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经典之侦探小说马耳他之鹰上 经典侦探推理小说



第1章

前 言

  在世界文学的浩瀚银河中,侦探小说无疑是一颗闪亮的星。
  侦探小说最早的发源地是英国与美国,后来影响到法国、比利时、德国、加拿大、苏联与东欧一些国家的文坛,逐渐又发展到亚洲,在日本、中国、韩国都出现了“侦探小说热”。其发行量在世界文坛上也是高居其他小说之首。
  在中国,侦探小说所拥有的读者群是仅次于武侠小说的,这无疑是因为这两种小说精彩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以及悬念迭起和神秘色彩吸引着读者。在我们看来,侦探小说不仅是罪犯与侦探的斗智,也是作者与广大读者的斗智。侦探小说的启智性,还表现在一些科学破案的陈述上,通过把物理、化学、地理、历史等知识融入作品,让人们在阅读时既获得了各方面的知识,又自觉锻炼了思维能力。这是只有侦探小说才具备的特点,也是武侠小说所无法比肩的,更是《棒槌学堂》系列精校E书制作的初始动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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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硬派侦探小说”的开创者——达希尔·哈米特

【作者简介】

  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Hammett,1894—1961),美国侦探小说家。生于马里兰州圣玛丽镇。他曾在美国早期的私家侦探社(平克顿侦探社)工作过,之后便以此为依据,写作出一部部充满社会真实色彩的作品。
  哈米特是“冷硬派侦探小说”的开创者,与钱德勒共同打造了美国侦探小说的新世代。从20年代初起,他接连创作了5部侦探小说,其中的三部,如《马耳他之鹰》、《玻璃钥匙》和《瘦子》都拍成了电影。而《瘦子》又为后来的侦探故事片《大侦探聂克》提供了故事情节。1931年,他与派拉蒙影片公司签订合同,先后创作了《十字街头》、《守望莱茵河》等电影剧本,其中后者还获得该年最佳电影剧本金像奖的提名。最后因政治原因而掇笔,于1961年1月10日去世。
  哈米特的作品被誉为美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他精练明快的文字风格,对罪恶世界的深彻洞察力,让他成为文学史上姿态最强悍的经典作家,和海明威、福克纳及钱德勒共同代表美国小说最高峰的史诗时代(1920~1950)。
 

译者前记

  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西方流传已有一个半世纪以上的历史,虽然有人视为通俗文学,予以歧视,但是其中不乏优秀的名作,更不乏出诸古典文学大师之手而被尊为经典著作的实例。
  从侦探小说的发展史来看,它受东西方文学传统的影响很深,最初在十九世纪中期问世,开山祖师是美国作家爱伦·坡【注】。
  爱伦·坡一生只发表过五篇这类小说,却对后世侦探小说的发展起了极大影响,评论界一致公认这些小说是侦探小说中最完美、最典型的模式,其中最重要的是三篇杜宾破案的故事。

  【注】爱伦·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欧美现代派文学的先驱,对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的影响极大,在美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无人可与颉颃。他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这一主张贯申于他的所有作品中,包括诗歌、小说和评论。他传世的诗歌只有五十首,表现强烈的感情和美的节奏。除了若干重要的文学评论外,还创作了七十篇短篇小说,体裁各异,屡有创新,大都带有传奇色彩,因此后世推崇他为美国短篇小说的开拓者。法国龚古尔兄弟和英国W·H·奥登等人均认为他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恐怖小说和科幻小说的鼻祖,这一说法已得到普遍公认。

  《毛格街血案》(1841)写一对母女清晨在毛格街的寓所遇害,四邻闻声赶来,在警察陪同下破门而入,只见两具尸体,不见凶手。但现场门窗紧闭,又在四楼,凶手决不可能从门窗逃脱。警方毫无线索,胡乱抓了一个嫌疑犯,苦于查无实证,结不了案。善于观察、擅长分析的杜宾看了报道赶到现场,发现警方疏忽的几条线索,用推理的方法,断定凶手跳窗逃走,逃时撞到百叶窗下半扇,窗子又自动碰上了。杜宾又根据凶手身手矫捷,膂力超人,被害人手中又有一些奇怪的毛发,邻居听到的又是无法辨认口音的说话声这几条,推断凶手是一头脱逃的猩猩。这篇作品为后世侦探小说提供了这么一个模式:第一,案发现场是密封的,罪犯无路逃遁,增添案件神秘性;第二,警方平庸无能,主观片面,往往先从挖掘作案者动机、方法着手,忽视了重大证据和线索;第三,破案者具有非凡智力,头脑冷静,观察入微,善于推理,能排除种种疑点,找出真相。爱伦·坡在这篇作品中还首先树立了一个智力高于警方的破案人形象,这个人又是一系列同类小说的主角,而这类小说中的故事都是以一个崇拜他的老朋友口吻叙述的。这个手法后来也被广泛采用,用得最多最成功的是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
  《玛丽·罗热疑案》(1842)用的纯粹是演绎推理法,杜宾只是将报上发表的各种材料综合起来,加以推论分析,就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篇小说完全以当时轰动纽约的一件真实凶杀案写成,爱伦·坡把故事背景改成巴黎,人名地名也全更换为法国化。由于这件河上女尸案久未破获,小说中未作正式结论,而是用推理方法对案情各个关键问题提出不同看法。后来该案破获竟证明爱伦·坡的推论中每一细节都丝毫不差。由此可见,爱伦·坡在这类作品中倡导的具有科学根据的逻辑推理在侦破工作中的重要性。
  《窃信案》(1844)里的杜宾已是一个相当成熟的侦探了,巴黎的警察厅长为了宫中一位贵夫人丢失一封机密信件,特地登门来向杜宾求教,偷信人是一位经常出入宫廷的部长,而且是当着第三者的面从从容容拿走的,但失主又声张不得。部长仗着手里这封信作为政治筹码要挟失主,一旦此信公布,政治后果势必不堪设想。警察厅长只知循常规办事,趁部长深夜不在家,率人把他公馆兜底搜遍,又派人扮成强盗拦劫那位部长,但都白费力气。杜宾听了案情介绍,运用心理学分析后就胸有成竹,他推定部长偷的这封信必然不是按常人的惯例,藏在什么秘密角落,于是他亲自出马,乔装改扮,用调虎离山、偷梁换柱之计,轻而易举地把这封放在众目昭彰的信插里的密信取回。这篇作品中阐述的破案方法后来也被不少侦探小说家沿用,福尔摩斯探案就有几个例子。
  《你就是凶手》(1844)是一篇带有传奇色彩的作品。小说写小镇上一个富绅被杀而尸体遍找无着的疑案。官方在死者的一个号称“老好人”的朋友帮助下,发现了子弹和血衣,确定凶手生活放荡,惯于挥霍,此人就是死者的遗产继承人——他的侄子,于是凶手将被处以死刑。小说主人公对这些过于明显的证据深感怀疑,便私自进行调查,发现这些证据原来都是这个朋友一手制造的假象。他在一口枯井中起出被害人尸体后,略施小计,让尸体复活开口说话,只说了一句“你就是凶手”就把这个朋友吓得魂不附体,吐露真情,供认自己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阴谋,洗清了嫌疑犯的罪名。这种写作模式和手法后来也经常有人仿用。
  《金甲虫》(1843)里的主角勒格朗是一个同杜宾一样善于思索推理的奇才,他从一张羊皮上找到的神秘符号着手,用科学方法解开密码,根据密码指示,实地勘查,终于发掘到海盗基德的宝藏。
  爱伦·坡的这些作品在当时深受各阶层读者欢迎,甚至美国第十六届总统林肯(1809-1865)也是爱伦·坡的忠实读者,每年都要重温一遍他的推理小说【注】。

  【注】林肯在1860年接见当时著名作家迪恩·霍威尔斯(1837-1920)时亲口告诉他这件事。

  在研究爱伦·坡这些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世时从未把这几篇作品称为“侦探小说”,也从未把他笔下的杜宾称为侦探。第一个正式树立侦探形象,并称之为侦探的是英国大文豪狄更斯(1812-1870)。他在185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荒凉山庄》里穿插了一段侦探故事,写了一个名叫巴克特的探长【注】破获的一起谋杀案。同时他还写过三篇短篇侦探小说发表在自己主编的《家常话》上。后来他还用一起谋杀案作为长篇小说《巴纳比·鲁奇》的题材,但自己感到写得不够满意。一八七〇年又另起炉灶,写一部纯粹是侦探小说结构的长篇《德鲁德疑案》,可惜写了一半他就突然去世,小说结尾成了真正的谜。

