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的天际轮廓线
张大健
秋高气爽,窗外美景如画:雨后空气澄碧似水,蓝天白云下,是层层叠叠的屋顶,或高或低或尖或平,或黄或青或灰或白,在天际构成层次分明的轮廓线,而各种建筑物之间生硬的直角空间过渡,被西北黛色的远山起伏的线条所弥补。就在这背景下,西塘河,西成河,这两条在中山西路十字交叉的河流,静静地闪着光,载着船,静静地流淌。我倚窗而望,心,静了,静静地,看着看着,尘世市声仿佛远去。
年少时,我也爱看蓝天下高高低低各色各样的屋顶,黑的斜的、白的圆的、灰的翘的、红的尖的――――――有时,一只老虎窗,也能让我神往一阵子。那时候,宁波老城的天封塔如鹤立鸡群,在我眼中似朝天的长剑,成批成批的民居高大而灵气的马头墙,好像呼应长剑,在天空构成波涛似的曲线,我常常出神地看出波浪奔涌的动感。月夜,从我家老宅二楼看天空,那参差起伏的马头墙充满着神秘;而阳光下,月湖畔的亭台楼榭与柳树依依,映着湖边人家低低的灰瓦白墙;北斗河、护城河两岸高大的柳树柔柔地荫着两岸的房子;从鼓楼往东看中山路,参参差差挨挨挤挤的店铺大多二三层,源康布店新华书店之类的四五层大多是假四层或五层,屋顶洋气尖尖的。最洋气的当然算药行街的天主教堂,那尖顶直指苍穹,令傻呼呼地在市图书馆受张少策讲故事培训的我常走神,想到教徒死后的灵魂也许就是顺这尖顶到天国去的。
有一天,东阳来的舅舅带我到东门口玩,我第一次看见灵桥弓一般的弧线,在白云映衬下显得格外地美丽,而江北老外滩的洋房顶,将连接天空的那条线描得起伏有致,童话般地令我迷恋。成年后,才知道那叫“天际轮廓线”;知道宁波老外滩是中国最早的外滩之一,开埠的时间比上海外滩还要早20年;知道当时的西方文化与宁波本土的传统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因而,老外滩拥有了独具风格的哥特式、巴洛克式之类的建筑与中国传统里弄民居并存的文化景观和天际轮廓线。
我还有一个如今在重庆的早先在上海同济大学教建筑学的舅舅,受他的影响我是看了建筑及设计学之类的书后,才知道屋顶有那么多的类型,那么多的做法,有宫殿式的、民族式的;重檐的、硬山的、悬山的……知道了城市所有的屋顶所构成的天际轮廓线,是能反映出这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和特色的。
听父辈说,1958年“大跃进”之后,宁波坡屋面建筑似乎从新盖的建筑群中消失了,新盖的民居大多是一溜烟火柴盒似的平屋顶。而我成年后听到的对这类屋顶的埋怨也不少,“易漏水啦、或顶层夏天太热啦”。而我等还住在老宅里的人,还以为这帮住在有卫生设备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后来东门口的交电大楼成了宁波最高楼,南火车站之北的金龙饭店也挺高,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对兴宁桥畔的外经贸大楼有点腹诽,认为它破坏了从灵桥路看宁波还算协和的天际轮廓线,那独零零的一幢高楼,耸在江边,象个冒失鬼似的闯进江桥之间的绿化带,那楼顶,尖得怪怪的,上面还有避雨针,难看极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宁波城市建设得很快,也许是快而不细,如同“萝卜快了不洗泥”?有些大楼的建造仿佛没考虑宁波是历史文化名城似的,对近在眼前的古建筑熟视无睹,譬如富什么之类的大楼将天封塔压迫得如同可怜的玩具,孤零零地立在街边,其实古建筑与新的高大建筑之间是需要天际线过渡的。相信如今老城区莲桥街的改造能与天一广场现代建筑之间能有自然的天际线之过渡。
