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之劫第六章碘-131下 碘131治疗利弊

第六章碘-131(下)

2011/8/10(星期三)

早晨八点十五分,我又站在了这幢核医学诊治中心的小楼前。这幢二层小楼透着一股神秘。核医学、碘-131、同位素治疗、辐射、隔离,与这儿相关的词汇都在人们的正常生活之外的。网上有些相关的文章介绍,大都语焉不详,甚至还有些引人入胜的传说夹杂其中。传说,里面的病人,在夜晚熄灯之后,身体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蓝光。听起来这里面像在闹鬼。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下周一,我就会来这幢小楼小住数日,这一遭到底会有些什么样的经历,就留待我亲身体验吧。一部悬念片,忍受了好一会儿的惊吓,也就为了最后揭晓的那点真相。碘-131治疗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我自己来揭晓吧。也算给自己留点噱头,留点乐子。

星期三上午是张主任的门诊时间,门诊室里外都挤满了人。等张主任为我开了化验单,便开始了治疗前的一系列检查。

烦琐的手续都由雯去办。我只是去抽个血,然后去做了一次心电图检查,很快就完成了。当天还需要做一次CT检查。一次简单的检查而已。对我来说,就是雯办好手续,然后我进去让医生拿个机器照一下就出来。但是,雯去排队预约之后回来说,这个CT检查好象有点麻烦,等待检查的人很多,我排在了傍晚六点之后。这倒是件新鲜事,只听说过早晨空腹去医院做检查的,还是头一回听说晚饭吃饱之后去医院做检查的。也没问题,从家里开车到肿瘤医院,也就半小时的车程。平时晚饭后小区里散散步,今天情况特殊一点,晚饭之后去肿瘤医院做个CT检查。

下午五点半,早早吃完晚饭和雯出门,六点刚过,就到了肿瘤医院八号楼。照理这个时间是医院的下班时间了,应该是热闹散去一片寂静的时候。但到三楼一出电梯有点傻眼,CT室外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摆着十来张长椅,已经一排排坐满了人,坐不下的人,找空地站着。像在开大会。我手上握着一张预约单,上面有我的预约号,1209号。CT室外墙上有个显示屏,上面显示刚叫到的号子,1115号。用减法算一下,我前面有94位等待者。排在我前头的病人真不少。那么,这个检查是不是进行的很快呢,好象也不是,三三两两地叫进去,然后半天都不出来。这情况完全出乎意料。我来之前是有计划好的,这边CT检查做完,然后返回,小区里再散个步,再回到家里,刚好看新闻联播。照这个进度,不要说新闻联播,午夜新闻恐怕都赶不上了。

这个检查是治疗前必须完成的,所以再晚也得等。但看这情形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出门的时候以为去去就来,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没带书没带报纸,手机也快没电了,连游戏都玩不了。如果是去看场电影,时间掌握不了,如果无所事事一动不动地杵在这里傻等,五分钟下来就受不了。陷入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尴尬处境。眼下之计,只能去医院附近逛逛,最好能找家书店买本书消磨一段时光。

出医院大门,就是杭州钢铁厂的生活区,这里是当年企业办社会的历史产物,半山路两边店铺林立,繁华如一个小镇,热闹的很。热闹归热闹,但是,这年头,想在杭州这样的大城市里找一家书店,是不容易的。走在我们城市许多条繁华街道上,最常见到的是足浴店,走过一家足浴店,就是一家棋牌房,走过那家棋牌房,是另一家足浴店。难怪老外大惑不解,中国人的脚出了什么事,需要这么大个产业来侍候,更令老外更不解的是,中国人怎么这么闲,可以在麻将桌牌桌上消磨这么多时间。一边是动车高铁,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是一副很赶的样子,争分夺秒挤出的时间,最后都扔在了吃喝嫖赌上。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城市里的书店越来越少,大家真的没什么时间。

在新西兰旅游的时候,曾经问过导游马可,为什么新西兰人房前屋后的花园都这么美,每一座花园都让我羡慕得要死。马可的答案是,新西兰人的生活很单调,除了保证九个小时的睡眠之外,把下班后和休息天的时间都花在了打理花园上,打理完花园还有点时间,就坐在花园里喝咖啡,这就是新西兰人的生活方式,包括他本人。旅行中屡屡见到独坐于门廊下花园中啜饮咖啡的新西兰人,诚知马可所言不虚。

老外劝中国人,慢下脚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可能只是方式不同,他们坐在花园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待自己的灵魂,我们则是在坐在足浴店棋牌房里等,我们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我们的灵魂落后很远,而更多的灵魂,早已腐烂在了来的路上。

和雯沿着半山路由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终于在一排商铺的二楼发现一家新华书店。一个对书多少有点亲近感的人走进书店,大概就像女人走进购物中心,随便看看也是种不错的消遣。

和雯各自买了几本书,离开书店慢慢走回医院。回到CT室外大厅里,已是晚上八点半左右。首先看到的还是一屋子的人,再看显示屏,希望那号码能呼拉拉地跳上去,转眼就能轮到我。显示屏上给出的是一个无情的四位数,1141。前面竟然还有六十几位。形势相当严峻。看来今晚是铁定要耗在这里了。即来之则安之。找个空位坐下来安心看书。但是,当放眼整个大厅的气氛,就感觉到不妥了。病人加上陪同的家属,几十号人挤在一个空间里,空气十分污浊。更怪异的是,所有的人,几乎同一个姿势,静静地坐着,偶尔有一两声浑浊的咳嗽声,人们表情空洞视线茫然地直视着显示屏,而他们的视线似乎又透过了显示屏,投射到遥远的外太空。坐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拿出一本书来看看,会感觉到由于自己的异常举动而使得整个大厅的气氛不协调,感觉自己像个突然降临的外星人。还是离开,和雯来到一楼的大厅,这里所有的座位空无一人,很安静,可以随便坐。于是,在此坐下,一边看书一边等待。间隔一段时间就上去看一下那个号码。

8月10日21时30分,1159。

8月10日22时00分,1168。

8月10日22时30分,1174。

8月10日23时00分,1174。

8月10日23时30分,1174。

咦。

不对啊。

好象出什么事了。

时间突然停止了吗。

应该不会,那就是显示屏上的数字不走了。原本已经跳得很慢的数字,干脆定格在了1174上。连忙向医护人员打听,原本,两台CT机,可能是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其中一台CT机积劳成疾终于撑不住了,于半小时前停止了工作,只剩一台CT机了。因为只有一个CT室工作,医生也不用显示屏了,直接在门口叫号。半夜三更,一堆病人等待着CT检查,CT机却发生了故障。它坏得可真不是时候。

