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权贵的陈寅恪
鲁先圣
文革期间,有一件事情曾经轰动一时。那时候,康生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是人人都希望攀上的当红权贵,但是,他到广州要拜访陈寅恪,却被拒绝了。虽然对康生的拒绝是“有礼貌”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助手说,陈先生病了,正在卧床休息。其实,陈寅恪并没有病到不能会客的程度,他是不愿意见这个人罢了。学校很为难,那个时代,有谁敢于对康生说一个不字?但是,无论学校领导如何动员,陈寅恪就是不见!不见康生,也不见别的人。不见也就罢了,他还要赋诗云:“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康生其实也应该算是“读书人”,他是毛泽东身边的“大秀才”,读过很多书,文笔极好,书画俱佳,艺术品位也很高,而他的大奸大恶在当时还尚未暴露无遗,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应该见得着陈寅恪的。解放以后以后,康生哪碰过这种钉子?他忍气吞声,就让《论再生缘》的出版一拖再拖。
这件事传出之后,无数的学者为他捏一把汗,但是最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康生再厉害,他是知道陈寅恪的分量和影响的,虽然自讨了苦吃,他也只好咽下这口窝囊气了。
陈寅恪拒绝康生的拜见,并不是一味地拒绝中共的高层人士,他看一个人,看重的是学识和人品。
陈寅恪和许多共产党高级干部有交往甚至有交情,或在内心深处敬重他们,比如陈毅、陶铸、杜国庠、冯乃超。陈寅恪夫人对冯乃超的评价多少能透露出一点消息,她说“冯副校长虽是个老党员,但倒是个念书的。”也就是说,是不是党员或官员,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读不读书,或是不是读书人。胡适是,傅斯年是,郭沫若、胡乔木、周扬也是,游走于国共官学之间的章士钊当然更是。陈毅和陶铸虽然不是学人或严格意义上的读书人,却也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学问有才华的“儒将”,而且尊重知识和学术。所以,他们得到了陈寅恪的尊重。
中共的高级官员中,除身为“一方父母”的陶铸外,最受陈寅恪欢迎敬重的是陈毅。他是为数不多的让陈寅恪“肃然起敬”的人。次为杜国庠,他是“道不同然相知高谊仍在”。胡乔木得到的是“中国传统为师者的那一份慈爱”。郭沫若的情况比较微妙,双方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不同的一个为为“马列主义史学”的代表,一个是“资产阶级史学”的重镇,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都风流儒雅德高望重,也就只能寒暄多于交流,在谈笑风生的背后仍是格格不入。郭对此其实也有清醒的认识,谓之“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郭沫若这个“戏言”的水平之高,令人叹服。郭属龙,陈属虎,两人又观点相左,当然是“龙虎斗”。郭耳聋,陈目盲,两人又立场不同,当然是“马牛风”。
陈寅恪也讨厌周扬,但是因为看陈序经的面子,不想让陈序经太为难,就勉强答应见周扬,但“陈寅恪的态度是挑战式的”。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见了,回到招待所后,周扬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虽然他对陈寅恪的感觉也和许多人一样:“有点怪”。
有些学人是遭到了陈寅恪的讥讽甚至痛骂的。1952年,陈寅恪就写诗讽刺他的那些北国同仁,还特地把这首诗寄给北京大学教授邓之诚:“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这显然是讽刺从1949年至1952年短短三年间,学人们纷纷“弃旧迎新”、“弃暗投明”,放弃轻车熟路的旧研究方法,生吞活剥马列主义,炮制新八股。其中,便不乏年事甚高者,比如辅仁大学校长、历史学家陈垣,1949年时69岁,当然是“白头学究”了。1953年底,陈寅恪又当着汪馪的面,连续两天怒骂那些加入了民主党派的朋友,称之为“无气节”、“可耻”,喻之为“自投罗网”。陈寅恪“恣意评点人物,怒说前因后果,极其痛快淋漓”。
陈寅恪敢于鄙夷权贵,对于学术同道和普通百姓却是另一种态度了。他与校长(陈序经)、教授(如冼玉清),还有护士、伶人、工友都常常交往。被一般人认为“不好接触脾气大”的陈寅恪,对老校工梁彬十分客气热情,信任有加,不但称他为“彬叔”,还让他参与一些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