城市天际轮廓线是从远方第一眼所看到的城市的外边形状。这第一眼,往往先入为主,相当重要。如果将一座城市比拟成一个人,那么,这第一眼如同你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这人的形体气质如果给你有不良直觉,你是不太愿意和他交往的。城市给人第一眼中的第一印象,往往是这座城市的色彩、规模和标志性建筑。譬如自由女神像、悉尼歌剧院,都是经典的城市天际线的独家点缀。换句话说,城市天际线轮廓线就是你站在城市中一个地方,向四周环顾,天地相交的那一条曲线。试想,如果人没曲线,柴油桶似的,能好看吗?人之有婀娜多姿的曲线,那是美少女;有阳刚挺拔的曲线,那是酷帅哥;有优雅柔软的曲线,那是贵妇人;有苍遒虹挺曲线,那是老绅男。人有肌肤有服饰,城市的肌肤和天际线则是服饰包装,因而,城市天际线的基本定义里,就格外地赋予了美学的最大化内涵。城市天际线应该表达海市蜃楼般的美轮美奂的美。中国传统的城市规划思想,突出了城市的中心街区性和政治、经济、文化的集中辐射性。所以,中国的旧城,最繁华的地段和最精美的建筑,几乎都在这一城市的中轴线上。譬如宁波旧城的中轴线就是从如今中山公园到鼓楼,向南过镇明路,越过不高的镇明岭,出南门经河流通各乡各地。可以想象,宁波旧城的天际轮廓线之优美。而优美的城市天际轮廓线,需要城市规划的控制、指导与监督,日积月累才能形成。譬如老北京,清政府就规定了《王府定制》,明确规定宫城是皇家建筑。其外是王府,建筑的高度、台基都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哪怕是门钉的颗数也规定得一清二楚,谁也不能胡来。而建筑的高度是以皇城为最高,向外逐渐递减的,这样,无论从哪个角度——宫城向外看、民居向内城看,天际轮廓线的线条都是十分流畅而优美舒展的。
前几天,碰到城市规划局的专业人员和官员,问及如今造房子所涉及的城市天际轮廓线是哪个职能部门审批?哪个职能部门监督和管理?为什么西塘河北岸紧挨着中山西路上,造出至今还没开业的两幢笨拙粗大的方柱式的摩天宾馆?这是不是破坏了城市的天际轮廓线?是不是集团利益霸占了公共资源?——那“锦地水岸”的高层建筑为什么不能作前车之鉴呢?他们以为我是学建筑的,反问:我们管得着吗?!大学里虽学些相关的理论,但到地方上搞规划,哪有如此能量?说得我有点悲悲的。我不是学建筑的,我也不是官员,但我不缺乏对我所居住的城市天际轮廓线的热爱和关注;我到过大都市巴黎、悉尼、东京和相对较小的城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这些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各具特色,都令人赏心悦目,过目难忘。但这些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如何形成,属哪个职能部门管?我没空调研,私下揣摩,也无非是尊重城市的历史罢了。譬如从艾菲尔铁塔上看巴黎,老城区完全是老建筑,不高,却起伏有度优雅之极,而老远老远的外围,才是高高的新建筑。我对这些世界知名的美丽的天际轮廓线的神往,迫使我渴望我居住的宁波城的天际轮廓线也有特色,也让人喜爱。我想,每一座城市的天际轮廓线,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可关注吧?前些年杭州西子湖畔,有建筑商造了高楼,杭州居民就认为破坏了西湖之美,媒体一批评,还不是拆啦?因为天际轮廓线是这个城市居民共同拥有共同享受的。好在宁波的月湖景区周边高楼不是特别多,也没构成对月湖致命的影响——但我不得不说的是,月湖东岸老建筑保留得太少了,隔着不宽的镇明路,商业区的喧嚣,有点破坏了月湖景区的宁静,还令月湖景区的天际轮廓线显得不悠远,有点逼仄,不是特别的好看;如今月湖西岸改造,应该多保留醇正的老建筑,少留甚至不留遗憾了吧?!