此时大厅里还剩二三十个人。这些原本茫然注视着远方的人们,坐相都有些东倒西歪了,头也慢慢低垂了下来,无力地挂在了胸口。

和雯又坐回三楼大厅,我们也都是又困又累。看书的视线也模糊起来,只能合上。最近都睡得早,再加上人也有些虚弱,体力明显不支,脑袋也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其实,一个人昏昏欲睡地枯坐着,也是很耗神的。偶尔,CT室的门会突然打开,有个医生出来叫个名字。

8月11日00时00分。

时间过了零点。我们在这个寂静沉闷的大厅里迎来了新的一天,连同其他十几位肿瘤患者一起。有位年轻的患者,可能已经睡过一觉了,精神还不错。他闲着无事,手上拿着预约号,开始一个挨一个的问大家的号子,看看最后这十来个人谁先谁后。一圈问下来,大家都清楚了。我激动得几乎哽咽,今晚这将近一百来号做CT检查的病人,我居然是最后一位。这么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我有幸为全体病友们押阵。

8月11日01时05分。

终于听到了医生在CT室门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目送倒数第二位病人离开,我缓缓起身,整理衣衫,严肃表情,庄重地步入CT室,等待了这么久,我觉得真的要好好珍惜这次检查的机会。CT室里,我终于见到了深更半夜还战斗在岗位上的医生,一位累得说不出话来的中年男子,门边一张小板凳,还坐着一位呵欠连天的工友大姐。医生没有和我寒暄,手指了指检查床让我躺上去,示意我别动,然后去操纵台开动CT机,检查床通过扫描机架,一个来回,检查结束,整个过程大约耗时一分半钟。就这样完了。我有点不安,有一种服务缩水的感觉,医生会不会偷工减料啊,等了七个小时,怎么轮到我了,这检查就这么利索了呢。不过,走出CT室之前,还是对医生说了声“谢谢”。当我注视着医生那张虚脱得快要垮掉的脸,心里头默默在对他说,“老兄,瞧你干的是份什么工作啊。”

热闹了一晚上的大厅,此刻人去楼空。

强打精神,开车回家,雯一上车就睡着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在构思,我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太特别太有意义了,很适合写一篇小学生作文,作文的题目已然呼之欲出,“一次终身难忘的CT检查”。

2011/8/11(星期四)

从医院回到家里已经快凌晨两点。倒头就睡,七点不到就被闹钟叫起。一早还要空腹赶去肿瘤医院继续做检查。

八点钟赶到肿瘤医院,先去B超室,完成甲状腺B超检查(尽管已失去甲状腺)。之后再到核医学诊治中心,做ECT(发射计算机断层术)检查,这是碘-131治疗前最重要的一项检查。原理是利用放射性核素检查手术后身体内残余肿瘤组织的分布。首先要注射一种发射单光子的核素药物,经体内代谢后在病变部位和正常组织之间形成放射性浓度差异,由专门探测核射线的探头,探测到这些差异,通过计算机处理再成像。简单讲,就是拍出癌细胞分布的照片。

一小袋药水,由护士从静脉注射,固定针头,自己举着那袋药水去隔壁候检室去坐着,这部分看起来和平常去医院挂盐水没什么两样。接下来的事情有点不一样。十五分钟后,那袋药水挂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从里面房间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护士,呼唤着我的名字。全副武装的意思是,这位护士穿戴的不是平常见到的护士服,而是一套从头到脚包裹严实的防护服。我举着盐水远远跟着她走进里面的房间,看见一张奇怪的注射台,台子中间立着一道防护罩,两边金属中间玻璃,那位护士早已一溜烟躲到了防护罩后面,让我在注射台这边坐下,不能再靠近了。护士隔着防护罩,从下面的缝隙伸手过来,先用剪刀剪断输液管,让我把剩下那半包药水扔进边上一个大桶里,然后为我拨去针头。就是这么些动作而已。只是,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危险人物。事实上,刚才注射的那一小袋液体就是核素药物,此时我的身上已经带有少量放射性。

再回到候检室等待。整个候检室,所有的门窗四壁都是防辐射的,在里面,手机没有信号。门口有闲人莫入的提醒。

候检室侧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向两个ECT检查室。过了十分钟左右,一扇门打开,一位医生出来叫我进去。ECT和普通CT机模样以及检查过程都差不多,躺到检查床上,在扫描探头下进出一个来回。而不同之处在于,ECT室的医生,操作的时候,是躲在一个玻璃防护屏风后面。

这种用于检查的核素,放射性有限,几个小时之后,影响基本会消失。

2011/8/12(星期五)

早上八点之前,到达肿瘤医院。已经是连续三天了。我开始觉得医院门口那几个保安和黄牛看起来有点眼熟了。最近经常照面。

拿齐了两天来全部的检查结果,再去核医学诊治中心请张主任过目。

那一堆检查报告拿在手里,尤其是B超、CT、ECT那些影像图片,我看是看了一眼,结果看不懂。不过,血液检查的结果,看过不少。即便不明白那些深奥的检查项目名称,但后面附注着正常值的参考范围,如果某一项检查结果落在了参考范围之外,该项结果后面会出现一个箭头,高于正常值,箭头向上,低于正常值,箭头向下,没有箭头表示一切正常。以前体检,拿到的报告常常是满分,偶或出现一两个箭头,只消轻描淡写的冷冷一笑就行了。今天这张报告,上面满是箭头。原本应该乏善可陈的东西,变成看点多多。这就像我们的股市,基本面恶化了,指标随之全面走坏。

张主任拿到我的这堆报告,看过之后,表情也很沉重。张主任指着检查报告告诉我,有些指标坏了也就算了,有些指标坏了就麻烦了,不是闹着玩的。一次手术再加上停药一个月后,综合看,身体缺少甲状腺素,导致了内分泌紊乱。我这份报告其中的大部分坏掉的指标,和这个情况有关,需要认真对待。肿瘤医院没有内分泌科,建议我立即把报告再拿到邵逸夫医院,让那边的医生帮我处理一下,否则可能耽误下周的碘131治疗。

来看场病,病却越看越多。

今天已经没有时间再耗在医院里了。把病历和全部检查报告一股脑交给雯,让雯去邵逸夫医院替我去看医生。我回了公司。如果下周一开始碘131治疗,又是至少大半个月不能上班,心里想着,近期最好不要有客户上门,让我安心完成治疗,可偏偏订单不断,业务喜人,客户纷纷上门。好事找上门,正赶上主人要出门,时机完全不对。