  【注】狄更斯笔下这一人物完全以真实生活中的费尔德探长为原型写成,内容也确有其事。

  以狄更斯这么一位伟大的作家而言,居然也热衷于写侦探小说,可见这种体裁的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视。狄更斯的身体力行激励了新进。他的女婿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在一八五〇年开始从事创作,与狄更斯志同道合,结为知己。他的作品经常在狄更斯主编的《家常话》上连载。他在一八五九-一八六〇年写的第一部长篇侦探小说《白衣女人》在狄更斯主编的(一年到头》上连载,并在纽约和巴黎两地同时发表。小说写的是一件谋财杀妻案,作者让事件的有关人员分头叙述各人所见所闻。这种多视角展示故事的手法很受欢迎。柯林斯在一八六八年出版了用同一手法写作的《月亮宝石》也受到狄更斯的赞赏,西方评论界一致公认这是侦探小说的典范作品。这部作品结构完整,故事曲折,引人入胜,人物形象生动,尤其是塑造的克夫探长【注】真实可信,在侦察过程中他也曾被表面现象迷惑,作出谬误的判断。故事写的是英军侵略印度时,军官汗卡什抢到印度月亮神像额前镶嵌的月亮宝石,守护神像的三个僧侣跟踪追查。汗卡什回到英国后把宝石转送给他的甥女雷茜儿。雷茜儿生日那天,宝石神秘失踪。宝石究竟落在谁手里构成全书最大悬念。《月亮宝石》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不仅仅因为这是一部优秀的侦探小说,而且也由于作者针贬西方上流社会的贪婪、欺诈,赋予了作品新的现实意义。

  【注】柯林斯笔下这一人物也确有其人,原型是乔纳森·惠切尔探长。

  后一辈的阿瑟·柯南道尔(1859-1930)是第一个写出多部系列侦探小说的英国作家。他童年时代崇拜的英雄人物就是坡笔下的杜宾;他青年时代学过医,做过医生,曾在南非战场上服役。他在一八八七年出版的第一部侦探小说《血字的研究》,塑造出一个后来闻名天下的大侦探福尔摩斯这一真实可信的形象【注】。一八八九年他又出版了《四签名》。两书都大获成功,于是又陆续写出六十六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和四部中篇侦探小说。其中《巴斯克维尔的猎犬》(1902)是他的代表作。他的作品情节离奇曲折,师承爱伦·坡的缜密逻辑,进行严谨的推理而破案,他还沿袭爱伦·坡的模式,由华生医生来介绍福尔摩斯的事迹。有几篇作品中,福尔摩斯乔装改扮,深入调查就是仿照《窃信案》中杜宾的作法。柯南道尔一生还写过大量有关南非战争与其它殖民战争的论著,写过四卷诗集和若干医学著作,甚至唯灵论著作,但是人们提到他的名字,总是联想到福尔摩斯,可见他侦探作品影响之深广久远。在他取得的世界影响推动下,西方侦探小说迅速发展,进入了侦探小说的“黄金时代”。

  【注】后世竟然不断有读者写信到小说中所述的伦敦贝克街去找福尔摩斯求教。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黄金时代”初期,英美两国就出了几千种侦探小说,涌现了一批不同风格的侦探小说家,各展所长。美国文学大师马克·吐温(1835-1910)也不甘后人,先后写出两部侦探小说,一部是《汤姆·莎耶侦探案》(1896),一部是《双筒枪侦探故事》(1902),这两部作品也都成为侦探小说史上的光辉篇章。
  “黄金时代”初期,叱咤文坛的侦探小说家中有几个代表人物。前期的有英国的理查德·奥·弗里曼【注】,奥克斯男爵夫人【注】,厄内斯特·布拉默【注】,吉尔伯特·凯斯·切斯特顿【注】,阿·爱·梅森【注】,弗里曼·威尔斯·克罗夫兹【注】,后期的有H·C·贝利【注】,安东尼·伯克利【注】及约翰·狄克森·卡尔【注】等,他们的作品都各有特色。
  与此同时,还有两位举世闻名的女作家。她们的知名度和造诣比上文介绍几位都高得多。一位是多萝茜·塞耶斯【注】,一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克里斯蒂一生共创作了无数短篇侦探故事,七十多部长篇侦探小说,还写过二十多部侦探剧本,主要是以比利时侦探波洛和马波尔小姐作为中心人物的两大系列。这些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全球销售量仅次于《圣经》,单以我国而言就出现了两三种版本的全集及各种单行本,她的作品和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一样,多次被各国搬上银幕或拍成电影、电视片,如《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和《阳光下的罪恶》在我国都是先拥有大量观众再吸引更多读者的。她善于吸收前人所长并加发挥,例如她笔下的波洛和助手哈斯丁斯分明是爱伦·坡笔下杜宾和他朋友的化身。同样是推理小说,但她更能得心应手地设置扑朔迷离的布局,疑点丛生的人物,营造种种假象,似乎人人都有作案可能,最后她再用科学的推理方法解开谜团,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处女作《斯蒂尔庄园疑案》(1920)创立了她的写作模式而被认为是乡间别墅凶杀案的典范作品。代表作有《罗杰·阿克罗伊德凶杀案》(1926)、《哑证人》(1937)、《死神的约会》(1938)、《天网恢恢》(1940)及《捕鼠机》(1940)等。

  【注】理查德德·奥·弗里曼(1862-1943),他作品里的侦探是第一个使用法医学破案的桑代克医生。他首创了“逆侦探小说”的手法。
  【注】奥克斯男爵夫人(1865-1947),她在作品《海绿》(1905)里塑造了一个无名无姓,坐在ABC茶馆角落安乐椅上的老人,靠听取人家讲述案情,寻出线索,推理破案。
  【注】厄内斯特·布拉默(1869-1942),作品里的侦探卡拉杜斯是个瞎子,虽然双目失明,但凭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照样能找到罪证。
  【注】吉尔伯特·凯斯·切斯特顿(1874-1936),1903年,他开始写布朗神父系列小说。布朗是一个从信徒忏悔中了解案情的教士。他以世俗的知识、想象力、同情心和理智解决罪案。
  【注】阿·爱·梅森(1865-1948),首次研究罪犯心理,小说主人公是法国侦探哈诺。梅森还以搜写历史小说闻名,代表作有《四羽毛》。
  【注】弗里曼·成尔斯·克罗夫兹(1879-1957),作品中塑造了弗伦奇侦探。
  【注】 H·C·贝利(1929-),他笔下的侦探是雷金纳德·福伦。
  【注】安东尼·伯克利,出生年份不详,笔下的侦探是谢林汉姆。
  【注】约翰·狄克森·卡尔(1906-),出生在美国,笔下侦探是费尔和亨利播档。
  【注】多萝茜·塞耶斯(1893-1957),英国作家、语言学家、翻译家。她在1923年开始写侦探小说,名作有《证人疑云》(1926)、《极毒药》(1930)、《刽子手的假日》(1933)及《九个裁缝》(1934)等。不过,她从1937年就辍笔不写侦探小说,专心写她认为重要的著作。一生写过十几部剧本,儿童文学;编纂过几大卷侦探小说、犯罪小说、恐怖小说文集,诗歌集;研究过宗教史,翻译过但丁《神曲》和古典名著《罗兰之歌》。

  此外,美国在“黄金时代”初期也出了三位颇有代表性的侦探小说家。一位是范·戴恩【注】,一位是艾勒里·奎恩【注】,还有一位是雷克斯·斯托特【注】,他们的作品都拥有大量读者。

  【注】范·戴恩(1888-1939),真名威·亨·赖特,著有凡士探案系列小说多部,代表作有《本森血案》(1926)及(金丝雀血案》(1927)等。
  【注】艾勒里·奎恩(1905-1971),真名弗雷德里克·丹奈,奎恩是他和表兄曼弗里德·李(1905-1971)合用的笔名,也是他们合著的系列小说奎恩探案中的侦探名字。作品特点是一开始就把种种线索摆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参与破案。代表作有《荷兰鞋之谜》(1931)、《希腊棺材之谜》(1932)、《十字架之谜》(1932)及《中国橘子之谜》(1934)等。他还编选过几十种侦探小说选集、大全,还创办并主编了《神秘故事》杂志,对推广侦探小说创作起了很大作用。
  【注】雷克斯·斯托特(1886-1975),1927年开始写作,塑造“安乐椅”上的侦探尼罗·沃尔夫,著有七十多部侦探小说,脱离老一辈小说家窠臼。1958年任美国惊险小说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森林大火》、《总统失踪》、《金蜘蛛》及《最后推断》等。

