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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个带眼镜的学问人,发给每个与会者一张纸,巧妙的是,每张纸里卷着一只豪华硬笔(应该是铅笔的前身吧?一段苇子杆里塞着一节木炭。硬笔的种类有很多,区别在炭上,最奢饰的是紫檀木炭,百姓根本见不着。这次的豪华硬笔是鸡翅木的,已是相当难得了)。学问人说,发笔是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请大家一定要认真仔细的填写,不要当儿戏,这次选举,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与会人员根本没听他摆话,心思全转到如何对付手里的这支笔上。学问人就是学问人,早就为人们考虑好了,他继续说,大家填好后,将笔压在所选的人名上,卷起来。卷好后手不要松劲,一松劲笔就会脱漏。他从台上做了一下示范,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抬手的动作,如何让笔从纸筒里漏出,正好落进袖子里。而从纸筒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样做是为了,怕有些人弄不懂其中的奥秘,会后闹意见。他眨一眨眼镜后的眼接着说:然后用唾沫粘牢。选谁不选谁不要和旁人商量,完全自愿,定要以大局为重。最后,他向旁边一指说:走时投到那几个箱子里。至于选举结果人们是不会在意的,因为无一例外投出的票只是一个空纸筒(既然笔是自己的,就得省着用,少写一笔是一笔),真正实质性的东西已经留在了袖口里。等投完票,有人一出门就说,谁他妈是头头,都他妈一样。这话被把门的听见了,他一脸横肉的说,你他妈说什么?把笔交出来。那人吓了一跳,赶快说,这位爷,我没选您。说完跑进人群不见了。别人小声说,一个看门狗有什么了不起的,狗仗人势。我也是看大门的,但我没有一脸横肉,所以从来不敢多说少道。再说单位上谁是我的头头,我根本无权选择,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
无论如何,会场还是比较正规的,因为秩序是有玩闹们维持的。他们规矩的绕场一圈,全推成秃子,穿一种屎黄色制服,系着黑领带。不过他们被规定着背向会场,不能回头,并且纹丝不动。在阴天的地里,这种制服会和土地混淆,有一定的隐蔽性。当然如果完全隐蔽,又失去了戒备森严的意义,于是给这帮混混免费推成秃子,远远看去,就像围墙上面的一圈灯罩,用来警示这次活动的庄严。一切按着计划进行,维和队队长由千家庄的第一玩闹担任,万家庄第一眼镜胜任军师,同时宣布这是破敌之须最强的联合。有人可能要问,为什么万树万石没有当领导?这里可要交代几句:那天他们两人都没有去赶集,可把他俩后悔坏了。得知此事后,后悔的他们直跺脚,一个劲的说,如果在集上,决不会让万户逃脱,一定会痛痛快快的收拾他一顿。背后他俩把丈母娘骂了一顿,非那天叫去干活。但他俩经过努力,很快就成了骨干,还进了常委。那些最有学问的经过仔细分析,认为让他俩当突击队长比较合适,可那时他俩已经冷静了下来,都觉出了不合适——腚礅坑的失败,鹰兔凳的惨败,万户的沉默,还有大兵合围——综上所述,他们两人狡猾的向常委报告说:好歹我们也是一个村的,直接出面不太合适——但出谋划策,提供情报,明查暗访,做个中流砥柱还是没问题的。请领导们放心,一旦开战,保证做到冲锋在前,逃跑在后。
等选民走净,只剩自己人的时候,玩闹们搬选举箱子,常委们抱柴禾,学问人点火,把选票当场烧毁了,看都不看。这个主意还是那个学问人出的,这家伙就会玩火。然后就去了饭店。组织者当然要比一般人得到的实惠要多些。整个选举过程无人置疑,玩闹和学问人的勾结初步告捷。双方都很满意。万树举杯祝词说,我操,大会如此圆满,这将预示着,收拾万户一定成功。万石也说,一定没问题。有个不戴眼镜的学问人补充说,假如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可是话里有话,看来这个家伙是真有学问。