好多事情今天必须处理完,该交待的事情又得交待一遍。

下午雯电话打来,邵逸夫医院本着对病人认真负责的态度,不认可省肿瘤医院的检查报告。情况有点复杂,打个比方,A病人想在B医院让C医生开药方,那么,A病人就必须去B医院做检查,然后,C医生才会给A病人开药。如果A病人只是拿了D医院或E医院或F医院或G医院或H医院(以下省略)的检查结果,统统没用,B医院的C医生将拒绝开药方。结论是明天一早,我需要空腹去邵逸夫医院再做一遍血液尿液检查。

坐在办公桌前,心思已经不在那堆工作上,大致处理一下,主要还是让老黄小范他们多费心。上个月动手术,已经缺勤过两周,他们已经演练过一遍,那段时间我不在公司,他们也应付得不错。这次让他们再接再厉。

2011/8/13(星期六)

早上八点,我出现在了邵逸夫医院。这个地方我也是熟门熟路了。

化验室抽完血,回家。

下午三点从家里出来,三点四十分再次到达邵逸夫医院。立体车库前有一大片吊竹梅,绿油油地蔓延着,长势不错。肿瘤医院门诊大楼西面,也种植着相似的一大片。因为最近频繁出没于两家医院,经常有机会观赏到。

去化验室,送两大罐尿液,从昨天下午开始积攒的,作24小时尿蛋白定量检查,要确认我的肾脏功能。上午血液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拿着结果去内分泌科看医生,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接诊,已经快到四点半,接近下班时间,她主要在看手表。我的检查报告她也看了,讲了很多个“这也很难讲”,其余讲不出什么。

2011/8/14(星期天)

就等明天了。

明天,就要正式开始碘-131治疗了。期待已久的治疗,一剂充满神秘色彩的药水。三十三天,身体中缺少了甲状腺素,这次人体实验反应相当明显。感觉自己身体的已经到了临界状态。这个实验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会是破坏性的。

早上起来照镜子,脸完全肿成猪头模样,眼睛只剩一条缝,当然,话说回来,原来脸也不算俊俏,眼睛也不算大,但这样一折腾,更是面目全非,不像样子。

颈部那道伤疤,外面只留下鲜红的一条细线,里面的肌肉还在慢慢的收拢,那只掐在脖子上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无法让他放开,就只能用时间去适应。因为被掐着,嗓音由洪亮转而变得低沉,低了一个八度。

雯每天为我精心烹制早中晚三餐,但那些色泽淡雅的饭菜,加之停药引起的食欲不振,终于还是让我彻底倒了胃口。曾经不用菜都能把一碗白饭吃得香喷喷的胃口,现在一碗饭吃上几小口就放下筷子了,吃饭没有气势,不像样子。

之前每天晚上半个小时的运动,因为手术中断后,一直无法恢复。手臂、背部和大腿会时不时毫无征兆地抽筋,不清楚这是否和停药有关。身体越来越感觉乏力,话都懒得说,像爬个楼梯之类的事情都会喘,体力也不像样子。

总而言之,近段时间以来的生活状态,完全不像样子。生活的内容和节奏都偏离正常轨道。一个地方拍子错了,后面一大段都唱不好了。

如同RPG游戏中中毒的战士,HP值跌了大半,失去战斗能力,只能等待一剂解药。喝下那一剂解毒,伴随着美妙而悠长的“叮”的一声,HP值瞬间满格。又能继续修练了。我就在苦等明天那一瓶碘-131解药了,期待着出现那种音效和动画效果。

雯上午去了邵逸夫医院,为我拿24小时尿蛋白定量检查结果,阴性,肾脏功能没有问题,这也算是近期的一个好消息,振奋一下。雯替我去医院看了专家,针对其他那些坏掉的指标,考虑到要进行碘131治疗,专家开了些温和的中成药。

下午,雯又在家中为我收拾行李。雯这次收拾得挺仔细,尽管路不远,时间不长,但要严格隔离,不能想起什么东西忘带了再送过来。

2011/8/15(星期一)

早上八点半,车子开进肿瘤医院大门,沿着右侧那条上坡路一直开到底,停在了核医学诊治中心小楼前。平常车辆不能开到这里,今天情况不一样,我带着行李来的,我是来投宿的。

先到张主任的办公室,张主任耐心地为我们介绍了整个碘131的治疗过程、治疗期间的注意事项以及碘131服后可能出现的不适。我心里急着要喝下那碗解药,越快越好,但是,碘131治疗因为要隔离,所以需要许多病人要同时有序地进行,也就是说,要等这一期的病友都到齐之后。行动的时间定在下午。听完介绍,向张主任提了一个请求,我希望住单人病房。我不知道病房什么样,但不管什么样,我都不想和任何病友做推心置腹的彻夜长谈。

九点半,等雯办理好入院手续,拾级而上,到达治疗中心二楼。二楼是住院部,分南北两块。南面一部分,是注射室观察室和住院部医生办公室。北面一部分,此刻只能看到一扇金属大门紧闭。那里头,就是进行碘131治疗的特殊防护病房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门缝里透射出蓝色的光。如果这是个冒险游戏,前面已经通过大部分关卡,这里就是和大魔王最后对决的地方了。就在那扇门后头了。

先到住院部医生办公室,门里门外已经聚集了十来个病人和家属。一位瘦小精干的男医生接待我们,医生姓龙。龙医生先和每位病人作单独交流,询问病史,介绍治疗过程。然后再把病人集中起来,做具体的讲解,并答疑解惑。之后由护士为我们讲解住院须知和治疗中的注意事项。

其实,所谓的碘131治疗,就是按照医生确定的剂量,喝下那剂解药之后,为时数天的隔离生活。治疗的关键字是隔离。病人自身基本上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

十点五十,护士分配病床号。我是4号病床。

十一点,护士打开了北区的大门,让病人把行李拿到各自的病房。

整个隔离病区不大,大约两三百个平方。进门是一间大厅,穿过大厅有两条走廊,一条向前一条向右。走廊两边各有几间病房。向前那条走廊最里头那间就是我的病房。是一间单人病房。四下大致看了下,这个住院部总共也只有七八个病房,一次大约能接待二十位病人同时接受治疗。病房基本上都是两人间或三人间,我占用了其中唯一的一间单人病房。不曾想这间小小的单人间居然是最高待遇。在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碘131治疗需求下,这里的医疗资源明显紧张,因为我看见,进门大厅的靠墙一侧是一张餐桌,而靠墙的另一侧,摆了四张加床。