  “黄金时代”全盛时期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开始的,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出现没落趋势。全盛时期的侦探小说读者已不再满足于阅读一般脱离现实的传统作品了,他们渴望换换口味。于是独树一帜,有所创新的“反传统侦探小说”就应运而生了。这种适合时代需要、反映社会现实的新品种被称为“硬汉派”(Hard-Boiled)小说,又有人称作“黑色小说”(NoirNovel)。这类小说与传统侦探小说在题材、叙事手法、刻画人物、使用语言等方面都大相径庭。作品里的侦探同过去那种光凭分析推理的医生、律师、学者一流正统人物完全是两路人,他们是粗野的硬汉,一般是自行开业的私人侦探,往往站在警方的对立面。他们出入下层社会,经常同盗贼、匪徒、骗子、流氓、黑帮、恶棍打交道;他们喜欢用冒险行动来代替逻辑推理。他们不是高大完美的英雄人物,而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甚至一身缺点的人,评论家称之为“反英雄人物”。
  “硬汉派”小说的创始人是美国作家塞缪尔·达希尔·哈米特(1894-1961),他同欧尔·斯丹利·加德纳(1889-1970)和雷蒙德·钱德勒(1888-1959)是这一流派的三大代表人物。哈米特最早的作品是以“大陆侦探”为主人公的一些短篇小说,一九二三年开始在通俗刊物《黑面具》月刊上发表,接着他又根据本人的经历写出私人侦探回忆录一类文章。一九二九年起才正式创作长篇小说,先在《黑面具》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他一生只写了五部长篇小说,但都得到好评,并被推为这派小说的代表作。这五部代表作依照出版年份为:《戴恩家的祸祟》(1929),《血腥的收获》(1929),《马耳他黑鹰》(1930),《玻璃钥匙》(1931)和《瘦子》(1934)。
  加德纳早年学法律,1911年在加利福尼亚州开业,当过二十多年律师,代表华人界进行诉讼活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他在业余时间为杂志写作西部小说和疑案作品。一九三三年,他放弃律师业务,从事专业创作,三十七年中共发表了一百五十部长篇小说和无数短篇小说,不愧是一位多产作家。他在美国的声誉甚至比柯南道尔都高。他创作了八十二部以律师兼侦探佩里·梅森为主角的系列小说,部部故事都精彩纷呈,令人爱不释手。梅森是以作者本人为模型塑造的律师侦探,富有正义感,往往同警方和司法部门对着干,总是在最后关头施出杀手锏,当众提出铁证,为当事人开脱罪名,令法官或检察官瞠目结舌。他的小说形象地反映美国司法界情况和弊端。除了梅森探案之外,他还写了多部风格不同的系列小说,其中有二十九部是小个子侦探兰姆探案,九部是同梅森探案唱反调的公案小说,小说中的地方检察官竟成了维护正义的正面人物,辩护律师却是讼棍一流的反面人物,这种作品倒也令人耳目一新。在众多作品中评价最高的有《软爪子》(1933)、《狂吠的狗》(1934)、《奇怪的新娘》(1934)、《这就是谋杀》(1935)、《偷懒的情人》(1947)、《拿不定主意的女继承人》(1953)和《幸运的输家》(1957)等。
  钱德勒小时随母移居英国,一九〇七年入籍,一九一二年回美后恢复成为美国公民。年轻时的抱负是当诗人。一九〇八年起在英国作了六年记者,先后曾在加拿大陆军和皇家空军中服役。一九一九年起为洛杉矶《每日快报》工作。一九三三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他也是先在《黑面具》上发表连载小说,一炮而红,从此开始专门写作“硬汉派”小说的。他鄙视传统的英国侦探小说,认为那是“上层阶级的玩意儿”,侦探小说应该同真正的罪犯打交道,使用凶杀犯和警察日常使用的语言。根据这一信条,他写作上应用他称为确保真实性的“客观方式”。他文笔洗练简洁,人物形象生动丰满,对白口语化,故事充满戏居胜。他刻画的硬汉侦探菲利浦·马洛是个知识分子,人品正直,博览群书,性格孤独,愤世嫉俗。他的著作不多,只有七八部长篇小说。代表作是《夜长梦多》(1939)、《别了,爱人》(1940)、《湖上艳尸》(1943)、《小妹妹》(1949)和《长别离》(1953)等。此外还出版过五部短篇侦探小说集。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受聘好莱坞的电影公司,写过五六部侦探电影剧本,如《双重赔偿》(1944)《蓝色大理花》(1946)和《火车上的陌生人》(1951)等。但他厌恶好莱坞,所以不久又恢复写他的小说。
  “硬汉派”小说在这三位代表人物的倡导下蓬勃发展,一些名作都多次重版,广泛流传。同时,好莱坞根据他们的作品改编或由他们自己编写剧本拍摄的侦探片也纷纷上市,形成“黑色电影”【注】的流派。黑色电影的异军突起为“硬汉派”小说赢得了更多的读者,这三位作家塑造的侦探形象,通过电影的媒介也更深入人心。
  自从钱德勒和哈米特相继去世后,“硬汉派”小说的代表人物就推罗斯·麦克唐纳【注】了。某些作家为了适应市场需要,在作品中大量渲染暴力和色情,这种着重写犯罪活动的惊险小说在全世界掀起新的热点,“硬汉派”小说终于日趋式微。
  尽管如此,这一流派的经典作仍久盛不衰,最突出的例子是《马耳他黑鹰》,七十年来多次保持畅销纪录,印数累计达上千万册之多,吸引了整整三四代读者。

  【注】“黑色电影”(BlackCinema)的兴起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1941年,约翰·休斯顿对前人根据哈米特小说《马耳他黑鹰》制作的电影《危险的女人》(1931)和《撒旦遇见一个女人》(1936)作了研究,认为太差,于是用自己的艺术眼光和手法重新拍摄,由著名硬汉亨弗雷·鲍嘉扮演主角斯佩德,配角也由两个著名性格演员担任,此片摄影技巧奇特,取得极大成功,并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剧本、男配角三项大奖,被认为黑白片的经典作。从此这类影片大为流行,大部分都是根据当代名作家的名著改编的,而且绝大部分是黑白侦探片,或暴露现实中黑暗面的社会片。后来被电影史家称为“黑色电影”。代表作有据钱德勒小说改编的《夜长梦多》、《双重赔偿》,据海明威小说改编的《江湖侠侣》、《杀人者》,据哈米特小说拍摄的《玻璃钥匙》,以及《堕落天使》、《荡妇怨》、《刽子手》、《不夜城》、《哑女劫》、《绿窗艳影》、《三怪人》、《逃狱雪冤》、《三更天》、《英雄末路》、《血溅虎头门》、《正义的呼声》及《欲海情魔》等,甚至经典片《卡萨布兰卡》也在其列。这一流派的电影发展到五十年代初才趋没落,不过作为孤立的片种仍有人拍摄,杰出的有《街上的罪恶》、《下流的哈里》、《唐人街》及《出租汽车司机》等。在法国,称之为(FilmNoir),也用来泛指战后拍的新浪潮电影。
  【注】罗斯·麦克唐纳(1915-),评论界认为他也是“硬汉派”小说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写作态度严谨,塑造的刘·阿契尔是另一种硬汉侦探典型。他的小说把加利福尼亚州作为西方理想破灭的象征,黄金梦只是一个褪色的回忆。刘·阿契尔从挖掘人们痛苦的心灵世界,追查出父母辈造的孽降罪于子女的悲剧。作品有一定深度,代表作是《灾祸预言者》。


  《马耳他黑鹰》是哈米特的第三部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注】。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通俗刊物的作者,署的是笔名彼得·柯林逊。他于一八九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生在美国马里兰州圣马利郡,父亲理查德是个沉湎酒色的小农场主,原先是民主党人,后来倒向共和党,搞得在地方上站不住脚,只得卖掉农场,举家离镇,远走高飞。全家在费城暂住一阵后,定居在巴尔的摩,理查德改行做经销生意,维持一家生计。哈米特十三岁时因父亲病重,无人挑起家庭重担,只得离开巴尔的摩工艺学校,干活养家。先后做过邮递员、计时员、铁路车场工人、装卸工。二十一岁时进了平克顿侦探事务所【注】,当办事员,还当过专门盯梢的暗探,后来才升为办案的侦探。这段生涯使他得益匪浅,获得不少知识。他开了眼界,看到了社会种种不公正现象。生活经验改变了他的政治信仰,形成他贯彻终生的一套行动准则。

  【注】1979年秋季号《美国小说研究》上刊载学者伯纳德·肖本专著《美国侦探小说的发展》,文章推崇哈米特奠定“硬汉派”小说的功绩,并说“哈米特的声誉主要归功于《马耳他黑鹰》一书的问世。他以这本书跻身于当代重要作家之列。”
  【注】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美国私人侦探阿伦·平克顿(1819-1884)于1850年创建的全国性机构,最初专门从事侦破铁路盗窃案件,后来也受雇打进工会,破坏罢工,并接受私人委托寻找失物、寻找亲人或仇人等业务。

