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介入
杨晓升
【原载《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
一
郭丁昌老汉是本单位组织退休老员工体检的时候被查出肝癌的。当然，对于这样一个结果，郭丁昌并不知道。因为体检的那天，他有孝顺的大女儿陪着。郭丁昌这年刚好七十，虽已是古稀之年，但干一辈子钳工出身的他身体依然硬朗，手脚麻利。退休之后他每天都到附近的公园与众多同龄拳友伸展腰身，挥拳劈腿，切磋拳艺。往年厂里组织体检，他每次都不屑参加，每次面对老同事和老伴的催促或劝说，郭丁昌总是叉腰挥拳，擂鼓一样捶着自己尚且壮实的胸脯大声嚷嚷：“你们都睁眼看看，我这把身子骨还用得着体检吗？”眼看郭老汉固执又虎虎生威的样子，催促和戏说者都只好偃旗息鼓。但这次体检，对郭丁昌老汉是个例外。近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他总感觉有些疲乏，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踢腿，腿像灌铅。挥拳，拳如沉锤，迈步扭身仿佛都有无形的阻力掣肘着。以前他练起拳来健步如飞，身轻似燕，练上一两个小时体力都不成问题，可最近十几天来，他练不上十分钟就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有时候他还感觉腹部右边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以致睡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了。一向对自己身体充满自信的他，不得不有一天晚上睡觉躺下来时，低下高傲的头颅，如实将这些情况向老伴交代。老伴听后大惊，然后手指鸡啄食般频频点着老头子，一个劲抱怨：“你瞧瞧，你瞧瞧，平时老提醒你注意身体，老逞能不是？这回也知道自己早不是大小伙子了吧！”话虽这么说，老伴却心急火燎，半夜三更的立马就打电话给大女儿郭秀英，将情况向郭秀英说了。郭秀英还没听完电话，就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您甭说了，我马上安排时间带爸到医院检查！”
郭秀英在郭家是长女，大学学财会专业的她如今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财务总监。郭秀英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弟弟郭英俊在某机关给领导当司机，虽然与大姐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终日屁颠屁颠的跟着领导早出晚归，辛苦不说，月工资也只有两千多一点。妹妹郭秀梅在国内学完牙科硕士，五年前远赴美国旧金山攻读博士，毕业后已经留在那里的一个研究所工作。郭家的这三个孩子，可谓阴盛阳衰，两个女儿都上了大学，工作学业都春风得意顺风顺水，男的却连大学都没考上，眼下只能干苦力勉强养家糊口。论生活条件，目前当然是郭秀英最好，她自己是财务总监，丈夫唐建设则是某房地产公司的销售经理，她家不但早已经有房有车，儿子唐诗学习还挺争气，目前在本市上重点中学。俗话说长女如母，让郭家老两口一直感到幸运和欣慰的是，长女郭秀英是典型的孝女，打小她就爱家顾家，孝敬父母，前几年就发达了的她二话不说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附近买了一套二居室房子，置了席梦思沙发彩电冰箱洗衣机等一应俱全的全套崭新家具，将原本住居在郊区的老爹老妈接到市中心来。郭秀英自己住的是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与父母住的小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虽然她忙于工作，平时与父母各自生活，但一有空她也三头两天来看父母，每次来手也都没空着，都是大包小包送来吃的喝的用的。可以说，郭家老两口即使自己不上超市，东西也是应有尽有，吃的用的都不缺。当司机的儿子虽然也隔三岔五来看父母，但来时往往是两袖清风，囊中羞涩。对此，郭家老两口也充分理解，从不抱怨，心想儿子如今也拉家带口，活得也不容易，能惦记着来看父母就不错了，还计较什么？相反，老俩口还明里暗里让儿子离开时带东西给孙女……