看看宁波的近邻上海吧。上海外滩轮廓线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形成,至今仍有着它独特的优雅韵味。旧时的上海推崇着古典美学,敬仰着复古主义,被古希腊、古罗马的伟大幽灵深深地迷住、深深缠绕。粗粗分析,好像是以西方威尔逊为代表的建筑师造成了这种情形。但我以为在深层,最重要的力量来自于西方大班。当这些来自西方的富翁在东方这块土地上收获了第一批果子时,或说是夺取了东方人民足够的剩余价值后,他们渴望着一个情感的祭台,以供他们作集体的礼拜,那么,还有什么能比外滩的摩天高楼更能充任集体祭台一职呢?此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上海和其它许多充满了潜力的城市一样,获得了发展所需要的和平氛围,也获得了发展所需要的资金。因此,在上一世纪的二十至三十年代这短暂的十年里,在上海外滩,鳞次栉比的复古主义风格的建筑,营造出了一个生机勃勃、纸醉金迷的上海。说得不好听一些,这,在英国人的眼光中,外滩的上海如同女皇皇冠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在法国人的想象中,外滩的上海成了他们祖国那一座伟大的城市在东方的复制品;而在美国人的思考中,外滩的上海由于具备了新边疆的一切潜力,他们因此乐意将其称为“冒险家的乐园”。历史是值得尊重的。上海解放后,上海市民骄傲的也是这条远东最为迷人的天际轮廓线,因为这是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
而宁波呢?宁波江北老外滩开埠的时间比上海外滩还早。当时的西方文化与宁波本土的传统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因而,江北老外滩拥有了独具风格的哥特式、巴洛克式之类的西式建筑与中国传统建筑并存的景观。我从如今能找到的旧照片看,那天际轮廓线也别有韵趣,据说还有“小上海”之誉。但随着内河重要航线的转变,上海外滩的兴起,宁波江北老外滩逐渐衰落。进入新世纪后,宁波市政府加强三江文化长廊的建设:2002年,江北老外滩项目上马,在保留历史风貌和街区格局的前提下,历经多年精心对其改造和开发,通过高档、时尚元素的注入,2005年1月1日,投资6亿元的宁波老外滩重新开埠,昔日破败的老外滩今天重新焕发出了迷人的光彩,已经成为宁波的又一张城市名片。如果能用前瞻目光,再规划发展得将天际轮廓线弄得更美一点,假以时日,就有可能成为国内城市老城区改建的范本,这个历史文化街区就有可能成为宁波未来的城市时尚地标和宁波人的骄傲。
爱之深,情之切,难免言之重。有些话语我不说。我知道,说出来也不好听、不中听,那就让这种话语飘逝在风中,但无法随风而去的是一个基本道理是:城市天际轮廓线是城市生活的物质反映,不同的城市拥有不同的天际轮廓线,它反映了城市的独特性格。在城市建设中,相关职能部门应该考虑到城市自身的历史发展脉络和城市所在的地理环境,在城市规划的控制中强调对历史上形成的天际轮廓线进行有效的保护,对城市中的建筑和环境的改变,要采取谨慎的态度——宁波老外滩位于宁波三江口的江北岸,旧时是进入宁波古城的门户。宁波在唐代即为中国四大港口之一,鉴真东渡的起始点就在宁波,在南宋时期为中国三大港口之一,并设立市舶司专门负责管理对外贸易的。虽然清政府一直采取闭关自守的对外政策,但宁波与日本、南洋各地一直保持着藕断丝连的贸易往来。在清代实行全面闭关之时,宁波是唯一保留了对外贸易的特殊港口。这种特殊的港口地位从1644年到1684年左右,时间长达约40年。不久,江北岸便发展成为英、法、美三国侨民居留区域。“外滩”之称由此而来,如今是国内最古老的外滩之一,这一点倒是令宁波人引以为傲的。
上海口岸崛起后,宁波口岸的地位才被逐渐削弱。1927年,中国政府收回了江北岸外人居留地的行政管理权,江北外滩也在岁月的洗礼中完整地记录下了近代宁波的历史变化,体现西方工业文明的器物与各类设施集中在这里出现,如宽敞的马路、整洁的街面以及电灯、自鸣钟、脚踏车、洋房、教堂、医院、银行等,在客观上也推动了宁波城市的近代化进程,成了浙江省唯一现存的能反映港口文化的外滩。如今,在城市改造中,宁波外滩的天际轮廓线毫无疑问地美丽起来了,但还不能构成宁波天际轮廓线的典型,也难以让宁波人自豪于此。
让好多宁波人感到羞涩的是好多建筑好像是房地产商说了算的,宁波的城市规划是不是让人感到政府精英和文化精英集体缺失似的,为什么有些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商想叫建筑设计师怎么来就怎么来,仿佛他们有钱就能在天际乱画乱涂,君不见灵桥畔那四幢名为“锦地水岸”的建筑,那突兀窘逼于天际,令整个三江口的天际轮廓美以何堪?