  一九一八年,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在招募新兵的爱国宣传影响下,应召入伍。在部队中因患流感而得了肺病,几经住院治疗无效,就此复员,领取退伍军人病残抚恤金。康复后又回到平克顿工作,并同在军中医院结识的护士乔斯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玛丽。
  一九二二年他肺病复发,被迫辞去平克顿工作,开始卖文为生。他原先的志向是当个严肃作家,沉重的家累使他选择了向通俗刊物投稿的道路。从一九二二年十月起,他写的短篇侦探小说陆续被采用。一九二三年十月,《黑面具》杂志发表了他的第一篇以“大陆侦探”为中心人物的系列小说《纵火罪》,受到欢迎,于是他又接着发表了《奸诈小人》,《谁杀了鲍伯·蒂尔》和《烧焦的脸》。一九二五年末,他太太再次怀孕,家庭负担越来越重,他在写作之余,又兼职当了广告制作人。一九二六年五月,他肺病恶化,为了免得传染给两个女儿,他不得不同家人分居。分居后他的写作时间更充裕,稿费收入也多了,同时也更有时间纵情酒色,尽管妻女经常去探望,全家能团聚几天,但他同妻子已貌合神离,终于在一九二九年末抛妻别女,独自过着花天酒地、戕害健康的生活。
  这时他已是小有名气的侦探小说家,《血腥的收获》、《戴恩家的祸祟》先后在《黑面具》上连载后,又由著名的诺夫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接着又出版了《马耳他黑鹰》和《玻璃钥匙》。
  一九三〇年夏天,他已正式成名,好莱坞慕名高薪聘用。他欣然应聘,同一批卓有成就的作家一起为电影公司编写剧本,先后写过电影故事《城市街道》(1931)和电影剧本《马耳他黑鹰》(1931)。他在洛杉矶安家落户,并同丽莲·海尔曼【注】交往,开始同居,海尔曼在他辅导下成为卓越的剧作家。

  【注】丽莲·海尔曼(1905-1984),年轻时就读于纽约大学,后在出版公司、百老汇和米高梅影片公司担任剧本审读工作。著有剧本《儿童节目》(1934),《小狐狸》(1939)及《守望莱茵河》(1941)等,获过多次荣誉奖。她思想左倾,是个政治活动家,受过非美活动委员会迫害。


  哈米特和海尔曼在生活方式上格格不入,他浸淫于好莱坞的糜烂生活中不可自拔,把电影剧本《玻璃钥匙》的两万五千美元稿酬都花在赌博、嫖娼和宴乐上,海尔曼苦劝不听,觉得无法相处,最后两人终于取得默契,只是保持友情关系,直到哈米特去世。
  由于哈米特长年耽于声色犬马,疏于写作,终致才思枯竭,后来只写过一些评论文章和几篇短篇小说。一九三三年出版的《瘦子》【注】是他第五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
  不过他的几本作品都长年畅销,笔下的“大陆侦探”、斯佩德、聂克夫妇等形象也都早已家喻户晓,引起报界巨头伦道夫·赫斯特【注】注意,一九三四年赫斯特以高薪雇用他撰写连环漫画《特工X九号》的人物对白,但他经常拖欠交稿期限,不到一年就中止合约。

  【注】《瘦子》是以私人侦探聂克夫妇为中心人物的小说,内容风趣。1934年米高梅电影公司请他改编为电影,由威廉·鲍威尔和茂娜·洛埃主演,深受观众欢迎,之后他又和人合编了第二部《寻找瘦子》(1936)和第三部《另一个瘦子》(1939)。未几,他又把“瘦子”人物形象的全部权益售得四万美元,由他人续写《瘦子的跟踪者》和《瘦子之歌》,组成系列电影。
  【注】伦道夫·赫斯特(1863-1951),美国报业大王,创建赫斯特报系,拥有二十五种日报,十一种周刊,以制造轰动性新闻及售价低廉取胜。

  哈米特在政治方面的表现却与生活作风大不相同,他是联邦调查局的重点监控对象。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及纳粹德国时代,撰写了不少文章支持反法西斯团体。他还发起组织好莱坞进步团体“电影艺术工作者委员会”,声援国内支持中国抵抗日本侵略,呼吁美国政府禁止出售军火给日本。抵制日货输入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正式参战后,他又申请入伍。军方不愿吸收一个四十七岁的病夫,所以两次都被刷了下来。一九四二年九月,他第三次申请才终于被批准【注】,成为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士兵。最初派在纽约训练基地,后来辗转到其它基地,从事军训工作,不久晋升为下士。一九四三年,他被派往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岛,并奉命编辑一份士兵阅读的《阿留申人报》。次年又升为中士,同罗伯特·柯洛尼合作编写历史《阿留申群岛之战》,受到军内嘉奖。

  【注】体检医生是他的忠实读者,所以网开一面,淡化他的肺病史。

  大战快结束时他又悄悄恢复老一套生活。不过他的主要精力已投放在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方面。一九四二年起他担任美国作家协会主席。一九四六-一九五六年期间,他担任纽约杰弗逊社会科学学院的创作课讲师。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担任纽约民权代表大会主席,同时还和海尔曼一起担任被控从事“非美活动”而受审的共产党人保释基金会的理事。一九五一年七月,有四名共产党人经他保释后失踪,保释基金会理事因此受到株连。海尔曼的住所遭到联邦调查局袭击,哈米特也被地方法院传讯,要他交代基金会捐款人的姓名和身份,以及基金会理事的工作内容。哈米特援引美国宪法第五条修正案【注】拒绝作答,因此被法庭栽上“蔑视国会”的罪名投入监狱。在铁窗中受了六个月煎熬,他已身心交瘁,雪上加霜的是国内收入署又以莫须有的罪名,罚他十万美元,没收他的全部财产。他走投无路,只好搬到纽约州边远地区一个朋友家的门房间居住。一九五三年,他又受到反共急先锋麦卡锡【注】的迫害,但他再度援引宪法修正案第五条,拒绝作答,因此受到不少正义人士和公众的尊敬【注】。这时他的健康情况已日趋恶化,医生们劝告他彻底戒酒,他这才再次痛下决心戒除恶习,可惜为时已晚。一九五五年他心脏病发作,身体更加虚弱。在他最后几年岁月中,日常只是以钓鱼、看书,陪海尔曼聊天打发时光。一度曾力图振作精神,写完半自传体作品《郁金香》,可是终于未完成。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三日,他因肺癌扩散,医治无效,与世长辞,终年六十六岁。稍可告慰的是他总算以美国退伍军人身份,安葬于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国家公墓。
  哈米特死后十几年,他的生平才得到重新评价。《纽约时报》编辑部发表了赞扬性的社论。从此他又恢复为一位受尊敬的知名人物,他开创侦探小说新流派的贡献也得到肯定【注】。

  【注】这条修正案中有保障公民权益的规定,如被告有权在法庭上拒绝回答导致证明自已有罪的问题。
  【注】约瑟夫·雷蒙·麦卡锡(1908-1957)美国共和党参议员(l947-1957),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煽动全国性反共运动,在全国乱抛红帽子,指控有大批共产党人渗入国务院和军队,甚至电影界等意识形态领域,不少民主进步人士因此受到迫害。
  【注】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密勒(1915-)称他是“一个具有准则而令人肃然起敬的人,一个罕见的人物”。他本人在五十年代初也多次受到同样迫害,并同样进行斗争。
  【注】近年来不断有人对他的生平和著作进行研究。1979年匹茨堡大学出版理查德·莱曼的《哈米特作品介绍》,1980年大众出版公司出版彼得·沃尔夫的《掉下来的横梁:哈米特的艺术》,1981年纽约哈科特出版公司出版理查德·莱曼的《哈米特传》,1983年纽约思加出版公司出版丹尼斯·多利的《达希尔·哈米特),1983年纽约刚登与维德出版公司出版威廉·诺伦的《边缘上的一生》,1983年纽约兰登书屋出版黛安娜·约翰逊的《哈米特传》。此外,奎恩又多次将他的作品编选成集,出版的有《哈米特的凶杀案》、《死去的黄种女人》、《梦魇镇》、《爬行的连体人》、《大陆侦探案》、《黑暗中的女人》以及故事集《叫做痩子的人》等。丽莲·海尔曼在他逝世五年后也编辑一部他的选集《大劫案:中短篇小说选》。1983-1995年,又有多种文集出版,编选他的作品。电影界、电视界也不甘人后。1978年,斯瓦海默把他的《戴恩家的祸祟》拍成连续剧,之后又浓缩成放映两小时的电影。1975年,大卫·吉尔勒第四次把他的《马耳他黑鹰》搬上银幕,由乔治·西格尔扮演斯佩德。1977年,名导演弗雷德·齐纳曼根据丽莲·海尔曼的回忆录拍成电影《朱利亚》,片中的哈米特由杰生·罗伯兹扮演。1983年,文·温德斯又花了两年时间,拍摄了《哈米特传》,由弗·福雷斯特扮演哈米特。


  “《马耳他黑鹰》恐怕不仅是我们所读到的最佳侦探小说,而且也是一部精心创作的小说。”【注】
  “《马耳他黑鹰》的情节构思巧妙,书中人物个个都是尔虞我诈,拨开层层欺诈的迷雾,真相才渐渐显露。”【注】
  “哈米特的文体简洁,风格独特。人物性格鲜明而着墨不多。”【注】
  “哈米特出类拔萃,既是为大众写作的作家,又是作家之作家。欧美作家一致公认他是出色的技巧家和具有独特风格的文学巨匠。”【注】
  上文援引的几段评语也许未免抽象,这里不妨再援引评论家罗伯特·帕克一段分析予以补充:
  “达希尔·哈米特的作品中究竟有哪些特点足以成为评价其它作家作品的标准呢?他的作品少得出奇。他为通俗刊物写过几篇短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四年期间写下毕生仅有几部长篇小说。他死后还遗下小说《郁金香》的残稿,不过这已足够显示他试图朝另一方向发展。

