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1章》)
这一章对于理解孔子的仁概念颇关重要,但至今没有得到公允的、逻辑上可以自洽的解释。其主要原因,是未能理清前三句的结构,以致把握不到“为仁”和“归仁”两个说法的含义。因此,对本章做出有说服力的诠释,关键在读懂前三句。
头句“克己复礼为仁”,杨伯峻、李泽厚、傅佩荣的译文依次是:“抑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就是仁”,“约束自己以符合礼制就是仁”,“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李零解说此章时写道:“孔子认为,克己,推己及人,所有行为都合乎礼,合乎义,就是‘仁’。”四人都把“为仁”的“为”字看作联系动词,相当于今天说的“是”(在《论语》中,“为”字确有此用法),认为“仁”是指的“仁心”,或者说“仁德”(“仁”被视为德目时就叫“仁德”)。按这理解,颜回“问仁”就当是问“什么是仁”,从而孔子的回答就像是告诉颜回“仁”是“克己复礼”达到的结果了。但我们知道,在孔子那里,仁,即爱人之心,是人所固有的内在品性,不是“复礼”的结果,而是“复礼”的动因。这是讲读《论语》的基点,不可动摇。所以四位大注家对“为仁”的理解一定有误。
从事理上说,讲“克己复礼”,特别是作为教诲来讲,当然预定了人也必有可能导致非礼、违礼行为的欲念,并且因此有过非礼、违礼行为。所以,这“复礼”的“复”,虽然公认为是“践履、实行”的意思,故而“复礼”即依礼行事,但当然也可按字面理解为“回到礼制”。李零就把“克己复礼”转述为“克制自己,复归于礼”。不过,这里的问题更在于“克己复礼”无疑是个“因果结构”,即从逻辑上(非指时间上)说,“克己”是“复礼”的动因,而“克”的施事是(“克者”自己的)“仁心”。因此,“克己复礼”展开来说就是:“发动你自己固有的仁心,去克服你可能产生的、与仁心的指向不一致亦即只会引诱你去做非礼行为的欲念,让你的言行终于完全符合或者全面回到礼的要求”。从下面孔子用“四非”来回答颜回的“请问其目”看,必是如此。于是可知,“仁心”是这里的“原始动因”,不但其存在于人心中被认为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肯定了其性质、作用就是推动人去做符合礼制要求的事情。既如此,充当“克己复礼”之谓语的“为仁”,怎么会是“就是仁”的意思呢?把“就是仁”三字贴在上面说完全了的话之后,这理解之不恰当就明显暴露出来了。
为了避免杨先生等的译文的缺点,有人把头句的“为仁”翻译为“就是仁者”,但这当然没有解决问题,因为造成了另一种不通:主语说的“克己复礼”明显只是陈述“发生了”克己复礼之事,不是指谓某类人一贯的行为特征,怎么能用“就是仁者”作谓语?杨伯峻将后句“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翻译为“一旦这样做到了,天下的人都会称许你为仁人”,李泽厚翻译为“有一天都这样做,那中国就都回到‘仁’了”,傅佩荣翻译为“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都显得同前文接不上,所答非所问,就是因为前文中没有蕴含“仁者”。
以上分析说明,“为仁”在这里当是“表现出仁心”的意思。因为:①从事理上说,“仁心”是“心”,看不见摸不着,要肯定其存在,就得表现出来,而“复礼”是行为,看得见了,又只能是好心、仁心引发的,自然可说是“仁心”的表现,同时也就是“有仁心”的确证。②复礼是克己的结果,“克”字预设了、认可了“非仁心”的存在,故“复礼”还意味着仁心“克”住了“非仁心”,亦即与仁心=爱人之心对立的“害人之心”的消失,或不起作用。③所以,“克己复礼”作为客观事实的陈述,是显示仁心的存在,为行为主体有仁心作证明,作为教诲,则是教人如何把仁心表现出来。这样,把本章头句看作是孔子如此教诲颜回,不就“全妥了”。——反过来,可知颜渊“问仁”的具体含义是:人该怎样表现自己的仁心?或者:人该怎样做,才能证明自己是以仁心待人?
