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逸瑾在屋子里面听到了,便吩咐青儿请他进来。老人也没谦让,一手提着算命的旗子,一手撩起补丁叠补丁的下襬跨过门槛,没等人让便拣着花逸瑾对面的椅子坐下。青儿满一杯茶给他,老人伸手去接,细长黝黑的十指在灯光下看得真切,一根根血管青藤似地埋在皮下,青儿看着有些怕。老人并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只把杯子端到鼻下,用手掀起盖子漏一条缝隙闻了闻,扬头咕咚一声咽下去。花逸瑾看得奇怪,干咳一声问道:“这里的茶,可会有古怪?”
老人翻起白多黑少的眼球来看看,摇头否认。
花逸瑾于是又问:“老丈在闻什么?”
老人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好久没喝到这般好茶,就连闻一下的机会也不多啊。”
花逸瑾想问他为何又一口吞下却不慢慢品,终还是忍住,却唤青儿再满一杯茶来。老人不喝:“员外想是信了我的话,缠上贵仆的妖物老道自会驱除。只这附近人家不古,嫌弃我这身衣服,老道以有数日粒米未进。员外是否能给老道一口饱饭?”
花逸瑾请道人在桌边坐下,让青儿和三儿也来同吃。道人不多说话,也不挑食,就着青儿打开的盒子一道道吃。三儿见道人虽瘦,吃得却快,在嘴里也不咀嚼便囫囵着,米饭已经不见“吃”只见“倒”。三儿虽担心满桌席没得剩下,但见了老道吞咽的气派,也没胆量去争抢。花逸瑾到是看不下去了:“道长慢些用,等一下无论道长是否能为小婢驱鬼,在下都会送道长些银两。且莫吃得太多,胀坏肚皮。”
道士不急回答,先大口喝酒把嘴里填塞的食物咽下去:“老道并非贪嘴,三更时将有厉鬼出现,许是有一场恶战,少则七八个时辰,多了恐怕要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三儿吓了一跳,“都不用吃?”
“等我吃过再说与你听。”老道不再答,只将一双筷子抡得溜圆。花逸瑾正经有些方士朋友,知道他们真遇到大妖孽的时候很麻烦,有时候要从人间打到阴间,一不小心被吸到虚空幻境中去没个把月是出不来的。所以一旦遇到辣手的妖怪,肚皮便是大问题。所以他们不但要吃饱,而且随身要有些灵丹来充饥。更有些和尚道士拿着稀奇的包裹葫芦,可以装许多食物。他吩咐青儿再去要一桌席来填上,又问要不要再带些。道士说不需备份,只吃就好。
两桌喂饱十条大汉的酒肉只一个时辰便都被他吃了,道士的肚皮也没见鼓起。他抹了抹嘴唇,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员外。老道这便给贵仆驱鬼。”他让青儿在屋子中央站好,把一口酒含在嘴里要喷。青儿见他一口牙齿黑黄便向自己身上做势,吓得原地拔起抱住横梁不肯下来。老道有些脸红:“娃儿莫怕,老道的嘴用酒洗过,不脏。”青儿只是不肯。道士无奈,只得请他们出去做法。
花逸瑾领着两个孩子跟他来到客栈的天井里,客栈老板和小二听说花老板要作法,便忙着端来长条桌子,按道士说的顺东南向西北摆好。道士从怀里摸出一只满是绿锈的小香炉,隐约可以看出些金色,又从袖子里顺出一只铁筒,取出三只小指粗的香来插上用指尖捻燃了,三柱青烟在天井中笔直地升起来毫不晃动。免了贡果,拿出随身带的黄纸朱笔来画一道纸符放在桌上。老道让花逸瑾和三儿都退开,青儿见四下空旷着没有躲藏的去处,便怯怯地回头望爷,花逸瑾对她摆摆手示意少安毋躁。老道嘴里念念有词,贡桌上的纸符忽悠一下便飘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转落在香上,噗地一声如淋过火油般地燃成灰烬。老道把酒含在嘴里纵身跃起落在纸符灰的后面张嘴便喷,千百滴酒水在空中弥散开又如同长着眼一般落在飘忽忽的纸灰上干去。老道把手中的空碗接着灰,用手捣两下成了粉,一半掸在青儿身上,一半装进袖子里拿出来的锦囊中递过去:“你被妖怪用千情丝缠了一日,丝已经被我斩断,但妖气却需三五个时辰才能除去。这个香囊随身掖好,能去妖气。”然后他又转向花逸瑾:“员外还请借一步,老道有几句话说。”