  【注】伦教《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评语。
  【注】法国作家纪德(1869-1951),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他的评语。
  【注】《纽约时报》上评语。
  【注】诺夫出版公司授权的“袋鼠丛书”(1945版)编者介绍。

  “他有些短篇小说写得很好,如《柯菲格纳劫案》,有些写得不好,如《螺旋钻》。……这些作品不是奠定哈米特声誉的基础。奠定基础的是他的长篇小说。
  “这几部长篇小说写什么呢?写毅然面对逆境,直至完成决意完成的使命的人。写没有什么朋友,没有固定社会背景的人。除了《玻璃钥匙》一书的内德·波蒙之外,其它几本书的主人公都是侦探。除了《瘦子》一书的聂克·查尔斯之外,其它几本书的主人公都是单身汉。他们没有家室。他们并不忠于法律,而是忠于秩序,忠于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他们既不代表警方,也不代表普通群众。他们不受财色诱惑。他们不怕死,不抱幻想。在这些方面,他们比我们高大:他们是超人。虽然小说使用的语言粗俗,故事情景都在穷街陋巷,但哈米特写的不是现实主义小说,而是传奇小说。他写的中心人物高于普通人。
  “总的看来,这几部小说力求探究一个人应如何对付社会弊病的方式。《血腥的收获》中大陆侦探是出于职业道德。他发现地方的腐败情况,他把清除腐败看成自己责任。《戴恩家的祸祟》中,职业道德被同情所冲淡。侦探发现一个年轻女人饱受恐惧症、毒品和家族的困扰,他救了她。《马耳他黑鹰》中,斯佩德的合伙人被杀害,他找回了黑鹰雕像,交还委托人,破了杀人案。
  “在《马耳他黑鹰》中,斯佩德和布里姬在等候乔·凯罗时,斯佩德讲了一个故事给布里姬听。故事说的是有个叫弗利特克拉夫特的人,有天出去吃饭,经过一座正在兴建的办公大楼,差点被一根掉下的横梁砸死。横梁虽没砸中他,他却觉得有人把人生的盖子揭开,让他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弗利特克拉夫特发现自己很可能会被一根意外掉下来的横梁送了命:他何不意外地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生,索性一走了之呢。【注】这故事是随口说说的,布里姬听过算数,只当消遣。其实不然。这是一个寓言,是斯佩德依赖的人生准则。这故事所体现的人生观是哈米特作品中的主要原动力。它指导了他作品中主要人物的行动。小说暗示如果一个人意志够坚定(而且看清人生盖子下面的东西)的话,他尽可以自行其是,付出的代价就是孤立。

  【注】这段故事见本书“七. 空中的G字”。

  “当然,这一切在美国人的特性中很普遍,在哈米特的时代中也很常见(《血腥的收获》与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在同年出版)。就哈米特来说,犯罪和侦破只是用来作为人生的隐喻(就海明威来说,是用狩猎和战争作为人生的隐喻)。”
  罗伯特·帕克这番分析多少可以说明他和一般侦探小说家的分野吧。
  综观哈米特的作品,不难看出他的文风接近同时代的海明威。海明威一贯以风格独特,文体简洁著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就塑造了“硬汉”形象,对美国通俗文学产生极大影响。如一九二七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没有被斗败的人》中那个西班牙斗牛士,虽然体力衰弱,但是为了维护昔日荣誉,不惜生命,在斗牛中坚持到底。《五万元》中的拳击手杰克,以及一九三七年长篇小说《有钱人和没钱人》中的哈里·摩根都是这种不甘心对逆境低头的硬汉。此外,他还在一些作品中刻画了在暴力世界中感到孤独的人物。而在哈米特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相似的硬汉,相似的孤独的人物。海明威用字精练,言简意赅,人物对白都是经过锤炼的日常用语。哈米特也同样如此。正如罗伯特·帕克所说,海明威用狩猎和战争作为人生的隐喻,哈米特用犯罪和侦破作为人生的隐喻。海明威笔下的硬汉是斗牛士,拳击手,渔夫,船长。哈米特笔下的硬汉是侦探,而且是孤独的人物。他们在一个盗匪横行、腐朽透顶的世界里找不到爱,找不到信任。他们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伸张了一丁点儿正义,这就是他们的唯一成就。他们的孤军作战解决不了社会的根本弊端。这就是哈米特作品对人们的启示。
  《马耳他黑鹰》的英文本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在我国流传,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上海西书店里到处都有这本作品的廉价普及本出售。但一直没有人把这本作品译成中文。初入译坛时,我们不知天高地厚,认为哈米特是受迫害的进步作家,打算把这本作品列为翻译选题,结果当然是碰了壁。直到一九七八年,欣逢大地回春,我们重新拿起笔杆,出于练练拳脚,就把这本作品译了出来,一时找不到愿意接受这个选题的出版社,就暂且束之高阁。一九八〇年,正巧云南人民出版社来上海向我们组稿,听了我们的介绍,他们很感兴趣,当场拍板。我们把译文作了修订后寄给他们,这本作品的中译本才终于在一九八一年三月问世,当时正是广大读者久旱逢甘霖的年月,欧美文学的译本都大受欢迎,所以初版印数居然达到七万六千三百本之多。
  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购得哈米特作品的版权,收入此书。我们又根据译文出版社提供的VintageBooks(1992年版)原文本,把全书重新作了修订,原书个别分段、漏句都依照新版本更改、补充,误译句子也予以更正。再次修订过程中,接触到一些新数据,对哈米特和这本作品有了些新认识,这篇东西就作为读书笔记供大家参考吧。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十二日
 

主要人物表

  塞缪尔·斯佩德(山姆)——私人侦探
  埃菲·珀雷因——斯佩德的女秘书
  温德利小姐——斯佩德的委托人(即布里姬·奥肖内西)
  迈尔斯·阿切尔——斯佩德的合伙人
  伊娃·阿切尔——迈尔斯的妻子,斯佩德的情妇
  汤姆·波劳斯——探长
  邓迪——警官
  弗洛伊德·瑟斯比——诈骗犯
  锡德·怀斯——斯佩德的律师
  乔尔·凯罗(乔)——希腊人,黑鹰的搜寻者之一
  卡斯珀·古特曼——胖子,黑鹰的主要搜寻者
  威尔默·柯克——古特曼的打手及保镖
  布赖恩——地方检察官
  雷亚·古特曼——胖子的女儿
  凯米多夫——俄国人,黑鹰的原主。
 

