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得第66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后,《天注定》又以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六项提名领跑第50届金马奖,作为导演兼编剧的贾樟柯,他的镜头执著于底层小人物,电影因而一度被解读为小众,票房也一度不佳……有人说他特立独行,朴实本分,也有媒体称他为“一个可能伟大的中国导演”。那么,是什么让他走上了电影这条路,又是什么让他这般“另类”?
文 / 柴彦超 图 / 受访者 方所书店
那个年代的饥饿和战斗
乌兰巴托作为贾樟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城市,源于他儿时所受天气预报中“寒流从乌兰巴托过来”的影响。在1970年出生于晋西北小城汾阳的贾樟柯看来,乌兰巴托是风起的地方,是寒冷的源头。
如果说这种寒冷的印象或多或少和那个年代有关,那与寒冷经常被一并提起的饥饿则和那个年代直接相关。让贾樟柯记忆犹新的便是当年饥饿的感觉,没有热量的玉米面窝窝头即便一次吃7个,不到后两堂课便饿了,更何况当时“斤斤计较”的供给制度并不能满足他随着成长越来越大的胃口。
当然,在那个年代,饥饿感不止和填饱肚子有关。那时,电视尚未普及,电台里能听到的无非是新闻节目和革命歌曲,偷听台湾电台里邓丽君的天外来音便成了贾樟柯儿时难忘的精神盛宴。“当你听惯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类歌曲,再听《月亮代表我的心》,你会发现过去歌里都是‘我们’,突然在流行音乐里有了‘我’,这种变化太大了。”
物质和精神的贫乏往往让人富有战斗性。“文革”刚结束的时候,到处是流浪街头的待业青年,他们根据街道的不同形成很多团伙,无处抒发的青春能量最后变成了残酷的街头争斗。虽然还在学校读书,但战斗仍是贾樟柯当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环,他曾因打架两次被逼从二楼跳下逃生,还有一次被同学的母亲拿着猎枪在校园里追杀。小学三年级便开始抽烟的贾樟柯当时可以说痞性十足,他说他用了30多年来改变这个状态,现在的他,偶尔克制地抽雪茄。
好在随着改革开放,饥饿很快不再是问题。贾樟柯一度好奇课堂科教片里的洗衣机是什么东西,不过两三年,他家便有了洗衣机。到了初中的时候,县城里面开始有录像厅,来自香港台湾的武侠片差不多每天都有更新,两毛钱一张票就可以看一部武侠片的生活,贾樟柯一度沉醉其间。
会跳舞的长发文艺青年
1980年代的全民哲学热和阅读潮的耳濡目染,让还是孩子的贾樟柯爱上阅读,思考自我。同时,他也开始通过写诗、写小说表达自我。
如果说阅读和写诗让贾樟柯基本具备了成为文艺青年的条件,那么跳舞可以算是贾樟柯这个文艺青年和普通青年区别的标志。天性腼腆的贾樟柯看到美国电影《霹雳舞》后,被霹雳舞的节奏深深吸引,终按捺不住手脚,一遍遍观看模仿,7遍之后,便可以到处装酷耍帅。霹雳舞的一个特点是挑战,贾樟柯便“伙同”几个一块儿跳舞的“舞林人士”组成了害虫队“祸害人间”——在马路上和人遇到了,从自行车上下来,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双卡录音机音乐一响就开始疯狂地跳。跳舞也让贾樟柯打开了自我,变得愿意跟人分享和交流。
而长发则一度是贾樟柯的另一标配。那时,贾樟柯非常追求个性,他学着当时台湾MV里歌手的样子留起了长发,班主任劝说无果,校长只好亲自出马。校长问贾樟柯多久洗一次头发、洗一次需要多长时间,一周洗一次头发的贾樟柯沉默了,但校长的先生之风并没有让贾樟柯感动到剪掉长发,甚至他得意于自己一个人战胜了班主任和校长。这种得意在他翻看一份画报后终止,那份画报上一张导演吴永刚在阮玲玉故去床前默默相守的照片让贾樟柯动容,也让他突然向往成为一个可以那样平静面对生死、面对红颜破碎的成熟男人,在那一瞬间的贾樟柯看来,留长发是如此幼稚,他便出门剪了长发。
身高无妨,曲线可“救国”
“你估多少啊?”
“难以估料。”
“那你数学估多少?”