花逸瑾复又请他回到屋子里坐下。老道喝一口茶:“这千情丝是蜘蛛精用来引路的,只华山极阴之地才有。据我所知,那里的蜘蛛重修炼,不扰民。这次为何会盯上员外到让人费解。员外大福大贵,阳气太盛,妖魔不侵,身边的那个男孩身上有件宝物避邪,妖怪也不敢靠近。女娃虽然也是一身的灵气,却似乎被阴寒抵了。”他伸手指了指青儿头上的冥海冰魂,“这东西老道不认得,似是宝物,又似是妖物。”
花逸瑾见老道说得在理,也想请教:“那是冥海冰魂。道长所讲的蜘蛛精能否是长白山跟来的?”
老道吃了一惊:“员外可是认真?冥海冰魂乃传说之物,老道原想这次若是留得命下来便去瑶池寻一翻,却又被谁摘来?员外并非仙界之人,又要它做甚?”老道不等花逸瑾回答便拍了拍大腿,“偏过了二更,这么说来妖怪怕是冲员外来的。不管怎样,我要把它挡在五臧岗,这妖怪小觑不得,再近百姓怕有危险。”
花逸瑾虽有许多话要问,却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他:“道长可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在下的?在下有许多方士的朋友,即使帮不得降妖,也帮得道长送些用品。”
“我本怕员外以为老道是骗吃喝的。”老道摘下腰间的葫芦,“我只是算出这里会有妖怪,至于妖怪是那里来的却一无所知,许是没得话传。这葫芦是宝物,装酒无数。老道这次降妖怕有些时日没得吃,全仗着酒来营养,烦劳员外多破费些酒钱。”
花逸瑾点头答应,引着老道直去客栈的酒窖里,吩咐伙计们只管装酒。老道脸上才露出些欣喜:“员外如此仗义,老道怎么也要拼它半条命去。明晨起员外速速西行,去河支县万泉寺寻力和尚,就说一帖道人指你去的,把事情告诉他,他会帮你些。”
眼见到三更还有一顿饭的时间,老道讨了冥海冰魂在手中仔细端详过又还来:“时候到了,这冰魂急切间也看不出什么。员外要记得早早上路。”说完话,他提起葫芦祭了陆地飞腾向东去。
花逸瑾本想跟着去看看热闹,甚至帮他一把,但瞧着老道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也就忍住。剑仙妖怪他倒是斩过许多,但都是人间的打斗。这般虚幻境界的事情还不曾经历过,别是帮忙不成反牵赘了。回到屋子里,花逸瑾吩咐三儿把一只紫铜的箱子提过来。三儿知道那是爷藏宝物的箱子,平日里虽不避讳他们,却是吩咐过绝不许乱动。青儿也想看个真切,连窜带蹦地跟过去。箱子上浮雕着清风晓月渔舟图,两个道士打扮的人背对着钓鱼。除了这个图以外,箱子上上下下都雕刻着奇怪的花纹,四只精钢打造的锁把箱子里外锁紧,花逸瑾用四把不同的钥匙旋转不同的方向打开来,边给两个孩子讲解些机关巧妙。箱子里面散放着些短兵器小盾牌暗器弓簧外还有几身软硬的衣服,花逸瑾把自己认识的东西都放在一边,那是他曾经行走江湖用的家什对付高来高去的武林人物颇有用处,但对妖怪怕是用不上。青儿和三儿识的不多,蹲在旁边只把他放下的兵器一个个拿来看,见都比不得爷赏来防身的匕首,于是对箱子里的物件也就不似在家里那般的好奇。花逸瑾盯着箱子里剩下来的东西,想回忆自己到底从什么地方搞来,又当成宝贝般地藏着。