第一章 斯佩德-阿切尔侦探事务所

  塞缪尔·斯佩德的颚骨又长又瘦,翘下巴成V字形,嘴巴也成V字形,只是线条比较柔和。两个鼻孔又凑成一个更小的V字形。只有一对灰黄色的眼睛一溜儿排着。浓浓的两撮眉毛从鹰爪鼻上两道皱纹处往外矗出,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从两边高高的、扁平的太阳穴往前额汇成一点,又成了个V字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白面魔王,相当讨人喜欢。
  他对埃菲·珀雷因说:“有事吗,宝贝儿?”
  她是个身材瘦长、皮肤晒得黧黑的姑娘,身上穿着棕黄色薄羊毛的衣服,紧紧地裹着身子,好像穿了件湿布衫。一张开朗的脸,像男孩子似的,闪耀着一对棕色的淘气的眼睛。她顺手把门关上,就靠在门上说:“有个姑娘要见你,她叫温德利。”
  “是委托人吗?”
  “我想是吧,你总该见见她的。她是个迷人精呢。”
  “让她进来,心肝,”斯佩德说,“让她进来。”
  埃菲·珀雷因又开开门,她推着门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里,一手按在门把儿上,一边说:“请进,温德利小姐。”
  只听得一声“谢谢你”。嗓音柔和极了,只有最最纯粹的发音才能吐字这么清楚。一位年轻的女人走进门来。她迈着踌躇的步子慢慢走来,钴蓝色的眼睛望着斯佩德,眼神里有羞怯也有试探。
  “那是在纽约的事。”
  “嗯。”  棒槌学堂·出品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认识他的。我是说我不知道在纽约什么地方。她比我小五岁——才十七岁——我们交的朋友不一样。我觉得我们从来也不像姐妹那么亲热。爸爸妈妈在欧洲,这会要他们的命的。我一定得趁他们回国之前把她找回来。”
  “嗯。”他说。
  “他们月初就要回来了。”
  斯佩德的眼睛发亮了,“那么说,我们还有两个星期。”他说。
  “直到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事,我真气。”她的嘴唇也发抖了。两只手只顾揉着腿上那只黑皮包。“我最怕的是她干了什么事被抓到警察局去。我就是怕她出事,逼不得已才来的。我没有别人可以请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呢?”
  “那当然,是没办法。”斯佩德说,“不过后来她就来信了吧?”
  “是啊,我发了个电报叫她回家。我寄到这儿存局待领。这是她给我的唯一的地址。我等了整整一星期,可是没回音,她一个字也不回。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所以我只好到旧金山来找她。我写信告诉她我要来,我不该写信吧?”
  “也许不该写。应该做什么有时也很难说。你没找到她吗?”
  “没有。我写信给她说我在圣马克旅馆等她,我求她来跟我谈谈,即便她不愿跟我回去也来见见面。可她没来。我等了三天,她就是不来。也没给我送个信儿。”
  斯佩德那白面魔王般的脑袋点了点,同情地皱了皱眉,抿紧了嘴。
  “这太可怕了。”温德利小姐强作笑容说道,“我不能老这样坐等,既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她不再强作笑容,浑身打着哆嗦。“我手头唯一的地址就是存局待领。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昨天下午我到邮局去了,我在那儿等到天黑,可我没见着她。今天早上我又上邮局去了,我还是没见到科琳,不过我看见弗洛伊德·瑟斯比了。”
  斯佩德又点点头,他的眉心展开了,看上去正全神贯注呢。
  “他不肯告诉我科琳在哪儿,”她绝望地往下说,“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说她很好,很快活。叫我怎么相信他呢?不管怎样,他只肯说这么些。”
  “当然,”斯佩德赞同道,“也可能他说的是真话。”
  “但愿如此。我真的但愿如此,”她失声喊道,“可是我没见到她本人,连电话也没通一个,不能就这么回去呀,他不肯带我去见她,他说她不想见我。这话我可不信。他答应告诉她,说他见过我了,如果她肯来,他就带她来跟我见见面——就在今天晚上,到旅馆里来。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的。他还答应,如果她不肯来,他就自己一个人来。他——”
  门开了,她大吃一惊,赶快一手蒙住嘴,不出声了。
  那开门的人走进一步,说声“哦,对不起!”就赶快脱下那顶棕色的帽子,又出去了。
  “没关系,迈尔斯,”斯佩德对他说。“进来。温德利小姐,这位是阿切尔先生,我的伙伴。”
  迈尔斯·阿切尔又走进房来,顺手把门关上,低下头对温德利小姐笑笑。一手拿着帽子,含糊地施了个礼。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宽肩膀,粗脖子,一张红脸,下巴颏方正有力,满面春风。整齐的短发有几茎银丝。看上去他准有四十好几了。斯佩德也三十好几了。
  斯佩德说:“温德利小姐的妹妹跟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从纽约私奔了。他们目前在这儿。温德利小姐见过瑟斯比,约好他今晚上见面。也许他会把她妹妹带来。不过看来他多半不会带来。温德利小姐要我们找到她妹妹,叫她跟他分手,回家去。”他瞧着温德利小姐问,“对吗?”
  “对,”她含糊其词地回答。刚才见到斯佩德那副讨好的笑容,又是点头,又是打气,她原已渐渐不再发窘,这会儿又窘得脸红起来。她望着腿上的皮包,惶惶不安地用戴手套的指头拉住它。
  斯佩德对他的伙伴使了个眼色。  棒槌学堂·出品
  迈尔斯·阿切尔走上前来站在书桌的一角。那姑娘瞅着皮包,他就瞅着她。他那对棕色的小眼睛居然大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然后,他望着斯佩德,嘴巴无声地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表示赞赏。
  斯佩德的手原来搁在椅子扶手上,他竖起了两个指头,很快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说:
  “我们不希望出什么事儿。任务不过是今天晚上到旅馆去个人,他走的时候就跟着他,一直跟到你妹妹那儿去。如果她跟他一起来,你能说服她跟你一起回去,那最好。否则的话——如果我们找到了她,她却不愿离开他——那么,我们再想法子处理这件事情。”
  阿切尔说:“对。”他是大嗓门,粗声粗气的。
  温德利小姐赶紧抬眼望着斯佩德,眉心皱起来。
  “哦,不过你们一定得小心!”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嘴唇紧张不安地抽动,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来。“一想到他可能干出什么事,我就怕得要命。她年纪那么轻,他就把她从纽约带到这儿来,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会不会——他会——对她干出什么事情吗?”
  斯佩德笑了,拍拍椅子扶手。
  “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说,“我们知道怎么去对付他。”
  “可是他会不会?”她一个劲儿地问。
  “风险总是有的。”斯佩德慎重地点点头。“你尽管放心,就让我们来处理这事好了。”
  “我信得过你们。”她诚恳地说,“不过我要你们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家伙。老实说,我认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要是他认为能保全自己,他准会一眼也不眨就把科琳杀了。他会不会那样干?”
  “你有没有吓唬他?”
  “我跟他说,我只要求让她赶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回去,那样就可以把她做的事瞒过去。我答应他,只要他肯帮我这个忙,我就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不肯,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惩罚他。我——我琢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他跟她结婚,不就可以遮人耳目了吗?”阿切尔问道。
  姑娘脸红了,慌忙回答说:“他在英国有老婆和三个孩子。科琳写信跟我说过,她就是为这个才跟他出走的。”
  “他们常常这么干,”斯佩德说,“不过在英国还不多见。”他探身去拿纸笔。“他长相怎么样?”
  “哦,他大概有三十五岁。同你一样高,挺黑,不是生来黑就是晒得很黑。头发也是黑色,眉毛很浓。说话就像吵架,粗声大气。举止又激动又烦躁。给人的印象就是逞凶霸道。”
  斯佩德在纸上草草写了几笔,眼也不抬地问道:“眼睛是什么颜色?”
  “蓝灰色的。两眼水汪汪,可不是眼泪汪汪。还有——哦,对了——下巴上有条凹缝。”
  “身体瘦弱,适中还是壮实?”
  “他身体可棒啦。宽肩膀,腰板挺直。称得上十足的军人气概。今天早上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浅灰的上衣,头上戴一顶灰帽子。”
  “他是干什么的?”斯佩德放下铅笔问。
  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说什么时候来见你?”
  “八点以后。”
  “好吧,温德利小姐,我们会派个人到那儿去,可能有用——”
  “斯佩德先生,是不是请你亲自出马,或者阿切尔先生去?”她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是不是能请你们俩哪一位辛苦一趟。我不是说你们派的人不行,不过——哦!——我真怕科琳出什么事。我真怕他。你们能去吗?我——当然,费用方面我应该多付些。”她那紧张的手指打开皮包,拿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斯佩德的办公桌上。“这钱够吗?”
  阿切尔说:“行,我亲自来照管这件事好了。”
  温德利小姐站起身来,感情冲动地向他伸出手。
  “谢谢你,谢谢你。”她大声说道。又和斯佩德握了手,再说了声:“谢谢你。”
  “哪儿的话,”斯佩德握着她的手说,“乐意为你效劳。如果你和瑟斯比在楼下见面,或是和他一起在门廊里待一会儿,对我们就方便了。”
  “我一定照办。”她答应说,并再次向他们道谢。
  “你用不着找我,”阿切尔警告她说,“我会找你的。”
  斯佩德把温德利小姐送到通走廊的门口。他回到办公桌旁。阿切尔朝两张百元大钞点了点头,得意洋洋地大声嚷道:“还不错!”他拿了一张,折起来,塞进内衣口袋。“她皮包里还有呢。”
  斯佩德把另一张放进口袋又坐下来。他这才说:“好啦,别引诱她。你看她这人怎么样?”
  “可爱!可你还跟我说什么别引诱她。”阿切尔忽然脸无喜色地放声大笑说:“山姆,虽然你先见到她,可是我先答应了她。”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步子摇摇晃晃。
  “你跟她一定会坏事,准没错。”斯佩德像狼似的咧嘴一笑,把后面的牙都露了出来。“对,你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吧。”他动手卷一支烟。
 

第二章 雾中血案

  黑暗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铃响了三遍之后,床垫弹簧才吱吱嘎嘎响了。手指在木头上摸索,一件小小的硬东西噗的一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弹簧又吱吱嘎嘎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
  “喂……是啊,你说吧……死了?……嗯……十五分钟。谢谢。”
  开关卡嗒一声,天花板中心由三根镀金链条吊着的蓝白色碗形吊灯照亮了屋子。斯佩德光着脚穿着绿白格子的睡衣坐在床沿上。他沉着脸望着桌上的电话,从电话旁拿起一刀棕色卷烟纸和一袋达勒姆【注】牛头牌烟草。
  水汽濛濛的冷空气从两扇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传来了阿克塔拉兹岛【注】上的雾号。单调的号声一分钟响六下。一只小闹钟搁在一本杜克写的《美国著名罪案录》的书角上,好像随时会掉到地上;书的封面朝下,时针指着两点零五分。

  【注】达勒姆: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部城市,以生产烟草著名。
  【注】阿克塔拉兹岛:旧金山海湾一小岛,原有臭名昭著的联邦监狱,现为旅游胜地。