每个病房的每张病床的上方,都有一个摄像头,医生和护士可以二十四小时观察该病人的情况。也就是说,病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隐私的。床头有呼叫系统,随时可以双向呼叫。

十二点五十,护士通过呼叫系统让安顿好的病人去南区输液室,治疗前还需要注射一些配合放射治疗的保护性的药物。

输液室里有床有椅子,挂盐水的时候可以躺着也可以坐着,但大家宁愿坐着,来自东西南北的病人,许多人都有一肚子故事要讲,趁着挂盐水这会儿功夫,先做个自我介绍,然后把一肚子的故事先起个头。

两小瓶药物,一个钟头不到都挂完了。

时针指向下午两点。大家就要动身下楼了,去服药室,挨个喝下一杯131-碘化钠溶液,喝下之后,病人就是放射源了,就是隔离对象了。陪伴的家属只能送到这里。病人各自和家属说再见,队伍开始出发了。我正准备和雯道别,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治疗中心都是中央空调,温度开得比较低,而我最近也一直畏寒。而就在我刚要动身的,浑身骤然间一阵燥热,这是从未体会过的热,身体的每个毛孔突然大开,汗水一下子流遍全身,心跳也猛地加快,周围所有的动静在两耳中突然模糊起来,只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眉头紧皱,脸色一定很差,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告诉雯,我很不舒服,我要坐一下。在长椅上坐下,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闭上,确切地说,是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怎么都睁不开。后面两小时发生的事情,我都没有看见,只是两耳依稀能听见一点。雯立即叫来医生护士,把我扶进输液室让我躺下,而我在躺下之前,就已经昏睡过去了。只觉得很热很累很困。感觉自己像被突然扔进了一只蒸锅,热腾腾的蒸气中一只汗流如注无计可施的螃蟹。
有那么一阵子,我完全不省人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才开始时断时续的恢复,偶尔能感知周围的动静。护士时不时进来,说了些什么。龙医生也进来过,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张主任也在我身边,她在为我搭脉,并且和雯也说了些什么。我数次想睁开眼睛,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做不到。
 “……这种药物过敏的情况很少见的……。”这是护士的声音,听她的意思我碰上了药物反应,我心里还有点不服气,记得以前也有医生问过我,有没有药物过敏史,我都说没有,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反应呢。很想跟她解释两句
……
“……刚才输液的时候是坐着的?哦,那有关系的,输液的时候应该躺下……”,这是龙医生的声音。原来这种盐水应该躺着挂,问题是我怎么知道应该躺着呢。
“没事的,心跳还正常的,过会儿就没事了……”。想没事就好。
……
“……他们都进去了,就剩他一个了……”。不知道是谁在跟谁讲。我这时候慢慢想起来了,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
“没关系的,这种药物反应可能跟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有关系,过会儿就好了,不用担心……。”我听出这是张主任的声音,她在安慰雯。“……如果今天来不及做治疗的话,就改在明天早上好了。”这时我的心里开始着急起来了,难道我就这个样子躺一晚上吗。
“是啊,还是明天好,他这个样子,最好还是观察一个晚上……”,护士还在帮腔。我在心里对她们喊:“不行!”
……
“他今天还是睡在这里吧,晚上我们都有医生护士值班的……”,好象大家在挽留我在观察室里过夜。
……
醒一阵睡一阵,只是双眼像被缠上了胶布,一直紧闭着无法张开,意识时有时无,心里猜测自己正在昏迷中,而昏迷中的意识总是杂乱无章的。觉得躁热难耐,浑身一直在不停地出汗。心情烦躁不安。我在脑子里回放这一段经历,从动手术开始,一直到今天。我的病历上,药物过敏史一栏是“无”,既往史一栏是“既往体健”。我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一个健康强壮的男人,是怎样沦落成一个极度虚弱的废物了。真的觉得自己很差劲,很没用,一个软趴趴的家伙,一堆废物。我们都是听着英雄事迹长大的,听过多少忠诚的杰出的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故事,怎么到头来还像个封建社会大小姐呢。党的多年培养、人生观世界观的改造都到哪里去了。居然还玩药物过敏,居然还玩昏迷不醒。
那一刻,我对自己鄙视了,愤怒了,怒其不强,怒其不争,我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对自己很火大,好想撞墙。这样不行,我对自己说,我要起来,必须起来。我今天是来治疗的,我已经到最后一关了,不能在这里倒下。在观察室里过夜,那是胡闹,绝对不行,万一传到江湖上,还不教人耻笑……
……
有个护士进来,我听见她在和雯说话,“四点钟了,隔离病房要关大门了,就让他今晚睡这里吧……”。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最后一分钟,我的小宇宙终于爆发。

我猛地坐起身,用坚定的口吻对雯和护士说道,“我没事了,我现在就去服药了。”

雯被我刚才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折腾,早就吓得面目人色,这时候魂还没回来呢。我顾不上安慰雯了。催着护士赶紧带我去服药,我必须冲进那扇大门。

护士立刻出去,大概和医生商量了几句,然后叫来一位男医生,由他带着我去服药。我跟着他就走。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躺过的病床,整个背部挨着床的一大片地方,床单全都被汗水湿透了。

大部队已经进入隔离区了,就剩下我一个队员了。我紧紧跟着医生,雯紧紧跟着我,一起下楼。这时候整栋小楼都好安静。在一楼的一个角落,医生打开了一扇门,是间很小的房间,房间里一台外形有点像饮水机的设备,一侧伸出一根朝下的金属弯管,管口下方搁着一只塑料杯。医生站在门口,指着那只杯子告诉我,那就是我那一份,100mCi(mCi是放射性强度单位,叫毫居,一般人用不到这个单位)131-碘化钠溶液,我要做的就是进去喝了它。