大半是想不起究竟的,只记得当年做刺客时从来都是靠着通晓机关暗门的本事先杀后抢。最先只是为了拣些物件来炫耀,后来却不知为了什么,搜不到宝物就会有隐隐的遗憾。他对着箱子发了半天呆也想不出个究竟,回头看看蹲在一边跟着自己发呆的青儿和三儿,叹出一口气来。他有些无聊地拾些嵌珠带玉的东西出来交给孩子们,玉器珠宝总会有驱魔避邪的作用,又叮嘱他们穿上两身珠光宝气的软袍。再想想,对方都是些不讲义气的妖魔鬼怪,怕是少不得大用法宝,小心些应该算不得怕了他们,于是自己也挑拣些东西来胡乱穿上。
这么一忙天就亮了,青儿伺候着他洗漱过,小二端上早点。三个人简单用过饭,外面的马车也就备好了。花逸瑾让两个孩子到车里面去睡觉,自己挽缰扬鞭就上路去了。天还早,淡青色的雾还没缩回林子,路上来来往往着下田的农民,抗着锹镐匆匆地走。花逸瑾满身的装备,心理坦然着不着急,又担心孩子们睡不足,只悠着长鞭信马去走。过不多久,前面一条小河横在路上,农民们趟着水走,花逸瑾却有些犯难。水看着不是很深,却似有几块石头埋在下面,强奔过去怕伤到车轮反而不好办。于是他叫住一位农民,问附近是否有桥可走。农民摇头说只这官道上有桥,明明昨天收工时还走过,不知怎么这便没了。既然不见断片,许是什么人偷了去。“上好的柳木,到可以做棺材。”农民气鼓着咒骂。
花逸瑾听桥断得蹊跷,便拉住农民:“我出五两银子,你来找人架几块木板容我过河去。”
农民听是五两银子,一口答应了向回跑着喊人找家什。花逸瑾从车上下来背着手眯着眼睛四下里留心地看。左瞧右看,没见什么怪异出来,心下居然有些惆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农民便领着十几条汉子用牛车驮了几条板来。大家吆喝着垫板,青儿和三儿朦胧着眼睛从车帘里看热闹。人多好办事,顷刻间木板就架好了。青儿和三儿见这么快就没了热闹可看,失望地缩回去谁。花逸瑾却直着眼盯在板子,他虽看不出有什么奇怪,却很是担心。正迟疑间,只听后面有人叫:“花员外!花员外!”
花逸瑾想回头去看,农民却走过来领赏。花逸瑾摸出银子来给他并道了谢,一个汉子回去送车,另外的人提了工具向前去种地。花逸瑾回头看到一帖道长正急急地追来,正想招呼却听身后扑通乱响,转脸来四五个农民落在水里,刚搭好的桥却是断掉了。青儿和三儿听到声音,又忙着瞧热闹。花逸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寻着妖怪不见,到也是麻烦。正寻思间,四下里的雾气重起来,前面的小河与湿漉漉爬起来的农民恍忽起来。一帖道长在他身边气喘着站下:“果不出老道所料,花员外这才遇到麻烦了。”
花逸瑾点点头:“这妖怪到也难缠,只躲着阴我,却不出来挑战。到也麻烦得紧。道长可是降了妖怪?”
一帖道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妖怪居然早在五藏岗布下幻境,老道一时失察中了圈套进去,耽误些时候才脱身出来。想是它将我困住,只想着找员外。好在那幻境只有分身操纵着,老道才及时脱了出来。想是这妖怪的真身怕阳光,需先布满雾气才敢出来。这种会分身的妖怪老道一个人怕不是它的敌手,我们要在雾气遮盖了天光之前离开这里才行。”道长边说着话边四下里看地形,四下里的雾浓密着看不透。一帖从怀里取出朱笔画一道符向空中抛起,雾气如同遇到强风一般打着卷向两边吹开。北边的隐约现出一片林子,林子前面有一座红顶的小庙。一帖脸上闪过一丝兴奋:“好了,我们先去那里躲到正午,这雾再强也顶不住阳光。”
花逸瑾点头拉马跟在他的后面向庙的方向走:“道长是否听说过传音入秘?”