  斯佩德十个粗指头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卷起烟来。他挑出一撮定量的棕色烟草,放在卷弯的纸上,把烟草铺得两头一样平,中间稍微瘪下去,两个大拇指从纸的内沿把它往外一卷,食指在外层捻紧,大拇指和另外几个手指滑到烟卷两头把它挟住,舌头随即舔了舔纸边,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夹住烟头,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就把舔湿的缝口捋平,把烟头一拧,另一头就塞到自己嘴里。
  他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猪皮套镍壳打火机,按了一下,嘴角叼着点燃的烟卷站起身来。他脱掉睡衣,双臂双腿和身体光溜溜的,粗壮有力,匀称的宽肩膀往下坍,看上去真像一只熊的身子;像一只剃光了毛的熊:他胸前没有毛,皮肤像孩子一般柔软,呈粉红色。
  斯佩德搔搔脖后根,开始穿衣服。他穿上一套薄薄的白色连衫裤,灰袜子,黑吊袜带,深咖啡色皮鞋。系好鞋带后,他抓起电话,接通了格雷斯通街【注】四千五百号,要了一辆出租汽车。接着穿上一件白底绿条子的衬衫,一条白软领,一条绿领带和白天穿的那件灰上衣,套上一件宽大的粗呢大衣,戴上顶深灰帽子。正当他匆匆把烟草、钥匙和钱塞进口袋里时,大门铃响了。
  布什街【注】是条山路,有一段路面正好覆盖着斯托克顿街地道【注】,然后通往山下的唐人街。斯佩德就在这段路口付了车钱,下了车。旧金山的夜雾是淡淡的,湿黏黏,冷气入骨。街上一切都影影绰绰。离斯佩德下车的地方几步路,有一堆人聚在一起,朝一条小巷里张望。布什街另一面站着一男两女,也朝这条小巷张望,窗子里也有人往外看。
  那些有铁栏杆的窗口,就开在难看的山路阶梯高处。斯佩德穿过两边都是窗口的人行道,来到扶墙旁,手搁在湿漉漉的墙顶上,俯视着山下的斯托克顿街。
  一辆汽车突然从下面地道口出现,马达隆隆,嗖的一下驰过,一阵风似地开走了。地道口不远处有个男人蹲在一块电影广告牌前面。一根煤气管横亘在两家店铺当中的空地前。那蹲着的人为了往广告牌下张望,把脑袋几乎弯到人行道上。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牢广告牌的绿框子,保持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姿势。另外两个人尴尬地一起站在广告牌另一头,朝广告牌与另一头一所房子之间几英寸的空隙处探头探脑,那所房子有一道光秃秃的灰色边墙,墙下就是广告牌后面这块地方。灯光在墙上晃来晃去,人影也在灯光中忽隐忽现。
  斯佩德转身离开扶墙,沿着布什街朝人们聚集的小巷走去。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嚼着口香糖,站在一块白底蓝字印着布里特街【注】的搪瓷路牌下面,伸出一只胳臂拦住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山姆·斯佩德。汤姆·波劳斯打电话给我来着。”
  “果真是你,”警察放下胳臂。“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好吧,他们在后面。”他伸出大拇指朝肩后一指。“事情真糟糕。”
  “糟透了。”斯佩德附和道,朝小巷走去。

  【注】格雷斯通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马路,四千五百号有家出租汽车行。
  【注】布什街是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市场街通往阿盖约街。与波斯特街、萨特街平行。
  【注】斯托克顿街是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加利福尼亚街到萨特街一段是地道。
  【注】布里特街是旧金山布什街附近一条小马路,与布什街相交。

  走进巷口不远,半道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救护车。救护车后面,小巷的左面,有一道齐腰高的栅栏。那是用粗糙的横木条筑成的。栅栏跟前那块黑沉沉的地面通向下面斯托克顿街上的广告牌,形成个陡坡。
  栅栏顶上一根十英尺长的木条连根拔起,吊在旁边的木条上摇摇晃晃。斜坡往下十五英尺的地方矗出一块扁圆的大石头。迈尔斯·阿切尔仰面朝天躺在大石头和斜坡之间的凹处。有两个人紧紧看着他。一个人把电筒光照在死者身上。另一个拿电筒在斜坡上来回照看。
  有人向山姆打招呼道:“嗨,山姆,”一面往上爬到小巷里来。这个身影在他前面的斜坡上跑着。他是一个大肚子的高个儿。一对机灵的小眼睛,厚嘴唇,两颊都是没刮干净的胡子茬。他的鞋、膝盖、两手和下巴颏儿都给黄泥弄脏了。
  “我猜你一定想在我们把他运走之前来看一看。”他一面跨过栅栏,一面说。
  “谢谢,汤姆。”斯佩德说,“出什么事啦?”他把肘拐儿搁在栅栏桩子上,望着下面的人,对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点点头。


  【注】鲍威尔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一直通往旧金山海湾,沿途大商店、电影院、饭店林立,为热闹地区。

  “难道没人听见枪声吗?”
  “唉,上帝呀,山姆,我们也是刚到这儿。总有人听见枪声的,等我们找到了再说。”他转过身去,一条腿跨过栅栏。“趁着他还没运走,要下去看看吗?”
  斯佩德说:“不必了。”
  汤姆刚跨上栅栏又停下,回过头来,一对小眼睛神色惊讶地望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你已经看过他了,我能看到的你都看到了。”
  汤姆还是望着斯佩德,满腹狐疑地点点头,把腿从栅栏上抽回来。
  他说:“他的枪插在屁股后面,没用过,大衣也扣得好好的。口袋里有一百六十五块钱。他是在执行任务吗,山姆?”
  斯佩德犹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汤姆问道:“哦?”
  “按说他应该去跟踪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斯佩德说。接着就照温德利小姐所说的把瑟斯比的模样形容了一遍。
  “为什么?”
  斯佩德两手插进大衣口袋,对汤姆眨了眨那双困乏的眼睛。
  汤姆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他也许是个英国人。我也不清楚他玩的什么鬼把戏。我们正打算查找他住的地方。”斯佩德咧嘴一笑,从袋里抽出一只手来拍拍汤姆的肩膀。“别逼我。”他又把手放进衣袋里。“我要把这消息告诉迈尔斯的老婆去。”说着转身就走。
  汤姆皱着眉头,张开嘴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愁眉苦脸。他声音沙哑,透着点斯文劲儿,说道:
  “他碰到这种事真倒霉。迈尔斯和咱们大伙一样有他的缺点,不过我想他总也有些好的地方吧。”
  “我也这么想。”斯佩德附和道,话音空洞得很,说罢就从小巷里走出去了。
  在布什街和泰勒街【注】路口一家通宵营业的药房里,斯佩德借打了个电话。

