬的形象代言人”,一语道破了乡愁是人类共同的密码,如今面对这三本散发油墨清香的新书,我们很想听听你对“乡愁”的重新解读?
刘原:这个问题戳痛了我。我忽然茫然了。《丧家犬也有乡愁》是我的处男文集,许多人一想起我的专栏,都会想起乡愁。但我现在已经毫无乡愁了,家园已成陌路,故乡已成彼岸,我的内心里还残留着些许爱,但却没了寄存爱的那张床。
乡愁是爱之一种。爱是交互的。我对曾经故乡的民风体悟太深,坦白地说,我不屑那种小城寡民的氛围。
从血统上,我是客家人。从精神上,我祖辈居住过、我亦居住过的南粤是我的故乡,我挚爱的包括南京在内的江南是我的故乡,我现在的户口所在地湖湘亦是我的新故乡。一个闭塞、狭隘、懒惰、只知相互倾轧的地方,永远不会被我敬重,更不会视为故乡。
老克:现在写文章写得好的人,往往不是在文学圈,也不是在媒体圈,而是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写手,比如像野夫这样自称为是野路子的人(其实你也是野路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刘原:荒谷里的野百合,比盆栽的花卉更能怒放。盆栽的玩意,矫情,而且要依照主人的旨意去生长。
我也特别喜欢野夫。他的文字不自裁,不自宫,所以直抵人心。他的学养本身就很深厚,况且最重要的是,他写字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能发表。这个圈那个圈的人们,先在气势上就输了。
高手在民间。真正在叙述和记录这个时代的人,也在民间。你看现在微博上最牛逼的话语,基本都来自民间。
老克:最近我特别关注明情文人的“性灵文字”,有意思的是,像张岱、李斗他们好多人都是科举落榜生,还有画家也是。也许正是远离八股文,摆脱传统惯性的污染,才会产生性灵文字。作为一位靠码字的专栏作家,我很想听听你对这方面的感受?
刘原:我有许多文字极优秀的朋友,他们大多不是出自名校,有的是专科,有的是高中文凭,各自学的专业也是五花八门。这首先说明中国高等教育的普遍失败,因为文字专业的人看起来并不优异;其次也说明专业是个最不靠谱的东西,你没那天份,拿什么文凭都没用,你有那天份,不管扔到哪里你都能出头。所以叶兆言老师说:写作是祖师爷赏的饭碗。
老克:“把他乡当故乡”是你说过的话,人有时候人拉开距离,有了时空感,才会对人生看得很透澈,能否说说10年来你在他乡最直接的感受?
刘原:其实这话是我老爹先说的,10年前,我在广州的杨箕村里陷入乡愁,他给我写了封家书,里边写到“故乡即异乡,异乡即故乡”,力劝我继续在异乡打拼,莫想着班师回朝。
10年间,我八成时间在异乡。在异乡久了,最直接的改变,就是自己的气质、思维密码、行事方式、价值观,全都变成了异乡人。我在广州时,学会了独处,吃饭AA,从不到别人家里串门,保护好自己和他人的独立空间,靠自己的努力挣饭钱。在北京,也汲取了许多文化营养,丰富了自己的见识。包括在现今的湖南,我也学到了许多,湖南人喜欢说“惟楚有才”,听起来牛逼哄哄的,但当你进入这个中国的腹地之后,会发现湖南确实在内地省份中是非常有开放意识的,近代湘军之牛逼是有道理的。
我喜欢先进的地方,有现代意识的地方,繁荣的地方。这些年来,走过的桥、见过的云多了,我渐渐有这样的感觉:别以为蛮荒的、贫穷的、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是最美好的,它有无数劣根,而当你一旦走出去,你便已不是那个小镇的人,再也不是了。
老克:据说这次再版《丧家犬也有乡愁》,是你与出版社谈出另两本新书的必要“筹码”,出书的目的就是将版税给韦尔乔遗孀,尽点微薄之力,你为什么坚持这样做?
刘原:8年前,是老克你的牵线,让韦尔乔和我相识,并请他为《丧家犬也有乡愁》配插图。但当时出版社的设计非常不如意,韦尔乔曾说“这样的设计糟蹋了你的文字,也糟蹋了我的画”,这令我内疚多年。
尔乔的画,便似裁缝般妥帖了我的字,他是极懂我的人。我们亦是彼此心照的朋友,但此生竟是未见过一面,每回想来,都痛。2007年,我在北京工作,798本来准备做他的画展,并邀请他来,但他已经病重,无法前来。几个月后,他已去了天国。
人这辈子真正的知己是极少的,我们须珍惜,不管他在人世还是在天堂。你一直邀我去哈尔滨给尔乔扫墓,我都未应允,因为若不再版一本能令尔乔满意的《丧家犬也有乡愁》,我没法去到他的墓前。
现在这个心结已了。你定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哈尔滨皇山,把这本新版的书放在他寂静的坟前。
老克:你在新书跋中有句话,让我印象极深:“我年轻时,浑身刀兵之气,再后来,浑身流氓之气。如今戾气与轻佻,都被年月洗去了不少。”面对三本散发油墨清香的新书,如何看待你十年间的蜕变?