一帖道长大袖飘飘走得很急:“那是什么?”
“一门功夫。说话的人凝聚内力将声音抛给该听的人,旁人都无法听到。”
一帖有些奇怪:“噢?”
“小婢刚用传音入秘告诉我,道长的身上没有臭气。”
“怎样?”
“所有的男人都是臭的!”青儿从车箱中一跃而出搂头揽住一帖的脖子翻腕将匕首插入他的后心。一帖道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一阵风从他身上刮过,带着漫天的雾散在空中。花逸瑾定睛去看,地上只一滩绿汪汪的水。
官道笔直地通向前方,横在道中央的溪水和跌在水中的农夫们只一晃间便消失掉。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却到了晌午时分。青儿和三儿瞧得来瘾,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咂舌头。花逸瑾也有些兴奋,想来这便是虚空幻境了,原本不如猜想的那般可怕,即可以走,又可以喘气,人在里面看起来不会憋死。他蹲下来查看地上的那滩绿油油的水,想用什么先装起来带给明眼人去看。青儿知道他心思,在车里翻出一只碗来交给他。花逸瑾拾一段树杈挑几滴水丢进碗里,青儿用布裹严塞在车中放稳。花逸瑾想回头去寻五藏岗,看一帖道人的热闹,但想终不过是一面之缘,他降他的妖怪自己赶自己的路,本是两不相干的。还是搞清楚常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要紧。
引缰拉马回到官道上来,花逸瑾扬鞭急赶,马车便飞奔起来。一路上的行人被他冲得四散,有两次甚至要他用鞭提起躲避不急的行人掷开。受了惊吓的路人知道近来世道乱,皇帝初弑侄,锦衣卫来往汹汹,一个不对便扣上奸臣乱党的帽子拖在当街里斩首。看这车怒马鲜鞍,怕不是哪一位厂公巡视。只得暂且怒着,等他去远才敢高声骂来。花逸瑾横冲直撞得惯了,挨得骂多耳朵早积出老茧,且不在意。
这般奔了三四个时辰,见到前面的太阳垂下来,几朵殷红的火烧云在远天飘着。一望无际的田中长着嫩嫩的苗,弯在地里的农夫被青青的穗子漫在脚踝。零星有帮春的农妇露半截藕色的腕擦鬓边闪烁的汗水,三五个娃提着食篮在垅边等着随爹娘回家。花逸瑾慢下马车,眺望前方有没投宿的村镇,经过这般赶路,明日巳时该到建安了。青儿睡醒过来,朦胧着眼睛陪在他身边,三儿却是在车里懒着。再行三五里,前方看到一处稀疏的村庄,只二十几户人家,没有客栈。花逸瑾回头问青儿:“离怀安还远?”