晚上,他们包围了万户的房子,第一步是喊话。由于前面的节节顺利,人们情绪高涨,都想表现一下,有人喊,快出来小子,你已经被包围了。有人喊,再不出来按顽固分子对待。在这种时候,人多的一方会有恃无恐,特别是那些平时没有机会表现的人,仗着人多滥竽充数,跟着起哄,喊,再不出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可数数了,一,二,二点五,二点六,二点七——此人一边放慢数数的速度,一边看头头。他当然不敢数到三。可当数到二点九五的时候,还不见万户出来。这小子还算急中生智,立刻改喊,再不出来后果自负。紧要关头还得说头头,他当机立断的说,冲吧。可身旁的人说,按计划第二步该是佯攻。头头说,哪来那么些屁话,给我冲。身旁人就向身后传话说,哪来那么些屁话,给我冲。后面的人又向后说,哪来那么些屁话给我冲——如此连续的传下去,最后,竟然又传回到了头头这里。其实这也很正常,谁让你是头头,得好处的时候怎么不传了。不过,这种令头头大伤脑筋的事,不会在我们单位发生,因为我们单位,规矩早就形成了,真干活的都是当兵的,不但没有怨言,且好处最少。
人们没有乱冲,主要考虑的是洋落问题。胡乱冲了以后,什么蝴蝶蜻蜓,什么标本图纸日记论文,什么柴禾,就会统统毁掉。那样回家就不好交代了,跟老婆说忘了?老婆就会说,枕头风你小子都敢忘,好,你当太监去吧。从此以后不让办事啦。虽然拿万户出了气,可下半辈子却成了太监,不值。跟孩子也没法交代,还是说忘了。孩子就说,好,你当绝户吧。从此以后不喊爸爸了,更不值得。最好的结果是,将万户堵在墙角爆打一顿,让他只剩一口气,然后跪地求饶。即出了气又拣了洋落,一举两得。也就是说,这帮人的心怀鬼胎,无意中却保住了艺术中心。我之所以用“艺术中心”这个称号,是因为我家离“沧州市艺术中心”很近。它前面有一个广场,刚开头广场上还有一个乐音喷泉,晚上人们都愿去那里遛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可后来乐音喷泉被填了,被洋灰水泥填了,说是开会的时候车放不开。头头们可能觉得,艺术中心成为开会存车场,要比成为百姓的活动中心强。可我不这么认为,男女老少天天都要去那里遛达,然而会,并不是天天开。当然这些想法,是我在遛达的人群中想的;换言之,我要是与会者,也不愿意开了那么长时间的会,已经累得够呛了,出来后,还要徒步一百米才能坐上车。当然,将万户的房子说成艺术中心,或者将沧州市艺术中心与之相提并论是否恰当?总之,喷泉虽然没有了,环境不如以前漂亮了,艺术中心却还健在,人们还能去那里广场舞,得过且过呗。
万户把自己的房子当成了宝贝,又当实验室,又当办公室,又当收藏间,又当展览馆,认为它相当重要。这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别人并不这么看。不认为摧毁它有什么不可以。作为写者,我不想跟着瞎起哄,冒充写故事的高手:一个故事不写到悲死人,就不是高手,就不是好故事似的,我还没这个嗜好。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轻松幽默的喜剧,为了不使这些艺术品遭到破坏,所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万户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不愿出来,这房子是他心中的圣地,他要坚守这块阵地。他知道人们已经包围了它,就将蓖麻灯吹灭,在屋里转起了圈。起初他想蹲到办公桌下面,但他想到如果被人发现,他们就会先向办公桌下手,砸烂桌子再砸烂他。在他被砸烂之前,他不想看到自己的科研平台先被砸烂,所以他并没有往桌子下面藏,而是躲到窗户一边的墙角里。这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如果乱石从窗户上向里发射,暂时不会打到他。可随即又发现,打不着自己就会打到墙上的蝴蝶标本,同样不情愿。最后,索性猛的站到了纸糊的窗前。万户的不情愿正好是我希望的,同时,我更不希望万户受到那些没轻没重的乱石的袭击,于是故事该这么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