接到母亲电话的第二天，郭秀英一早就赶到父母这边来，风风火火地敲开门，说是上午要带父亲去医院检查。正巧父亲单位又来电话通知明天组织退休工人体检，郭秀英当即改变主意，推迟一天陪父亲随大流前去本市第二人民医院体检。那天，或许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临检查前，郭秀英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她找到父亲工厂组织体检的厂工会主席，特意叮嘱他：“如果体检情况不好，无论如何绝不能将结果告诉我父亲。”末了还不放心，又进一步叮嘱说，“尤其是B超，胸透等重要环节，事先一定要同相关大夫先打招呼。”眼看她恳切而又忧心的样子，姓王的工会主席拍胸脯说：“小郭你放心，我一定照办，我马上去同相关的大夫打招呼！”
世事有时候就是如此捉弄人，越担心的事似乎往往越亲近你，越怕的事偏偏就越落到你的头上。郭丁昌随着大伙排队，按照事先安排的体检程序和环节一步步检查下来，B超的结果发现肝部有强回声，疑是肿瘤。只有肝功能检查未出结果。但前一项的结论都已经让郭秀英一下子吓得半死，拿着父亲体检表的双手刹时抖得厉害，双腿也软软的像忽然泄气的车胎，眼看就将要歪斜下来。幸好父亲厂里工会的那位王主席早有准备，一把扶住并一个劲提醒她“小郭你别着急别着急，镇静，镇静”，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好在这时候父亲不在身边，郭秀英攥着父亲的体检表强制着自己镇静，然后才慢慢又抬起头，盯着对方，按住自己急促的心跳一字一句地说：“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待喘了口气，又忧心忡忡问：“接下来，我……该怎么办？”王主席道：“医生说，你父亲需要再做加强CT，必要时还要做核磁共振，以便进一步确诊。只不过……只不过这两项是自费。你知道，厂里经费有限，每年职工体检只做必要的常规检查。”郭秀英一挥手说：“这个您甭担心！钱不是问题，我自己出，这两项检查都做！问题是我现在需要尽快让父亲再做检查，越快越好。你赶快帮助联系吧！”
在工会王主席的协调下，院方很快安排郭丁昌单独做加强CT和核磁共振。
郭秀英将父亲从人丛中接出来，准备前去去检查的时候，郭丁昌开始是懵懵懂懂跟着，走到CT的检查室前这才开口问女儿：“秀英，怎么……怎么就我一个人检查，厂里其他人不来吗？”女儿说：“对，就你一人检查，因为往年你没来体检，我跟你们工会的王主席说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这回给你特殊照顾，查详细些。”
郭丁昌听罢，这才跟着女儿进了检查室。
第二天一早，郭秀英开着她那辆红色雅阁匆匆赶到医院取父亲的检查结果。
CT的结果显示，郭丁昌的肝部发现一处大小2.5CM的肿瘤，疑为肝癌，但医生仍不敢确诊。又看看昨天做的核磁共振，结果同样是肝部有同样大小肿瘤，初步确定为肝癌。虽然两项结果诊断一致，肝功能检查结果多项指标也都呈阳性，尽管如此，郭秀英还是心有不甘。面对这个可恶可恨的结果，她压抑住自己的心跳，惴惴不安地问医生：“这……是确诊吗？会不会是误……”话未出口，医生便打断她：“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再穿刺做病理活检吧，早诊断早治疗。若是癌症的话，做介入治疗也是这样的途径。若不是癌，那岂不是可以彻底放心？”
医生这么回答，是郭秀英所希望的。毕竟前面又出现一道检查的关卡，只要这个检查的关卡还未到达，就还有一线希望，郭秀英希望前面所有的一切结果都是误诊。
然而，什么是穿刺活检？什么又是介入？郭秀英对此一无所知。她想问刚才的那位中年医生，医生却忙着要接待其他患者，于是指了指检查室外面楼道的宣传栏，“呶，那边有介绍，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医生的口气冷冰冰的，很职业，似乎丝毫不理解也不同情正心急火燎的郭秀英。
郭秀英只好走到楼道，楼道两边的墙上果然是琳琅满目的宣传栏。郭秀英很快找到了“穿刺活检”的介绍----
肿瘤是严重危害人类健康及生命的疾病。正确的诊断需要临床、影像及病理三结合。其中，病理诊断对治疗方案的选择起着关键作用。穿刺活检是获取病理诊断的主要途径。不正确的活检,往往因取材时造成肿瘤对局部重要结构如血管、神经束的污染，使肿瘤无法彻底切除。因此穿刺活检前，应对肿瘤的性质、分期及治疗有充分的了解，进行充分的术前计划,并确保取材的针道位于手术切口上，以便能在手术时完整切除。所以大量文献均强调穿刺活检应由经验丰富的专科医师操作，且最好由主刀医生亲自进行活检操作，以提高穿刺活检准确率，减少并发症……
郭秀英睁大眼睛一字一句看上述内容时，内心翻江倒海喜忧参半。喜的是上述的简介说明CT和核磁仍然不能百分之百确诊肿瘤，也就是说父亲郭丁昌已经疑似的肝癌还存在误诊的可能，这是她内心一直所期望的。忧的是穿刺活检危险性高，手术要求也高，更重要的是眼前所面临的局面，自己该如何向父亲说明，又该如何动员父亲同意穿刺活检呢？一想到这儿，郭秀英头都大了，脑子乱糟糟的，感觉既像被人塞进一团乱麻，又像是被人灌进一盆浆糊，活了四十几岁，她可从未遇到这种难堪局面。