那就是一杯解药,那就是一杯神水,也常常被病友戏称为史上最昂贵的饮料,竟然盛放在那么一只简陋而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杯子里。当然,这会儿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我要赶时间。进去,二话不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如果从饮料的角度去评判,首先量很少,大约一个可乐瓶盖子的量,不足以解渴。至于口感滋味,是无色无嗅无味略带点绵厚顺滑。咂巴不出更多的味道。把空杯扔进一个专门收集的大桶里,离开服药室。在门口与一直陪伴着的雯简单作别,告诉她我已经没事了,让她放心地回家。然后,一路小跑上楼,冲进了那扇大门。一进门便听见门外有人高喊“关门了”,随后就听见那扇金属大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
药物反应还没有完全消除,那强烈的睡意也未消退。径直回到自己的病房,一头倒在病床上,又立即进入了沉睡。像完成了一次艰苦漫长的远征,这次睡得格外香甜。
再醒过来,已是傍晚六点多了。见小窗外天色尚明,于是口占一绝:“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呵呵,药敏反应已经彻底过去了,又度过小小的一劫。精神好了许多。精神一好,就觉得肚子有点饥饿了。正在这个时候,身边忽然传来雯的声音,“你总算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我楞是吃了一惊。房间里就我一人啊。左顾右盼,恍然大悟。声音是从床头的呼叫系统传出来的,而通过床前天花板上那个摄像头,把我的一举一动都传到了医生办公室的监控电脑上,雯在那头看着我呢。我睡了一整个下午,雯担惊受怕地守了我一整个下午,心头一热。
“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不放心你。”
“睡了一觉,现在感觉好多了,有点饿了呢。”
“那你先吃饭吧。饭菜就在外面大门口的柜子里,现在大概都冷了呢。”
“哦,那我去拿饭了,你回去吧。”
“等你吃完我再走吧。”
我转身出了房间,大厅里那些加床的病人和其他病房的病人早已吃完晚饭,聚在一起聊天了。我穿过大厅,来到大门口。金属大门的一边有个柜子,一格一格的,每一个格子里外都有小门。每扇门上都贴着病床号。这是隔离区与外界交流物品的通道。打开4号小门,里面放着我预定的饭菜。饭菜拿回病房,在床前的小桌上的摆开。好久没这么饿了,闻到饭菜的香味,顿时胃口大开,一阵狼吞虎咽,以前胃口最好的时候,也就是这付吃相,十分钟不到,一荤一素加一大盒饭,以最短的时间将食物全部倒进肚子里,一根菜叶一颗饭粒都没剩下。人好充实。
好胃口带来好心情,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信心,总理的鼓励言犹在耳,信心比金子还重要。相信自己前阵子糟糕的健康状况已形成底部,均线上翘,开始触底反弹了。
雯还一直守在监控设备那头。担心我的过敏反应,更担心我服用碘-131后会出现什么不良反应。这时候距离服药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感觉。看来挺适应这种放射性同位素。告诉雯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让她赶紧回家吃晚饭。雯走之前提醒我记得多喝水。
过了会儿,护士通知去领药。再去大门旁的柜子里,里头是一袋药加一张纸条。袋子里面三种药,其中就包括了优甲乐。纸条上注明从明天一早开始服用。
夜幕降临,碘-131治疗的第一天结束了。早早的洗漱,上床睡觉。
关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的身体没有放射出任何光芒。

2011/8/16(星期二)

早上七点起床。服用优甲乐。

甲状腺是一座工厂,原材料是饮食中的碘,产品是甲状腺素。甲状腺素的主要作用是促进生长和调节新陈代谢。正常人身体内的这家工厂,是按照市场规律办事,身体需要多少甲状腺素,它就生产多少,供需平衡。如果这家工厂管理出现问题,供需失衡,人就会得病,就会出现症状。我身体内这家工厂已经倒闭,需求还在,供应为零。不得不从外部调运这种产品以维持供求平衡。外部调运来的产品就是优甲乐。人体自己生产的甲状腺素算是原厂件,优甲乐算是副厂件。副厂件看起来和原厂件差不多,也能用。但最大的问题是,失去自身的供应,只能走计划经济的路子,只能粗略估计一下身体的需求是多少,然后每天从外部调运来多少。

按照医生目前的估算,我的身体的需求是每天三颗优甲乐。三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加起来不到一克,这个分量就是每天大致的需求量。经过一个月时间,我充分见识了,一百四十多斤的身体,缺少了这么一克产品,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又开始重新补充这种产品,供求矛盾逐步缓解,心里觉得踏实一点。

隔离不同于禁闭。大门里头,病人自由走动,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的病房的隔壁,走廊尽头,是卫生间和开水间。男女两间卫生间是公用的,外面厕所里面浴室。医生会嘱咐患者在服用碘131后嚼些口香糖或口含维C片等酸性食物,以刺激唾液分泌,减少腮腺对核素的吸收,避免发生腮腺肿痛,但主要还是多喝水。所以经常要出入于开水间与洗手间之间。

事实上,隔离区更像个小社区,一个悠闲的度假村,一个小小生态圈。碘-131治疗隔离期间的主要内容,是按时吃药按时吃饭加上多喝水,所以每天二十四小时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时间,病人们似乎都乐意聚在大厅里,听故事,讲故事,同病相怜的病友间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有些病友刚好是同乡,能听到有人在用方言格外亲切地交流。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进来,会以为此地在搞联谊活动。甲状腺疾病是女性高发,所以这个小社区里,女多男少。大厅里加床的都为女性患者。安顿在公共区域,想来总有些不便。偏偏有那么几个男病人喜欢凑趣,从早到晚,光着膀子露着一身肥肉,坐在大厅里,高声地聊天。

我这间病房,面积仅十一、二个平方,格局却有点特别。特别之处是门边竖起一道墙,开门进来,首先是个小过道,过道到底拐弯才能看到病床。这个格局的好处是,躺在病床上很清静,门外的声音被那道额外的墙壁几乎全部挡住。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加上一台数字电视机,都是普通的陈设,但是干净整洁。房间的亮点是有扇朝北的窗户,望出去,是肿瘤医院的高墙,视线越过高墙,能望见一小片青山,能从隔离病房悠然见半山,喜出望外。把椅子搬到窗前,故人对面坐,相看两不厌。

除了看山看书之外,随身携带一个iPad,那薄薄的平板里头又是一个花花世界。那东西玩游戏看书比手机过瘾。我相信这些数字产品最终将改变人们的阅读方式,至少正它在改变我的阅读方式。

下午,张主任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我报告一切都好,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向张主任请教了一个问题,昨天我的过敏反应是由什么药物引起的,张主任告诉我,那种药叫阿米福汀,一种抗肿瘤辅助治疗药,放疗前服用以保护正常细胞。她会把这个药名写在我的出院报告上。

开水间里一边摆了两台饮水机和满满十几桶桶装水。贮备这么充裕,是因为病人需要大量喝水,隔离期间没有送水工进来帮忙更换。去打水的时候经常发现饮水机上的水桶是空的,换桶装水是男人的活,看到空了我就换上一桶。开水间另一边是两个塑料垃圾桶,体积很大,同样道理,隔离期间没有清洁工进来收集,病人自觉保持病区整洁,脏了就自行清扫。其实这些内容写在住院须知上了。