青儿摇头:“似爷这般赶,有个巴时辰便到。”
花逸瑾哈哈一笑抖开缰丝,四匹健马复又奔驰起来,一溜黄土把小村甩在脑后去。
天光再暗些,艳丽的晚霞转换色彩随着日头黑下去,路上便好远见不到人。花逸瑾将马催得紧急,四匹马十六只铁掌在官道上踢蹋将声音在旷野间传开去。三儿不再赖床,爬出来看着路两边的树呼呼地倒退,迎面的风吹得三个人满头满脸尽是尘土。再前行便有唏嗦的树织成林,眼见着进山,路边的林木也愈发地紧密,最后一道日光被遮在树后面,官道上便全黑下来。前面的路贴着山洼转进葱郁的林子里看不清楚,马奔得起性收不住脚车子便向路下撞。花逸瑾猛拉缰绳,一只手腕将四匹马勒得嘻溜溜同声嘶鸣,八对马蹄将地上的土刨得尘烟漫布,马车硬生生转了个弯回到正路上,迎面一骑被惊得人立,马上乘客慌张中被甩下鞍去。花逸瑾将腕一抖,手中长鞭闪电般缠向乘客的腰间,乘客手肘垂下来压在鞭梢上,鞭子如同被打了七寸的蛇般反激回来抽花逸瑾的面门。花逸瑾见那人一身盔甲,也不在意,只抖腕收住鞭子:“得罪。”
军官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生一脸威猛的胡须,黑夜中看不出是否满脸的怒气,只听见声音粗壮:“带着小孩子还这般赶车,好不莽撞。”
花逸瑾不欲纠缠,况且的确是两下都快,谁也怨不到谁。遂不多话,只容着马稍微缓一缓汗便再扬鞭。那军官也不多事,旦在后面嚷:“慢些走,莫伤了孩子!”
三儿羡慕地回头去盯着那军官咂着舌头。青儿在他头上打个爆栗:“再大两岁不去冲丁也有人来捉你,急什么?”
“是个将军吧?”
“哪一个着甲的军爷在你眼中不是将军?”青儿懒得理他,钻回车帐里任他一个人发呆病。只顷刻她又爬出来:“爷,那碗不见了。”
花逸瑾怔了怔,想是方才冲撞时丢了,也不在意:“便丢罢,这般冲撞碗必是破裂的,一点点脓水哪里剩得下来?”
正说着话但听后面有粗声叫:“那人休走,留下冰魂来!”
花逸瑾心下火起,勒马停车回过头,却见方才的军官催着马赶上来。花逸瑾皱了皱眉,成祖刚才登基,在建安附近就这般宰了他,怕徒自引一翻猜疑。正寻思间,军官便赶到了,从背上摘下一条宾铁棍,横住马车的去路。花逸瑾终不愿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面金牌来:“锦衣卫做事,让了去。”
军官却不买帐:“那人休走,留下冰魂来!”
青儿扯了扯爷的袖子:“这军爷好怪。”
花逸瑾定睛瞧去,只见军官两眼直直地不知道在盯着那里:“擒下啦。”
青儿和三儿从车上跃起直扑,军官微侧身,手中长棍迅速点向两小的面门,这一招以攻为守,粗重的铁棍居然被他单腕摇做两只,也见出些本领来。青儿又吸一口气,身体在空中硬生生拔高了半尺,避开铁棍。三儿却仗一身横练的功夫披手揪住棍头吐气开声地怒吼,咔叭一声,铁棍被两人当中折为两段。这时青儿以落在军官的身后,一只脚尖点在马尾上稳住身形,另一只脚便踢在军官的太阳穴上,寻常练武之人受这一踢便晕过去,军官却是一轱辘摔下马去反过身来再打,举手投足间颇见力度。青儿和三儿只一招间便寻到他七八出破绽,八只手脚连踢带打点了军官十几处穴,军官只是不倒,返身来继续追。青儿恼起来翻腕亮出匕首直挑军官的双目,眼见着就废了他的召子,花逸瑾忙伸手将她扯开:“莫下重手,让三儿跟他拼力气便好。”
三儿听了爷的话,抖擞起精神将双拳抡开乒乒乓乓与军官对打,军官的身体连连晃动被打得倒退。三儿且不饶他,虎吼一声当胸劈出一拳,花逸瑾喝道:“留他性命。”