郭秀英本想回到诊室找刚才的那位医生，问一下何时能做活检，要不要事先挂号约定时间。可一想到父亲这一关还没过呢，问也是白问，她便掉转身离去，回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雅阁车上，她决定先回家做父亲的工作。发动汽车引擎的同时，她也开动脑筋，极力盘算着如何将检查的结果告诉父亲，糟糕，还有母亲呢，这么大的事，对两个老人可怎么交代呀？
郭秀英开车往回走，一边琢磨着对策。可脑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忽然他想到应该先与弟弟郭英俊先见个面，父亲可能得的这个绝症，自己昨天到今天还顾不上将情况告诉他呢。这么想着，她就转了方向盘，向弟弟单位的方向开去。
郭英俊上班的单位位于市中心，不算远。大约开了二十分钟，郭秀英的车就到了郭英俊单位的楼下。郭秀英将车停下，拨通弟弟手机。正巧弟弟没出车，在办公室呆着呢。不一会儿，郭英俊就从楼上下来。
“大姐，你怎么来了，有事么？”郭英俊躬腰低头，探望着座驾上的姐姐。
“我不下车了，你赶紧上车吧，车上说。”郭秀英打开车门，示意弟弟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大姐，都到午饭时间了，你下车一起到食堂吃饭，边吃边说吧。”
郭秀英急了：“哎呀现在哪儿有心情吃饭，叫你上来你就上来吧！”
郭英俊满脸疑惑。他感觉到姐姐今天有些异常，便不再争辩，听话地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扭过头问：“姐，出什么事啦？”
“大事！咱爸得……得了绝症。”郭秀英咬了咬牙，说出了这句本来不愿意说的话。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郭英俊像挨了当头一棒，瞪眼张嘴的，就差没从坐位上弹起来。
郭秀英将检查结果一一拿出来，递到弟弟怀里：“这是检查结果，全都在这里，你都看看吧！”
郭英俊感觉“嗡----”地一声，脑袋像要被炸开了。他斜歪着脑袋，愣愣地望着正心急火燎的姐姐，将信将疑。又低下头翻看着父亲的病历和检查结果，耳边仍然“嗡嗡”乱叫，似山呼海啸，如天旋地转。他感觉天和地黑压压的像不断挤压着他。他急促地喘气，脸胀得通红。半晌，他才又扭转过脸，蹙着眉看着身边的姐姐。“姐，这……这可怎么办？”
郭秀英瞟了一眼弟弟，喘着气，咽着唾液，将医生建议穿刺做活检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说：“这事太大，我在考虑该怎么做咱爸咱妈的工作，让咱爸同意去做活检。”
“大姐，这事……不能跟咱爸咱妈说吧？”
“你觉得能说吗？说了他们怎么受得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
“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你觉得应该怎么着好？”
“大姐，你看你----嗐！你怎么问我呢，我……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嘿嘿，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郭英俊搓着手，胀红着脸，讪讪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郭秀英瞥他一眼，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人了。这事怎么能问弟弟呢！自打有这个弟弟，家里的事弟弟从来都是没主意的，主意从来都是郭秀英她这个姐姐拿。妹妹郭秀梅倒是有主意的，可郭秀梅远在美国，远水救不了近火，有急事也不好商量。眼下家里出的这件急事大事，只有和弟弟商量了。虽然郭秀英也知道弟弟不会有主意，但不知怎么的这事她首先想到了要与弟弟商量，至少要先让弟弟知道。毕竟父亲是她与弟弟共同的父亲，母亲也是与弟弟共同的母亲，眼下父亲可能得的这个绝症，她能不告诉弟弟么！
冷静下来的郭秀英，终于拿主意了：“英俊，咱爸这个体验结果，千万千万，不能让咱爸知道。也千万千万，不能让咱妈知道。”郭秀英说这话时，一字一句，都加了重音，仿佛生怕弟弟郭英俊听不进去似的。
“没问题，我听你的。”郭英俊拍着胸脯答，忽然又说，“那我二姐呢，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跟我二姐说，也听听她的意见？”
一句话，提醒了郭秀英。心想，秀梅虽然远在美国，但父亲得了绝症，怎么说都得通知秀梅，也听听她的意见。“我这就给秀梅打电话。”说着，郭秀英掏出手机。郭英俊急忙阻拦：“大姐，你怎么用手机打，这多贵呀！要打也……也得用电话卡，找个固定电话啊。”