“八十吧。”
这是高考结束后,父亲询问贾樟柯估分的情况。而最后的事实是,贾樟柯数学考了16分,这16分还是因为选择题都选A拿到的。没考上大学自然和文艺青年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脱不了关系,但文艺青年并非一无是处。“那你去学美术吧,你不是喜欢文艺么?”在父亲的建议下,贾樟柯又开始了学画的生涯。但在学习美术的过程中贾樟柯并不安心,直到他看到陈凯歌的《黄土地》。第一次看到家乡风貌出现在电影里的贾樟柯从头哭到尾,他也一下子知道自己的未来要做什么了,“我要当导演,拍电影”。
当时电影资源还相当有限,为考北京电影学院,他在太原只买到两本和电影相关的书,一本《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下)》,上册找不到了,一本大学教材《美学原理》,只有七八页和电影有关。也就是这两本书,再加上锲而不舍连考3年,贾樟柯最终如愿。
当然,这也和他曲线“救国”的策略有关。贾樟柯本想考导演系,但是导演系有几百人报考,他也想考摄影系,但是一个条件又把他拒之门外——考摄影系身高必须在一米七以上。最终,贾樟柯进入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也正是在那里,他接触到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电影……晃晃悠悠,文艺青年贾樟柯终于走上了导演电影这条“天注定”的大道。
对话贾樟柯:
我不要成为福克纳,我是贾樟柯
赢未来 《 天注定》这个名字和歌曲《爱拼才会赢》有关系吗?如果没有,你定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贾樟柯跟那个歌没关系,但是有网友开玩笑说:“《天注定》这个电影我只打三分,因为‘三分天注定’。”我喜欢“天注定”这个词本身的多义性,一方面,“天注定”给人一种宿命的、无奈的感觉,另一方面,“天注定”也告诉我们,有天道公理在,我们便可以行动。就像故事里面的人,当一些极端的处境出现而他们选择暴力反抗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很无奈,但某种程度上也有他们自己理解的一种公义在。
赢未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能靠“七分”打拼出一个未来么?
贾樟柯这个就是《天注定》最后一个故事想探讨的,毫不隐晦地说,最后一个故事取材于富士康跳楼事件。那些年轻的生命为什么会绝望,这是需要我们去思考的。诸多问题中,社会资源固化是很严重的一个,对拥有资源的人来说自然是欢天喜地不愁吃穿,而不拥有资源的人悲观失望在所难免。尤其是年轻人,好像没有了一个上升的空间。以前我们觉得考大学是一个上升机会,但你会发现现在大学毕业以后上升不了,研究生毕业也上升不了。我觉得,在一个正常社会,“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算是公理,毕竟资源分配一定是有差异的,但如果倒过来说,“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就失去了社会公义、公理,我们要改变这个社会,让它符合公义、公理。
赢未来 你曾说,“自我在哪儿?这是我青春期最迷茫的事情”。那你是如何寻找到内心里的自我的?
贾樟柯我没找到呢,现在也还在找。其实自我和自由有关系,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无形之中这个世界对你的束缚,我觉得是一个对抗的状况。比如我一直比较对抗标签化,人家说贾樟柯是一个艺术电影导演,我就会很反感,我说我可以拍不同的类型,只是我还没有拍,为什么说我是一个艺术电影导演?人家可能还会说贾樟柯是第六代导演,我觉得不存在第六代,事实上被称为第六代的,从1989年毕业的到去年毕业的都叫第六代,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称呼。标签化是很糟糕的,它是对自由以及自我多样性的一种束缚,因而,社会不要给人或事贴标签,个体也不要自己给自己贴标签。比如,因为《站台》展现一个县城的十年,就会有评论说贾樟柯特别擅长拍县城,然后就有人说你应该像福克纳一辈子只写一个地方一样只拍汾阳,我就很反抗,我不要成为福克纳,我是贾樟柯,我对哪儿都感兴趣,我对上海感兴趣,对广州感兴趣,对纽约感兴趣,对巴黎感兴趣,甚至对南极感兴趣,为什么我只拍我的家乡呢?在这种无时无刻的对抗中,你会回归到自我,听从内心的召唤。
他经历了很大的不公平,也曾尝试通过正常的渠道去解决,但他发现没有人倾听他的声音,最后暴力发生,他完成了一次有人倾听的诉说。
赢未来 是什么让你有兴趣拍《天注定》这样一部讲述暴力的电影?