晚饭后,去扔餐具,看到一些餐具甚至剩菜剩饭都扔在了垃圾桶外面,桶边一片狼藉,不禁皱眉。垃圾桶的那么大的口子,什么样的准头才能把垃圾扔到外面。准头差点也就算了,靠墙就有、畚箕,举手之劳清扫一下,用不了两分钟,难道隔离区里还有人在赶时间吗。

都说我们的劳动人民勤劳善良,这个其实很难讲,大家也是随口说说的,但是有一点是铁定无疑的,中国的劳动人民真的不爱干净,说的更准确一点,我们的劳动人民对于肮脏的耐受程度是举世无双,令人惊叹的,他们可以在最肮脏的环境中怡然自得地生活,对于恶劣丑陋甚至是令人作呕的生存环境能够安之若素,完全不以为意。从某种意义上讲,有了劳动人民这份对于肮脏的超一流的忍耐功夫,才有了广大农村随处可见的脏乱差的生活家园。自古以来,劳动人民没有选择改变肮脏的环境,而是选择了与肮脏的环境和谐共处。

贫穷与肮脏没有必然联系。正如一个人衣服的整洁与他的收入无关,劳动人民的生存环境的卫生与经济发展状况无关,这与民族素质和民族性格有关。中国的劳动人民有的是时间家长里短,却很难挤出时间擦拭家中的窗户。

“……这可不行哟,你们是怎么看待清洁工作的呢,听过这样的故事吗,在治安混乱的犯罪高发城市里将满是涂鸦的地铁打扫干净后,不仅再没人涂鸦,连犯罪也减少了,明白了吗,肮脏的空间连人的灵魂也能污染,而只有洁净的空间才能培养出健全的灵魂……听好了各位,要干净到连自己去舔都可以的地步,请负责好各自的便池认真清洗,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心灵和便池的污垢一起被清洗干净了呢,没错,所谓清扫正是清洗自己内心污垢的行为……”。呵呵,下午在iPad里刚看到这段,一部日本动画片中的独白。虽说这个出处没什么权威性,但比任何贴在墙壁上的卫生须知生动得多。

我在开水间扫地的这会儿,走廊那头热火朝天的聊天声清晰可闻。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两位农村妇女模样的病友,笑吟吟地看着我,还夸了我呢,“哟,你这么勤快啊”。被她们俩这么一围观,我有种干了坏事被人拿个正着的感觉,难为情起来了,放好扫把低头走回房间,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心里对她们说:“其实我不是个勤快的人,更没有洁癖,只是走路几乎都要踩到那些垃圾了,觉得恶心。姐姐们,有夸我这功夫,你们不如也来动动手吧”。

吃晚饭的时候,看到电视里播放着垃圾分类的公益广告。领导沉迷于形象工程,时间长了真的会上瘾。从来没有公民教育,百姓压根不知公民素质为何物。以目前的百姓的公德水准,要求大家耐着性子开动脑筋把垃圾分分类,再扔进不同的垃圾箱,那简直就是鲁提辖特地要消遣镇关西。既然是纯粹的形象工程,干脆就讲点形象。不如要求老百姓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必须穿正装,公职人员倒垃圾必须穿制服,小学生则须佩带红领巾。

2011/8/17(星期三)

早上起来,感觉咽喉不适。之前一直感觉被掐着,今天感觉是又被堵上了,越发不通畅了。治疗前就被告知这属于正常反应。所以病人及家属情绪还是稳定的。

很久以前,有个朋友曾经讲过,人的性格中有两种极端的倾向,一种是卖菜的性格,一种是守灯塔的性格。大多数人的性格介于两种极端之间。大概是指一种外向一种内向,或是指一种渴望人群一种恐惧人群,一种众乐乐一种独乐乐,又或是指一种入世一种出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块守灯塔的料,但现实是每天干着卖菜的活。这次执意申请单人病房,除了上卫生间外,从早到晚都待在自己的病房里,门虽设而常关,在隔离区中再做自我隔离。或许是平时里每天卖菜,趁着这次难得的隔离机会,想好好清静一回。

不过,清静也就三天,护士下午通知病人,明天一早下楼做ECT检查,做完检查就可以出院了。不知怎么搞的,我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起先以为隔离时间是一周,带了一周的换洗衣服呢。而实际是三天时间,严格的讲,不到七十二小时。隔离时间到底应该是多长呢。专家的回答自然是“这个很难讲”。

决定隔离时间的主要因素,是碘-131这种放射性同位素的半衰期。碘-131的半衰期为8.04天,也就是八天之后,辐射的危险降至一半。这里的半衰期是指碘-131核素的物理半衰期,物理半衰期是稳定的,不受外部环境因素影响。人作为生物,由于身体的代谢与排泄活动,还有个生物半衰期。这个半衰期的时间就不确定了,有快有慢,讲得通俗一点,肠胃功能好排泄顺畅的,能很快地将一半的有害物质排出体外,生物半衰期自然就短。两种半衰期共同作用,放射物自然的衰变加之身体的排泄,将体内放射性影响减至一半的时间,叫作有效半衰期。放射性碘-131的有效半衰期大约是3.5一4.5天。不到三天的隔离时间,显得仓促了一点。

那么,可不可以举手,主动要求医生让自己多隔离一会儿。不可以。因为,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碘131治疗需求与隔离病房的床位是一对矛盾,门口等着喝碘131溶剂的患者排着队呢。这个隔离病区,已经由原先的一周容纳一批客人改成了一周容纳两批,门口的队伍仍然好长。所以,大家抓紧时间,已经喝完的朋友们赶紧要让一让。让后面没喝的朋友进来喝一杯。

傍晚,去大门边拿饭,经过热闹的大厅的时候,那几位加床的姐姐们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我:“你怎么都不出来玩?”呵呵,我不禁失笑。这些姐姐们把坐着一起聊天称作“玩”,有意思。我猜这可能是她们善意的邀请吧,邀请我和她们一起“玩”。我不懂她们的“玩”法,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冲她们傻傻地笑笑。

2011/8/18(星期四)

早上八点拎着行李箱走出隔离区大门,此地的隔离已经结束。

下楼,雯已经在楼下等我了。做ECT检查,七天前做过这个检查。同样的检查,作用完全不同。上一次,在注射少量核素后,检查手术后体内残余的甲状腺肿瘤组织的分布。这一次,是检查治疗后体内摄取碘-131的情况,检查结果可以反应这次服碘的效果。通过ECT影像,可以清楚显示碘-131有没有夺取被癌细胞占领的区域,这场发生在我体内的局部战争,结局关系到跟我的性命。