三儿听了收起三分劲,拳便打在军官的心窝,一口血随着绿痰喷将出来,花逸瑾忙踢起地下的半截铁棍当空接住了,青儿回头又取出一只碗盛好。花逸瑾放下青儿去忙,走到军官面前蹲下摸着还有腕脉,知道这军官身体壮,还活得下来。再翻起眼皮瞧了,眼仁混沌着,眼白上漂着淡淡的绿,想来还有魔障附在里面。花逸瑾寻思着就这样把他丢下,但见三儿满脸关心着,也就做个主张,招呼三儿把军马拴在车后,将军官丢进车中去一同赶路。
行不多时便到怀安,怀安离建安不到百里的路程,虽没有城防,却比一般的镇县要大。花逸瑾在这里有绸缎屋钱庄和一家客栈,他本不想去自家的店里搞得伙计掌柜一头紧张,但车上拉着一个中邪的,在别人家必然不方便。青儿先下了车吩咐人腾出偏院来把车直接赶进去,然后嘱咐掌柜去请一个和尚来。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寺庙道觀离得远,掌柜便建议去寻城西的一位方士,那人捉妖驱鬼也是小有名气的。自家的店伺候周全,只顷刻间热水已经备齐,爷仨个竟自去洗一天的泥。更衣出来,城里大通绸缎和钱庄的掌柜已经得信知道青姑娘来了,都来请安。花逸瑾也不露面,只在偏院里歇着,青儿出去把人辞了,吩咐把席开在院子里。这功夫驱鬼的方士被请进来,青儿便招呼他进门。
方士三十六七的年龄,戴一块干净的蓝绸巾,穿一身干净的蓝绸袍,两只袖子月白水绣净云图,看得出为大通的名头好生打扮过。眉眼间有精神气,只一张脸色透着些青。掌柜的见青姑娘避讳着什么,也不跟进,只介绍方士姓曲名甄,号半木居士。青儿让他进门在花逸瑾对面坐下,两厢介绍过,曲甄不曾想是大通的东家有请,多少有些不太自在,言语间谨慎了很多。花逸瑾知道民间有许多传说,也不在意,给曲甄布酒添菜,聊些天南地北,顺便也请教些鬼怪的事情。曲甄对游方世事很是通晓,听得出是走过山川的,但谈到鬼怪的时候却不多说,只是拣一些不干紧要的农户奇谈,村妇怪语来抵挡。酒过三巡,曲甄放下筷子:“员外贵人多繁忙,小的还是去看一下病人,心里落个踏实。”
花逸瑾见了他认真的态度心下喜欢,知道曲甄是个老实人,不打算跟自己这种神秘人物结交,于是便让青儿把他引到屋子里面去看。曲甄刚踏进屋子便叫了一声嗳呀,显是异常惊讶,花逸瑾心下虽然奇怪,但也坐稳了椅子。三儿却忍不住,抻头瞧瞧屋子,又回头看看爷,屁股下长了火一般地拧来拧去。花逸瑾挥手放他进去,又过了盏茶的功夫,曲甄才从屋子里面出来。花逸瑾迎上去问经过,曲甄脸上却有几丝彷徨:“您是怎么遇到这位将军的?”
花逸瑾说正行路,见到军官手舞足蹈以头墏树乃至当场晕倒,于是便捡来。
曲甄应了一声,脸上却有疑色:“花员外这次算积了公德。员外久居太湖,这建安的兵荒马乱也传不到那里。里面那位将军是建安守军的副将,姓计,有个绰号叫火褚革。人长得粗,实则行事紧密,做人端方。这两年来在建安一带驱盗剿匪,开沟搭渠,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很受百姓称赞。小的方才检视过,将军的确是中了邪的,但另有可疑之处,将军身上似是被武林人物点过多处穴道,又被重手伤了心脉。员外不是习武之人,但青姑娘和这个孩子却是人中之龙,应该知道一般人受了这些早以气绝,计将军武功盖世方才留一条命下来。”他缓了一缓继续说,“员外见到将军依然爆走,应该是受邪物控制,对正常的穴位封闭,心脉遭损毫无反映。俗话说是被鬼上了身,已经不知痛苦了。”
花逸瑾故做恍然:“可否能治?”