贾樟柯我觉得最大一个原因是,面对我们生活里日益频发的极端事件,你会想同样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被推到那样一个极端处境里,是什么样的社会问题跟人性问题,以及极端处境里的人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这是我电影里从来没有涉猎过的。我以前的电影基本是讲人的日常状态、日常情感、生老病死,而且回避戏剧性,我觉得生活中没有太多戏剧性,但是现在我们的生活变得戏剧性很强了,所以我的电影也就跟着改变了,我就拍了《天注定》这样一部戏剧性很强的电影。
赢未来 什么时候感觉到这种变化的?
贾樟柯跟新的生活方式有关,这几年我开始玩微博了,开始玩社交网络了,在这几年的微博使用里,来自全国各地的突发事件与日俱增随处可见,它越来越让我关注也越来越让我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两个层面:
一个不安就是为什么我们社会会出现这么多的暴力情绪,为什么我们社会解决问题的方法变得刀枪相见?我觉得又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社会在快速发展中积压了太多问题,没有及时得到解决,包括像资源垄断,像极大的贫富差距地区差距,像年轻人丧失了上升的空间,这些都是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另外一方面也有人性的问题,我们自身作为一个公民,长期面对这种状况,有没有真正去面对过它、理解过它?一个事件发生最初我们讨论一个月,再来第二个讨论两星期,再来可能也就三天,最后我们可能只叹一口气,这些事件就过去了。
另一个不安是,我们只有来自新闻的报道,没有来自美学的描述,我们只有来自事实的记录,没有来自美学的呈现。我们理解这个世界除了新闻的角度还必须有艺术的角度,艺术的角度就是让我们从人心人性去理解事情是怎么回事儿,也是从细节展开一种描述,它们是无法相互取代的。
这些事件陆续地发生和被覆盖,没有文学跟电影去描述它,我觉得这个是不好的,也是不应该的,而且它给我很大的创作冲动,我也有兴趣去描述这些事件,于是便有了《天注定》。
赢未来 在极端处境中,好像暴力并不能拯救他们于水火,那他们为何仍选择暴力?
贾樟柯过去我一直觉得尊严这个问题特别重要,但是最近我理解暴力事件背后还有一种诉说的欲望。茫茫人海里有那么一个不幸的人,他经历了很大的不公平,也曾尝试通过正常的渠道去解决,但是并不顺畅,最后他发现没有人倾听他的声音,没有渠道能发出他的声音,最后暴力发生,他完成了一次有人倾听的诉说。现在社会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诉说渠道太窄,诉说的可能性要扩展。不管一个人遭遇了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有基本的诉说渠道,结果都不至于太糟糕。
在当代,侠变得越来越可怜,仅仅只能保全自己
赢未来 《 天注定》是一部武侠片,又是一部现代片,可能大家比较好奇的是,现代社会侠在哪里?
贾樟柯因为山河大地在,江湖还在,人的极端命运还在,这是侠存在的基础。过去的侠游走江湖、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可在当代,这个侠变得越来越可怜,仅仅只能保全自己,保全自己那一点最后的尊严,这就找到了侠的定义。另外一方面,我电影里的人物,他们是在正常的秩序里面突然遭遇不测,在他们掏出刀、拔出枪、跳下去的一刹那,他们完成了由一个普通人到侠的转变,成为了保全自我的一个侠。
赢未来 你的作品似乎一直关注底层人群或者说小人物。
贾樟柯我觉得这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和我对这个国家、时代的理解。我们这个社会当然有经济快速发展这样的成就,但这种成就并没有被更多人分享。我最近一直在纠正两个概念,一个是小人物,一个是底层人物。实际上,在目前中国的社会里面,并不存在一个底层社会,我们恰恰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在那些保障个人权利的公共原则没有建立的时候,每个人都差不多,我并不是特意拍那样一个人群,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大家。
赢未来 但这些人物对自己的命运好像都无能为力,可能会给观众全是悲剧的印象。以后会有传递正能量的作品么?