这一次,不需要再注射核素了,因为此时我的体内充满了放射性物质,距我三公尺之内,与我相处超过二十分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在候检室等待检查的时候,看着一同隔离的病友们,像放飞的小鸟,自由地飞进飞出,不禁为他们周遭的人们担心。这些来自全省各地的病友,带着一身的辐射,就要回家了。他们会坐上公交车,赶往汽车站,坐着拥挤的长途汽车回家。射线是看不见感觉不到的,对于周围人群的威胁,只有那个放射源自己清楚。

做完检查,我独自开车回家。后续的事情,包括拿检查结果去张主任那里的就诊,办理出院手续,都交给雯处理。离开前打电话让公司小陈来医院,等雯办完手续后开车把雯送回家。

把碘131放射性同位素治疗甲状腺癌的机理简单描述一下,碘131具有高度选择性,进入人体内后几乎只被甲状腺组织所摄取,浓聚于甲状腺组织内,碘131衰变时主要释放出β射线和极少量γ射线,β射线在组织内的射程仅为2mm,故电离作用仅限于甲状腺组织,对邻近器官及组织影响甚小,有点像特种部队,只消灭歹徒,不伤害无辜。是针对甲状腺乳头状癌的一种有效、安全又简便的方法。故碘131治疗又被称作不开刀的手术治疗。

此外,碘-131对于体内甲状腺肿瘤组织的作用会维持一段时间,影响可长达数月,也就是说,碘-131与癌细胞的较量不是两方交手胜负立分的,碘-131肃清肿瘤组织需要一个过程。所以,虽说人已经在家里,这一次不开刀的手术还在体内进行着。

医生的建议,半个月内自觉严格地隔离,不与他人接触。半个月后,避免与儿童孕妇接触。一个月后,影响基本消除,隔离完全解除。

回到了家里,我开始了在家中的自觉隔离。

雯不在家的时候,家中是我的隔离室。雯在家的时候,带卫生间的卧室就是我的隔离室。卧室外的阳台就是我的放风区。雯把一日三餐送到门口。

还是在家中最自在。尤其是枕头。总感觉医院的枕头高度不对,可能是自己的睡眠质量差,所以对枕头要求比较苛刻。以前经常发生失眠事件,于是高度重视,多方查找原因,最后得出结论,是由于枕头的疏忽大意而把自己定在一个错误的高度而引发的责任事故,枕头负主要责任。

家里还有无线宽带可以上上网。

手机与网络已经成为现代人与外界交流必不可少的工具了。对很多人来说,如果没有了手机和网络,即便置身人群之中,也如同被隔离一样。

2011/8/19(星期五)

早上起来,把今天该吃的药都拿出来,摊在桌子上,开始吃药。

遵医嘱,这一个月,优甲乐的药量是2.5颗。其中0.5颗需要把小小的药片再切下半片,是很细致的工作。

除了优甲乐,还有另外几种药,种类比较丰富。昨天出院时肿瘤医院又开了四种药,加上入院时开的三种药,加上邵逸夫医院开出的一种药,共计八种。有空腹服用的,有饭后服用的,有每日一次,每日两次,每日三次的,有片剂,有冲剂,服用的量也各不相同。一下子记不住这么多内容,为应付这种情况,我制作了一张表格。

2011/8/22(星期一)

上午,一周的第一个工作日,大多数人都上班去了,雯也是。家中和窗外都很安静。楼下小路两边每晚停满了汽车,现在只剩下我那辆车孤零零地停着。

身体感觉良好,早上发现自己的脸开始消肿了,比前几日的猪头模样顺眼了许多。重新补充的甲状腺素已经在体内产生效果了。

2011/8/22(星期一)

为了保证碘-131治疗的效果,接下来的一个月,虽不需要严格禁碘,但还需要保持低碘饮食,不能食用碘盐。

2011/8/23(星期二)

 这一周的日程安排,是在家中悠闲自在的生活。我有大把的时间。我准备花一点时间,坐下来着慢慢搞清楚一件事,数月前,中国人为什么要疯抢碘盐。

碘-131这种原本与民众日常生活无关的放射性同位素,自今年三月日本地震之后突然进入公众话题,由此引出了之后让国人失态的一幕。国人的可笑举动何可胜数,所以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件事。但是,自从五月底的那一次例行体检之后,碘、碘盐、碘-131,与这种元素相关的一系列词汇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被迫关注起了碘这种元素。之后,从碘131治疗开始,我又连带着关注起了抢购碘盐这件事,因为我渐渐发现,我个人的治疗与国民的抢购碘盐之间,居然还有些微妙的纠葛。

政府并没有要求百姓给他们名份,政府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稳定。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个女生含泪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幸福”,领导们也是一样,他们真的一定要幸福,各级领导们真的希望百姓不要去干扰他们的幸福生活。

发生疯抢碘盐事件之后,政府的办法是水来土淹,百姓抢什么,政府就争取多供应什么,盐的供应毕竟好办,本来就是垄断的。政府的意思是,“你们要,就给你们,求求你们别闹了,我们稳定好不好。”

专家的意见总是高高在上,似乎自己也不太懂,似乎生怕大家都搞懂。专家很多,专业的不多。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真正谈得上专业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其余都是“差不多先生”,我们均忝列其中。

传播真理比掌握真理更重要。霍金可以将常人高不可攀的理论物理知识通过一本通俗的小册子为全世界讲解,国人为什么要抢购碘盐这点事情,硬是没有专家出来简单明了地讲讲清楚。

网络上自然是炸开了锅,声音无数,大多数人都能指出了盲从的可笑,只是,网络隐去各自真实面目之后,许多人喜欢以粗口和谩骂来表达情感与观点。我见过网上一些精辟的见解,但从未在网上见到一个敏感话题中几方观点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的交锋。阶级斗争加上整体失败的语文教育,教会了几代人最野蛮的人身攻击。事实上,无法确切表达想法而只能以诅咒和辱骂泄愤才是最可笑的盲从。

抢购碘盐这件事情肯定是不科学的,但是,要讲清楚这件事情,是需要一点科学知识的。其中的原理正好与我这次碘-131治疗的原理很相似。

甲状腺有聚集碘的功能,无论是普通的碘元素还是碘131同位素。人体从饮食中和空气中都能摄取碘,摄入的碘80%存放于甲状腺组织中,就好比这座生产甲状腺素的工厂内,建有一个大型原料仓库。这个仓库只存放碘这种原料,包括了稳定碘和放射性的碘-131,它都接收。凡是仓库都有库容。这个库容因个体差异而略有不同,大致上一个成年人体内这座仓库的库容是40毫克左右。