曲甄叹了口气:“这是另一处蹊跷,我方才用针探过,将军只是被妖怪的假身迷倒。能驾驭假身的妖怪多是山精,操木石为替身。而据我所知,那类妖怪多吸天地灵气,很少往来繁华地带。这里人气重,端的是延误修行啊。”
花逸瑾听得一头雾水,只得等他讲。
“这假身驱走是不难的,但小的怕驱走了鬼,将军身受的硬伤便发作,反而送了他性命。”
“哦。”主仆三人同时呼出一口气。三儿嘴快:“就是说能要他命的是人伤,不是鬼伤了?”
曲甄点点头:“一般拳脚火石小的到也能治疗,但这般武林高手世间少有,重手打下来神仙也要抖三抖,小的只会画纸符驱小鬼,单是有眼看的份,却插不上手。”
三儿有话闷着,用牙咬住了唇,直憋得满脸通红。花逸瑾知他想说什么:“这个孩子家传渊源,些许皮肉小伤居士尽管放心下来,你驱走了鬼,他便能救活人。”
曲甄松了口气:“小的也这般想,只不敢唐突。”
“旦请放心。居士需要什么来驱鬼?”
曲甄摇头:“这等假身附体不算什么,只需一桶清水将鬼气溶了便是。”
三儿取来水桶听曲甄的吩咐放在床边。曲甄先用净水在计将军身上掸了,又在他脸上画了一个看不出模样的图形,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拂尘单手打个问询,嘴里念念有词。床上的计将军先是全身一震,手脚便狰狞起来,一条绷紧的身体扭来扭去将床板摇得咯吱做响,然后腰腿反弓,双目暴张大吼一声,一股绿色的黏滞便喷出来。曲甄摇动拂尘把秽物收了丢进桶里,绿色便在水中化开,曲甄又从怀里摸出一颗朱丸丢下去,水面噗地冒一团烟,便重新净了。曲甄把桶提在身边:“小的要提回去化炼,计将军便交给员外了。”
花逸瑾有心请教,便吩咐三儿去开方疗伤,自己则跟着曲甄出来,请他坐下用些酒菜。经过这般忙碌,曲甄先前的尴尬消去许多,加之惦念着将军的伤势,便不推托。人是三儿打伤的,穴道是青儿点的,三儿一肚子方药却不会写字,终还是紫着脸求青儿帮忙。
花逸瑾陪着曲甄饮两杯酒,去车里取来瓷碗放在他面前:“这是在将军身边捡来的,还请居士过目。”
曲甄提起碗仔细看过,又就着灯光闻了闻:“这正是附在将军身上的妖气,怎的却被什么人逼了出来?莫不是那武林人是想帮他除妖?”说到这里曲甄不以为然,“一条人命打去半条,一股妖气也只除得一半。若是全除去,人不是要被打死?端是个莽夫。”
花逸瑾受了无端的抢白,只好老了脸做无辜:“居士可看得出是什么妖怪?”
“正如我先前所料,是个山精。这物是山灵地气积累所至,员外末小觑了这一点点绿滞,少说也是十年的功力在里面。神怪与人不同寿命,修行许是深的,将养也难得紧,不似人受些伤害多则半年,少则三五日便恢复了。神怪的功力用一些便没一些,受了损失没个一两甲子也难修复。功力灭了,神怪便灭了。似我这般的降妖除鬼,只是用咒语将妖怪镇住。便似江湖上有不齿之徒用咒语拍花迷人本性,我用咒语迷妖精。将妖精迷倒,捉在袋子里拿回去,还需用炉子把妖怪的灵气提炼,精气凝成丹落在炉中,妖怪便被消灭。当然有道行高超之士或是有什么特殊的宝贝,当场就可以将妖怪灭神形提仙丹。”
“这仙丹便可长生不老么?”
“哪里的事情?”曲甄笑了,“人是有命的,活到七十一百寿命便尽了。长生不老是妖怪神仙的事情。”
“人不可以练成神仙么?”
曲甄端着一杯酒没回答,扬头灌下去才说:“长生有什么好?多少神仙求一死而不可得啊。”
花逸瑾跟着喝一口酒,把两只眼盯在曲甄的脸上:“便是有成仙的人?”
曲甄被他看得一抖,心便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