贾樟柯我觉得人类流传下来有价值的作品,能被一代一代人分享的作品基本上都不太愉快,我记得卡夫卡曾说过,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而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刺痛我们的书。电影以及其他艺术也都是如此。在我个人的阅读和写作经历中,悲剧往往能给我带来非常大的快感,阅读后的感觉就好像在黑暗里划亮一根火柴,它有一种豁亮的感觉。欣赏文学或者艺术最大的乐趣来自于洞悉人性、洞悉世界,这是我对悲剧,或者说面对沉重生活的艺术长久不衰的一个美学感受。
当然文化是多元的,自然也有人用喜剧的方法来呈现社会的现实矛盾,我觉得不应该要求一个导演的作品多元,而是应该从不同导演的作品中相互补充。我也一直在看周星驰、杜琪峰的电影,不同的导演风格能满足我情感多样性的需求。
我觉得目前拍一部电影也不容易,这个时代有很多一闪而过的东西,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为这些一闪而过的东西拍电影,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好像更迫切一些。
文化的力量不在于赞美,而在于反思
赢未来 好像这一次你很希望大众能够接受。
贾樟柯我很高兴《天注定》剧本能得到戛纳电影节的肯定,这个剧本是我刻意通俗化的产品,我过去的电影还是比较精英化、比较多艺术创新上的考虑,《天注定》本身,也有创新的欲望,但这个创新建立在通俗化的要求上。同时,也想让大家更多地参与。整个社会到处弥漫着粗暴的气氛,到处弥漫着敌对和争吵,生活中充满这种状态,需要大家共同去反思。文化的力量不在于赞美,而在于反思。
赢未来郭敬明首次当导演,两部《小时代》有七亿多元票房,《富春山居图》也获得很不错的票房,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你如何看中国现在的电影市场?
贾樟柯我觉得这和我们的娱乐方式有关,其实对我来说,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它是整个中国文化现象的一个部分。比如有的电影大家不满意却争相看它的不好,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理解,电影消费不是一个正常的理性的消费。同时,一种文化现象可以流行,跟大众所处的时代、生活状态以及心态有关,比如有些电影能释放大众的的压力,受欢迎就很正常,这种受欢迎和它从电影素质来说是否是一个优秀产品无关。
当然,中国不同类型电影素质的下滑很让人担忧,并不是说一部恐怖片或者说一部喜剧片就不要求电影的素质,比如说最基本的电影语言的运用、视听层面的创造性,这些不应该因电影类型不同而有区别。针对目前的电影创作情况,我希望中国电影能重新回到专业精神、专业素养的追求上。
赢未来 那你怎样看待现代人的文化生活?
贾樟柯我们最该反思的就是我们的文化生活,特别是阅读生活,现在大众的阅读基本上都是来自网上的信息,都是碎片化的阅读,系统化的阅读逐渐消失了,而且失去了对精英文化的兴趣。精英文化虽然有它的缺点,但一个国家的素养还是得看它的知识分子。其实,这几年我们也有非常多的社科成果、人文成果,但都没有大众化,没有被大众了解吸收,当然这里面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通俗化的作用不够,比如我们说到好莱坞电影最大的一个优点是能把美国主流社会的人文价值还有社科成果迅速地转化成通俗性的作品,甚至是小孩子都能理解的作品,他们有这样一种转换能力;另一方面,我觉得目前我们对系统性阅读不感兴趣,读书在我国被妖魔化了。本来读书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怎么弄得好像是特殊人群才干的事情。在德国,出租车司机都在读哲学,很随意。并不是因为你从事什么工作,身处什么阶层,知识就不需要,读书就多余。
贾樟柯,其实还是一个诗人
“我要去写作。”傍晚时分,贾樟柯给家里打过电话后,便让司机沿着北京的高速公路往南开。汽车在茫茫夜色中行进,眼睛看着窗外灵魂却在神游的贾樟柯觉得自己如同夜奔,任千头万绪在心头起伏。午夜时分,车开到了大同,贾樟柯找好一个酒店嘱咐司机回去了,他要自己一个人待在那儿,这一待便是七天。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贾樟柯七天写出了《天注定》的剧本。
剧本是用手写就的。一方面,在贾樟柯看来只有钢笔尖接触纸的那种哗的感觉才能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剪辑《海上传奇》时因为素材太多,他的眼睛有点受伤,长时间盯着屏幕,反差一大就流泪,这也是他一直戴着一副眼镜的原因。灵感喷薄而至以及久未提笔都让贾樟柯觉得自己在“鬼画符”,事后同事帮其打剧本,贾樟柯要在边上翻译,有时候他自己也忘了当时写的是什么。
因《天注定》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普通版和纪念版两本剧本即将面世。因错字太多,本来贾樟柯有点犹豫要不要出手稿纪念版,编辑说没事儿,你写篇文章解释就好,他便写了《慌不择路,错字连篇》。你看,标题都能这么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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