这里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库容。超过这个库容,无论是哪一种碘,无论是多少量,仓库一概拒之门外。也就是说,人体的甲状腺组织摄入碘,到40毫克左右,就处于饱和状态,不再吸收。

患甲状腺癌而切除了甲状腺后,残余的甲状腺癌细胞包括那些已经转移到身体其他部位的,仍有聚集碘的功能。可以理解为这个仓储功能还在。碘-131衰变时释放的β射线可以有效消灭甲状腺癌细胞。碘131治疗就是利用了甲状腺癌细胞聚碘的特性,让这此癌细胞尽可能多的吸收碘-131,然后利用这种被吸收的碘-131消灭这些癌细胞。以毒攻毒。尽管碘131具有放射性,对人体健康组织可能产生危害,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只要消灭了癌细胞,治疗就算成功。

治疗前一个月严格禁碘,也就是为了在这一个月内不再向仓库运送原料,原有的那些普通的碘原料也在一个月内消耗完,就把整个仓库完全腾出来。到了治疗的这一天,这个仓库最好是空的,这样,喝下的碘-131就能立即堆满整个仓库,而这些仓库里的碘131就能随即展开消灭癌细胞的工作。以最小的辐射剂量,尽可能彻底地消灭癌细胞,这就是碘131治疗的目的。

碘131治疗利用了这种仓储功能。而反向地利用这种仓储功能,就能起到防止碘131辐射的功能。

核事故中,对人体影响最大的就是碘-131,而碘131对主要作用于人的甲状腺。利用稳定碘来防止碘-131是比较常用的手段。具体实施方法是服用碘片,一颗碘片中稳定碘的含量为100毫克。服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碘堆满整个仓库。甲状腺处于饱和状态,不会吸收放射性碘-131,避免了碘131对甲状腺的伤害。但是,服用碘片的前提是,已经遭遇了核泄漏事故,并且已经造成大量碘131放射性物质的泄漏,才有必要服用。此外,稳定碘是为了对抗碘-131的,并且碘在体内不停地代谢,因此碘片服用的时间和服用量都很重要,或早或晚或多或少都影响效果。碘片不是补药,没事的时候服用毫无意义,吃多了也会中毒。在日本核电站事故现场周围,政府会根据需要向民众发放碘片。

尽管自己的国家遭受如此罕见深重的灾难,日本民众表现出的从容镇定远不止是让人赞赏让人叹服,数以万计失去家园的灾民表现出的高度自制和群体性的冷静理智,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正是因为日本人出色的民族性格,使得故事到这里都不像是一场灾难,直到灾难的消息传到了中国,之后在中国发生的事情才更像是一场灾难。

稳定碘与碘-131方面的知识,对于目前中国的政府与民众的科学素养而言,还是过于艰深。碘片这种东西,老百姓闻所未闻。好在政府赐给了我们碘盐,这是我们生活中与碘相关的最常见的食品。于是,科学服用碘片的知识到了中国就演变成了服用碘盐可以防辐射的最初版本。一颗碘片的含碘量为100毫克,而一公斤碘盐的含碘量为20-30毫克。也就是说,服用四公斤碘盐,其碘含量才抵得上一颗碘片。一旦真的遭遇核危机和碘-131放射物,吃一颗碘片能起到防护效果,但是一口气吃下八斤盐会怎样,那场面真是难以想象。不幸中的万幸,中国人没傻到那种程度,应该还没有人真的那么干过。

但是,事情到这里才刚开始。谣言是有生命的,它的形态可以在瞬间暴涨,可以在瞬间变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衍生出许多多姿多彩的身影。一只蚊子,经过半天的口口相传,就能成为一头恐龙。

吃碘盐防辐射虽说荒唐,但国人理解起来还是有困难。于是,谣言立即变身,最终变成了最耸人听闻也最容易被中国老百姓接受的版本。海洋被污染了,所以盐马上就要不能吃了,必须第一时间冲进超市抢盐。这下,国人彻底信服了,于是,国人恐慌了,最后,国人行动起来了。

要知道,那个海洋可是太平洋啊。太平洋真要是整个被污染了,那景象倒像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世界末日了。末日来临的时候,我们站在超市门口,手里捧着辛苦抢购来的二十斤盐,能解决问题吗。

我们餐桌上每日食用的每道菜几乎都被化学元素污染过多少遍了,我们的饮用水源已经被上游的工厂污染过多少遍了,我们都容忍了麻木了默默接受了,日本福岛电站一次事故,我们怎么就突然间失控就突然间集体歇斯底里了呢。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类句读不清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而历代君主自然有他们喜欢的理解方式。“人民的愚蠢,总是招来权力的无耻”,这是台湾知名娱乐节目的开场白,这个节目随意调侃当局,也不管是不是核心。我们看到,媒体如果不与权力保持高度一致,就会冒出这种不知轻重的论调。

其实人民的愚蠢与权力的无耻并不只是因果关系,无耻的权力不仅依存于人民的愚蠢,也会去主动促成并极力呵护这种愚蠢。殊不知,愚民本是把双刃剑,愚民转过身来,必然是暴民。民众越是愚昧就越具有一种高度不稳定性。享受着愚民后的稳定,就要时时刻刻提防有朝一日暴民的动乱。

2011/8/26(星期五)

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两周闭门不出,息交绝游,能吃能睡不干活,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事人。床头桌边还有几本前阵子看到一半就扔在那里的书,拿出来看看完。

2011/8/29(星期一)

经过两周的隔离,辐射影响消除了大半。今天回到工作岗位。还是要继续带饭盒。还是半天工作制。上半忙碌半天,中午吃完便当,和老黄聊会儿天,下午回家睡觉。

尽管比较微弱了,身体总还有些残余的辐射。相处过近过久还是会有些影响。所以在家中的隔离还要继续两周。

2011/9/12(星期一)中秋节

今天是传统佳节,如果要挑个吉日正式结束隔离的话,今天比较合适。

晚上陪老人吃饭,尽量避开健康的话题。

2011/9/14(星期三)

碘-131治疗后一个月。今天去肿瘤医院做血液检查。

四张检查报告,八十几项指标,医生只着重关注其中两项指标。

第一项,甲状腺球蛋白,已降至0.1以下,这个指标理想。

第二项,促甲状腺素,20.16,后面一个向上的箭头,说明高了。优甲乐加量,2.5颗增至3.0颗,半个月之后再做检查。

两个指标达标一半,似乎没及格。

身体已经无法自动调节甲状腺素的供应,失去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只能靠看得见的手来宏观调控。这种外部干预,结果要么是不足,要么是过头,很难做到刚刚好。调控不得当,身体就会有所表现。这将是我终身都面临的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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