郭秀英瞥一眼弟弟，不耐烦说：“哎呀都什么时候了，我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说话间，手机便拨通了大洋彼岸那边妹妹的电话。
对方的铃声至少响了十声，话筒才传出秀梅的声音，声音还懒洋洋的。
郭秀英说：“秀梅，你怎么才接电话呀，急死人的！”
郭秀梅道：“哦，是姐呀，三更半夜的，什么事那么急啊？”声音仍懒洋洋的。
郭秀英这才意识到，美国那边正是午夜，是这个电话将秀梅吵醒了。她缓和口气说：“秀梅，是有急事要同你商量，不然我不会这才个时候打电话吵醒你。”
“什么事那么急啊？”
“坏事。”
“什么，坏事？姐你可别吓乎我----”那边的声音明显升高，还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像是秀梅在掀被子。
郭秀英沉住气，冲手机的话筒喊：“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咱爸得了……得了绝症！”
“什么？姐你说什么----”手机传出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而且“叭哒“一声”，像是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郭秀英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将父亲体检发现肝癌、并准备活检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强调：“秀梅，这事千万千万要保密，千万千万不要对咱爸咱妈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将事情告诉你，听听你对咱爸治疗的意见。”
手机那边沉默片刻，才又响起来：“天呐，咱爸怎么这么倒霉呀！……姐，我知道了。可是，是否要对爸妈保密，咱们还得慎重考虑。”
郭秀梅这句，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郭秀英和郭英俊面面相觑，满脸疑惑。少顷，郭秀英冲话筒说:“秀梅，你刚才说的是啥意思，这事对爸妈保密难道还有异议吗，这事难道还要让咱爸咱妈知道不成？！”
郭秀梅说：“姐，咱爸得这病，是飞来的横祸，我跟你一样从没料到，也很难过。但是咱爸是当事人，他应该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有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他才能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郭秀英没好气说：“秀梅，亏你想得出，怎么能让咱爸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就是咱妈，咱们也绝不能让她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
“这还用说吗？这种事他们要是知道了，能受得了吗？”
“怎么受不了？他们又不是小孩！”
“你----你简直是胡闹，你想将咱爸咱妈吓死啊！”
“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在美国，得绝症的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从不隐瞒……”
“你疯啦？这是在中国！你别读了几年书喝了几滴洋墨水，就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忘记你爸你妈都生活在中国而不是美国。你没听人说：得癌症的人，首先是被吓死的，其次是被治死的，再次才是疾病本身致死的！”
“姐，你听我说……”
“你别说啦。保密的事绝无商量余地，你要是敢向咱爸咱妈透露一点风声，我可跟你没完！你就说说咱爸这病该怎么治疗吧。”郭秀梅是学医的，虽说学的是牙医，与医治肿瘤风马牛不相及，但怎么说也沾了个“医”字，多少比与“医”不沾边的懂些吧，因而郭秀英想先听妹妹的意见。
不想郭秀梅却嘟囔道：“姐，你听都不听我说完，我……我还能说什么呀！”
“你爱说不说，咱爸这病可是火烧眉毛，我可没工夫同你废话！”郭秀英说着将手机通话掐断，对一直愣在身边的郭英俊说：“甭理她，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指望不上她了，咱们商量着自己拿主意吧。”
望着大姐期待的眼睛，郭英俊神情怯怯的，眼里一派茫然。此刻他嗫嚅道：“大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我听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