绘就优美流畅天际轮廓线的关键,是要有一个科学合理的城市规划,并在政府相关职能部门持之以恒的具体指导和监督下开展城市各项建设,更在于一个城市文明的架构与市民素养的形成。前些日子,我到扬州故地重游,回家后,把以前拍的瘦西湖老照片跟新拍的照片对照着看,发现两张照片上的天际线居然相差无几,白塔、碧水、五亭桥、杨柳岸…… 这让我吃惊不小,小小的扬州怎么和六朝古都南京一样,如此重视城市发展过程中的天际轮廓线呀?
有人说,改革开放以来,各地城市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忽视了城市的历史也是难免的;还有人说,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时刻:天际线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因为快速发展的城市正试图通过建筑来重新定义自己,创造自己的全新的天际轮廓线标志;更有人偏激地说,将老城区统统推倒,如同一张白纸,那才能画最新最美的画。但我以为,快速发展不能以忽视历史为代价;不尊重历史的“全新”是不可能有的,后人的智慧,哪一项不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呢?而将“老城区统统推倒”的说法,更是好笑,历史能推倒吗?血脉能割裂吗?祖宗能忘记吗?千万别陷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之窘境。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宁波孝闻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是有成效的,中央花园这高楼的建造并没有破坏这一带的天际轮廓线,从中山广场西望,中央花园高出中山公园的假山上的亭台楼阁和这一带古老的民居不多,它的建筑风格反而增添了天际线之美。我也欣喜地看到了如今鄞州东部新城的天际轮廓线之美,有现代大都市生机勃勃的气势,只是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普遍使用,不见得是好事:烈日下的强烈反光破坏了天际轮廓线的生机和品味。因为从另一角度看,城市天际轮廓线,是一个城市呈现在人们面前的风貌轮廓线,它不仅折射出城市的文化与底蕴,还反映出这个城市的风格与品位。譬如站在上海浦东隔江看外滩,那天际线展现的一派万国风情,各种风格的建筑在同一片蓝天下交相辉映,犹如凭栏观赏万国建筑博览会。在尖沙嘴隔水相望香港会展中心,相伴左右的是连绵的建筑、起伏的山川,袒露出国际大都市的鼎盛与繁华。漫步杭州西子湖畔,无论你是从哪个视角看,都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巨幅山水长卷。而置身于北京故宫的建筑群内,四周的高墙、飞檐、黄瓦、古树,在苍穹下形成的那道曲线,总是让你感到威严恢宏。这,就是城市天际线所带给人的一种强烈审美感受。然而,在城市化的快速进程中,宁波城长大了、长高了,丰满了、精致了,也洋气了、时尚了,但当你举目四望,细看天际轮廓线时,总会发现有些地方,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形态各异、风格不一的建筑在同一个平面上是那样的突兀,那样的零乱,那样的不协调、不和谐、不舒服,那样的没有质感与层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以为,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忽略了构造天际轮廓线。
最后想赞美的是,宁波城乡结合部的天际轮廓线不错,最起码是入眼,尤其是宁波周边的发达的卫星城,这些卫星城连接着城乡,建筑形式多姿而讲究,自然地构成美丽的天际轮廓线,不象有的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乱得很。但愿随着宁波城市发展得越来越大,天际轮廓线能被相关职能部门重视,并越来越重视,而越来越多的普通市民每当抬头,就能感受到宁波天际轮廓线之美,如同感受到花儿开放般的幸福;而不是象现在的我,大多数时候,选择的是沉默,而心中的话被风轻轻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