刘原:我少时偏爱剑拔弩张,希望每个字都把别人割出血,用力几近走火入魔;后来戴上流氓面具,悠闲地调戏人生。近年间,我的文字逐渐拙了起来,岁数大了,玩刀剑玩不动了,荷尔蒙也少了,但内心的坚定和坚韧,却更是顽固了。所谓血勇到脉勇到骨勇到神勇,都是要靠时间打磨的。
我内心里倒有个惶恐:据说年少激进之人,到老了都会成保皇派。我不断提醒自己:别当捣毁一切的革命派,也千万别做保皇派。我可不愿自己几十年后成了一老王八。
老克:当年张岱坚持数年编撰明史,结果被人们记住的却是像《陶庵梦忆》这样的小文章,10年来你写的也是小文章,其实这种有着强烈个人记忆的生活史,比那些不断编修的朝代史更加靠谱。你如何看待你写的专栏文字与今天时代的关系?
刘原:我一直在试图用小文字折射断代史,我的文章看起来都在瞎胡扯,其实里边的许多事例都是有深意的,我在讲述昨天、今天,而且讲的不是官史,而是民间史,我希望以此叙事方式,告诉许多年轻读者一个真实的中国,一个真实的时代。
我在编自己书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现象:我所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典故,从未瞎编。其实我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吊诡的生活远超出我的想象力。
老克:在当当网上,购买您书的人留下评论:“看刘原《流亡三部曲》,能多活三年,因为它神鬼莫测的幽默;看刘原《流亡三部曲》,能折寿三年,因为它断魂摄魄的忧伤。”作为作者的你,如何理解这段话?
刘原:曾有作者的文章被选入高考试题,但他自己去做题,依然猜不对所谓中心思想。所谓理解,从来都是参差不齐的。
看我的《流亡三部曲》,大概不能增加生活的幸福感,因为你前一秒在喷饭,后一秒也许就在喷泪了。我总想呈现一些关于尘世的幸福和欢喜,但最后呈现的总是万念俱灰。我总是在忧伤地挠你的胳肢窝。
至于延寿三年还是折寿三年的问题,我拒绝把这么严重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你要知道,这跟吾国的食品安全有关,跟医疗保障有关,跟你家房子是否被强拆有关。我是个边打酱油边码字的,对大家生涯的长短,我很无力,相当的无力。
老克:10年来,正是你长期漂泊和在底层的生活,让你的文字呈现那种悲凉,孤独,沉郁的风格,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喜爱,如今你现在生活稳定和优越,会不会对你的写作风格有些改变?
刘原:几年前就有读者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们认为我只要买了房买了车,就再也不跟他们是一伙人了。他们需要共鸣,一个十年如一日在底层挣扎的写手带来的共鸣。
但我现在确实有房有车,如果我还假惺惺地说自己穿补丁衣服、吃全素晚餐、住城中村,那不叫矫情,那叫虚伪,叫欺诈。
其实我离奢华太远,码字的人不可能发财。毕竟是穷孩子出身,我迄今对名牌几乎一无所知。我亦不需要名牌撑起自己的自信。
但在写作风格上,我确实有改变。早年的文字,更多的是对生活困顿的凄苦,而现今,更多的是对现世格局的悲凉。我出身草根,现在依然自视为草根,心态没变,反正我这辈子都做不成贵族了。
我早期对命运是很惶恐的。现在解决了稻粱问题,心里更坦然了些,吃饱了饭,人便会追求点尊严。
老克:凡是写字写得好的人,都是有自我否定勇气,回顾你这三本书的写作,也体现出不断自我扬弃的过程,未来10年你在个人写作上有何目标和打算?
刘原:未来都是不存在的——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著名报人程益中说的。尤其计划中的未来,多半都会被时光和时局改变。所以我不敢妄称自己有什么宏大计划。
我写了13年专栏,已经苦苦支撑了多年,我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支撑10年。但说实话,写情色专栏,我是早已厌倦了,我期待有一天我写出一款不带荷尔蒙的专栏。
我还想写小说,还想写剧本,凡是没折腾过的,我都想折腾一番。就像小和尚除了敲木鱼之外,也总想跟母老虎肉搏一番。
刘原新书“流亡三部曲”
程益中老师(右二)、魏寒枫(左一)、刘原(左二)、我在南京中山陵8号。(摄影:顾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