因此,问题要归结为上述理解有无训诂根据,亦即“为”字究竟有没有“表现”义了。奇怪的是,尽管对本章的说解极多,但就我所见,所有注家对这个字的用法一律不予说明。可我现在也只能说:①在字书中确实查不到“为”字有“表现”的义项,但从它的“做”、“是”、“变为”等义引申出“表现”的意思来,一点不违背古汉语词义的演化规律。②《庄子·逍遥游》开头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古汉语字典》拿其中“化而为鸟”句作为例证,认定“为”字有“变为”义,这当然不错,但此句明显是说那鲲鱼“化”后就“表现”为鹏了,既如此,认为此句中的“为”字是“表现”的意思,又有何不可呢?③《论语·为政·17章》:“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中两个“为”字,一般都训为“是”,这当然也不错,大我认为,改训“表现”也可以,甚或更好。④此章后面就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句,若翻译为“你是否表现出仁心来,完全决定于你自己,难道还决定于他人吗?”当是最为恰当准确的翻译,这可说是“为”字有“表现”义的“本章内部例证”。——现在清楚了,“克己复礼为仁”的准确翻译应该是:克服私欲,依礼行事,这就表现出了仁心。
现在要问,颜回为什么会提出该如何表现仁心的问题?这显是因为,仁心要通过一定形式现实地表现出来了,才对作为行为主体的人有实在的意义,而这“意义”自是对于他的“积极的效应”,也即价值,所以将归结为:以此获得别人对自己的好评,并因此得享“仁者-有德之人的快乐”。不然的话,就无需表现出来,不存在“如何”表现的问题了。所以颜回其实更是问:人要如何表现自己的仁心,才能得到仁者之乐?惟其如此,孔子在说了“克己复礼为仁”,即回答了“如何表现、确证仁心”之后,才进而交代说:“克己复礼”这种“表现形式”,对主体自身的“效应=价值”,正是给他带来快乐,仁者的快乐。这就是后两句。所以后两句的意思是:只要你真做到了克己复礼,你就会感到天下人也都对你怀着仁心,从而进入到仁者的境界,享受到仁境的快乐了。——这,让我多解释几句。
在孔门看来,凡属“复礼”的行为,都是合理的、正当的、将给他人与社会造福的行为,所以他们自然地认为,作为仁心之外在表现的“克己复礼”,在主体自身引起的心理反应,必是积极的,即一定是属于喜悦、快乐、幸福的情绪体验,如果事关重大,“造福他人”的结果明显而深远,心中更会升起一种自豪感,得到今人所谓的自我欣赏、自我实现的快乐。这无疑是人生最大的精神快乐。另一方面,他们又把“人人都有一颗仁心,你以仁心待人,别人必定也以仁心待你”,当做自明的公理,说白了,就是坚信你对人做了好事,别人必会称许你、感谢你、回报你的(孔子的许多论述都是以这条公理为不言而喻的前提,不必多举例,看一下论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的《阳货·6章》就够了),因此,这时候人还会感到自己与他人、与社会达到了更高的认同、和谐、统一,世界比以前显得更加美好了。这种心理情感状态,完全是“仁心”达致的,用含有“仁”字的词语来表达自然最为恰切。我想,就是这个理论背景,使得孔子说了“克己复礼为仁”后,接着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以此交代“克己复礼”的“主体效应=价值”,回答颜回问话中蕴含的深层的问题。所以钱穆先生将这两句翻译为:“只要能做到这样,便见天下全归入我心之仁”,大体上是准确的。——“一日克己复礼”的“一日”是用来引出条件,相当于“只要”;承上文读来,“克己复礼”在这里不再是指“做出了”克己复礼的行为,而是把它当作个人的一种“行为方式”了。在这语境中,“天下归仁”只可能是陈述“克己复礼”者的主观感受,也即他达到的精神境界。必是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注家们对这一句的翻译都同上文脱节。
此章后面的话好懂,几乎没有误解的可能,不必说了,我就只指出两点:一,“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句说的“为仁”,与前面说的“为仁”理当同义,也是“表现仁心”的意思,在这里更具体化为“用克己复礼这种形式表现仁心”。按这理解,此句和后文才能得到最圆满的解释(这说明我对前一个“为仁”的解说是正确的),杨先生等将这个“为仁”翻译为“实践仁德”,虽然在这一句说得通(其实也是“表现仁心”的意思),却使得两个本来同义的“为仁”不同义了。二,如果把此章中的四个“仁”字统一理解为指谓仁者的精神境界,简称为“仁境”,那么,“颜渊问仁”就具体化为:“颜渊问怎样进到仁境”;“克己复礼为仁”就可翻译为:“克服私欲,依礼行事,就是达至仁境的途径”;“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就等于说:“能否达至仁境完全取决于你自己,难道还决定于别人!”;“天下归仁焉”更直接就是“整个世界都是我仁境中的存在”的意思了。——这样解说此章,自然要将“为”解释为“谋求”的意思(“为”字确实有此义项,今天还有“为名为利”的说法)。
按我的上述解读,这一章就最好地说明了,在孔子心中,“仁”与“礼”的关系确是对立的统一:仁心是遵守礼制的内在心理基础和根据,要凭借依礼行事来得到外在表现和确证;礼作为行为规范本来是外在的、他律的,但符合仁心指向就可变为个人的自觉要求;作为自发道德意识、道德情感的仁心,一旦促成合符礼制的行为,人就进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仁境。因此,复礼,也即践履道德规范,既要求人作出某种牺牲,又给人以报答,使人享受人际关系的和谐与自我实现的快乐。——孔子的“仁”概念,“克己复礼”思想,是充满了辩证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