  【注】泰勒街是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市场街通向海湾的渔人码头,与布什街相交。

  他报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儿说道:“宝贝儿,迈尔斯给人打了一枪……不错,他死了……你别激动……对,你一定得去告诉伊娃……不,我才不去呢。一定得你去办……那才是好姑娘……别让她到办公室来……告诉她,我会去看她……唔,改天再说……对,别把我跟什么事牵连起来……就这些。你真是个天使。再见。”
  斯佩德又开亮了吊灯,这时小闹钟正指着三点四十分。他把帽子、大衣都扔在床上,就走进厨房去了。出来的时候拿着个酒杯和一个长颈瓶子的巴卡地酒。他倒了一杯,就这么站着一口喝干。他把酒瓶、杯子放在桌上,坐在床沿上望着,卷了一支烟。外面大门铃响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三杯酒,正点上第五支烟。闹钟指针指着四点三十分。
  斯佩德叹了口气,从床边站起身,走到浴室门旁的电话机盒前。他按了下电钮,把大门打开。他嘟嘟嚷嚷说,“她真该死。”站着愁眉苦脸地看着那黑色的电话机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隐隐发红。
  走廊里传来电梯门格拉格拉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斯佩德又叹了口气,径自往走廊门走去。外面走廊里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响起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这是两个男人的脚步。斯佩德的脸色开朗起来,他眼睛里烦恼的神色消失了。他马上打开门。
  “嗨,汤姆,”他跟刚才在布里特街上说过话的那个大肚子、高个儿侦探打招呼;又对旁边那个人说声“你好,警官,请进。”
  他们一起点点头,一声不吭,走了进来。斯佩德关上门,把他们带到卧室里。汤姆坐在靠窗的沙发头上。警官坐在桌旁一张椅子上。
  警官身体结实,圆圆的脑袋,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张方脸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领带上插着一个五元钱的金别针,西装领子上还别了小小一枚镶着精致钻石的秘密团体徽章。
  斯佩德从厨房里拿来两个酒杯,给大家都斟上巴卡地酒,递给客人一人一杯,自己拿着杯子在床边坐下。他脸色平静,丝毫没露出惊讶的样子。他举起杯子说:“为顺利破案干杯。”然后一饮而尽。
  汤姆喝完了酒,把杯子放在脚边地板上,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食指在嘴上擦了擦。他盯着床脚看,好像床脚隐隐提醒了他什么事,眼下正拼命在回想这件事似的。
  警官朝杯子看了一会儿,喝了一小口,把杯子又放在手边桌子上。他那双冷酷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屋子周围,然后看看汤姆。
  汤姆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头也不抬,问道:“山姆,你把这事跟迈尔斯老婆说了吗?”
  斯佩德说:“嗯。”
  “她怎么看?”
  斯佩德摇摇头。“娘儿们的事我不懂。”
  汤姆轻声说:“你不懂才见鬼呢。”
  警官双手放在膝盖上,探着身子。淡绿的眼睛有种特别严峻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斯佩德,好像他那眼光是什么机器,只有拉下操纵杆和按下电钮才能移开。
  “你身上带着哪种枪?”他问道。
  “什么也没带。我不大喜欢枪。当然在我办公室里有几把。”
  “我想看一下你的枪,”警官说,“没准儿你这儿刚好有一把吧?”
  “没有啊。”
  “肯定没有吗?”
  “你各处看看吧。”斯佩德笑了笑,把他的空杯子挥了挥。“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个垃圾地方来个兜底朝天,只要你拿得出搜查证——我不会叫苦的。”
  汤姆抗辩道:“哦,山姆,见鬼!”
  斯佩德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面对警官:
  “你想干什么,邓迪?”他问话的口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凶狠冷淡。
  邓迪警官眼珠一转,视点还是落在斯佩德身上。只不过眼珠动了一动。
  汤姆在沙发上又挪了挪身子。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伤心地发牢骚说:“我们可不想找什么麻烦,山姆。”
  斯佩德不理汤姆,径自对邓迪说:“好吧,你要干什么?痛痛快快说。你到底算老几,居然想跑到这儿来捆我?”
  邓迪低声说:“好吧,坐下,听着。”
  “我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关你屁事。”斯佩德动也不动地说。
  汤姆恳求道:“看在上帝份上,你讲点道理吧。咱们大家吵一顿有什么用呢?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说话不痛快,那是因为我起先问你这个瑟斯比是个什么人,你居然说那不关我的事。你不应该这么对付我们,山姆。这样做不对头,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们也有我们的公事要办。”
  邓迪警官一骨碌跳起身,站在山姆面前,把一张方脸凑到那个比他高的人脸旁边。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总有一天要摔跤的。”他说。
  斯佩德嘴一撇,竖起眉毛:“每个人都有摔跤的时候。”他回答时口气虽然婉和,却带着嘲弄的味儿。
  “现在是说你。”  棒槌学堂·出品
  斯佩德笑了,摇摇头。“不,我会好好留神的。谢谢你。”他收起笑容。上唇左角一阵抽搐,露出了上腭尖牙。他眼睛眯起来,显得激动。嗓音也像警官一样深沉。“这种事我不喜欢,你们围着这儿打转究竟为的什么,要说就说,不说就滚蛋,让我睡觉。”
  “瑟斯比是什么人?”邓迪追问道。
  “他的情况我已经尽我所知都告诉汤姆了。”
  “你跟汤姆就说了那么一点儿。”
  “我就只知道这么一点儿。”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我没去,迈尔斯去的——理由嘛,就为了我们有个委托人付给我们一大笔美元,叫我们去跟踪他。”
  “这个委托人是什么人?”
  斯佩德的脸色和嗓音又都平静下来了。他责备说:“你们明明知道我没和委托人谈过,是不能把这事告诉你们的。”
  “你要么告诉我,要不你就到法庭上去说。”邓迪急躁地说,“你可别忘了这是谋杀案吶。”
  “那可没准儿。乖乖,眼前你也别忘了,我要说就说,要不说就不说,全凭我高兴。因为警察不喜欢我,我就哭鼻子,这日子早就过去了。”
  汤姆离开沙发,坐到床脚上来。他那满是胡子茬,污泥斑斑的脸,神色疲惫,皱纹密布。
  “山姆,你说话可得在理。”他恳求道。“给我们一个机会。如果你手里掌握了材料,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侦破迈尔斯被杀的案子呢?”
  斯佩德对他说:“你用不着为这事伤脑筋,我的人死了我会埋。”
  邓迪警官坐下,又把手放在膝盖上,他那双绿眼睛睁得就像两个冒着热气的盘子。
  “我料想你会这样做,”他说,笑意里带着无情的满足。“正因为这个我们才来找你,对吗,汤姆?”
  汤姆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斯佩德小心提防地望着邓迪。
  警官接着往下说:“刚才我就这么对汤姆说来着。我说,‘汤姆,我有个直觉,山姆·斯佩德是这么个人,家丑决不外扬。’我刚才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斯佩德眼里那股小心提防的神情消失了。这会儿他眼神呆滞,只有厌烦。他扭过头来向着汤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惹火了你的男朋友?”
  邓迪跳了起来,弯着两个指头,敲敲斯佩德的胸脯。
  “就为这个,”他说,尽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还用指头敲敲,以加强语气。“在你离开布里特街三十五分钟后,瑟斯比在他旅馆门前被人打死了。”
  斯佩德说话了,同样尽力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把你那该死的爪子拿开。”
  邓迪缩回了敲他的指头,可口气一点没变。“汤姆说你匆匆忙忙就走了,对自己的伙伴连一眼也不看。”
  汤姆抱歉地吼道:“嘿,妈的,山姆,你确实就那样走掉了。”
  警官说:“而你又没到阿切尔家去告诉他老婆。我们打电话给他家,你办公室的那个姑娘在那儿,她说是你叫她去的。”
  斯佩德点点头,他那张脸镇静得傻里傻气的。
  邓迪警官举起两个指头朝斯佩德胸口戳去,又赶快放下说:“我算你用十分钟打个电话,给那姑娘说一说。再用十分钟赶到瑟斯比的地方——靠近利文沃斯街【注】的吉利街【注】——这点时间对你足够了。最多十五分钟。还有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你就在那儿等到他露面。”

  【注】利文沃斯街是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市场街直通码头,与吉利街交叉。
  【注】吉利街是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市场街直通海边,与利文沃斯街交叉。

  “我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斯佩德说,“我知道他杀了迈尔斯以后没有直接回家去吗?”
  邓迪顽固地答道:“你知道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三点四十分。我随便走走,考虑一些事情。”
  警官那圆脑袋上下颠动着。“我们知道你三点半还没到家。我们打过电话给你。你到底在哪儿走?”
  “走过布什街,又走回来。”
  “你路上碰到什么人——?”
  “没有,没有证人。”斯佩德欢笑了,说道:“坐下,邓迪。你还没喝完呢。杯子拿来,汤姆。”
  汤姆说:“不啦,谢谢,山姆。”
  邓迪坐下了。可是他看也不看他杯子里的红酒。
  斯佩德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完了,把空杯子放到桌上,回到他床边的座位上。
  “我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他说,友好地看看这个警探又看看那个警探。“刚才我盛气凌人,请多包涵。不过你们两位老兄一进来就想把这事栽在我身上,把我惹火了。迈尔斯送了命,我心里正烦着呢,你们两位老兄话里又带刺儿。现在好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了。”
  汤姆说:“甭提啦。”
  警官一声不吭。
  斯佩德问道:“瑟斯比死了吗?”
  警官犹疑了一下,汤姆说道:“死了。”
  警官生气地说:“如果你不知道,让你知道了也好——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死了。”
  斯佩德正在卷一支烟。他头也不抬就问:“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知道这事吗?”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邓迪生硬地说。
  斯佩德抬眼望着他,笑了笑,一手拿着卷好的烟,一手拿着打火机。
  “你还不打算逮捕我吧,邓迪?”他问道。
  邓迪那双冷酷的绿眼睛尽盯着斯佩德,不理他。
  斯佩德说:“那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要我在乎你想什么,对吗,邓迪?”
  汤姆说:“唉,山姆,别不讲道理。”
  斯佩德把烟卷放在嘴里,点着了火,笑着喷出烟来。
  “我会讲道理的,汤姆,”他答应道,“我怎么杀死瑟斯比吗?我已经忘啦。”
  汤姆厌恶地哼了一声。邓迪警官说:“他背上中了四枪。用四四或四五口径手枪打的。子弹从马路对过射出,那时他正打算走进旅馆去。出事时没人看见。不过看来情况就是这样。”
  “他肩上的三角皮带装着一支鲁格手枪,”汤姆补充了一句。“没开过火。”
  “旅馆的人知道他的情况吗?”斯佩德问道。
  “什么也不知道,只说他来了一个星期。”
  “一个人?”
  “一个人。”
  “你在他身上查出什么没有?还有他的房间里呢?”
  邓迪把嘴抿起来。然后问道:“你以为我们找到什么了?”
  斯佩德漫不经心地用捻瘪的烟卷划了个圈。“你有没有找到什么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或者他的情况?”
  “我们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们呢。”  棒槌学堂·出品
  斯佩德那灰黄的眼睛望着警官,带着一股夸张的坦率。“我从来没见过瑟斯比,活的死的都没见过。”
  邓迪警官倏地站起身,看上去很不满意。汤姆也站起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
  “我们这回来,要问的都问完了。”邓迪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眼珠就像两颗绿水晶那么冷峻。他上唇紧紧贴住牙齿,下唇把字音吐出来。“我们告诉你的,已经比你告诉我们的多了。够公平的了。你也了解我,斯佩德。不管你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我对你总是公平交易的,而且多半都是你走运。我不知道我是否责怪你多了点——不过,这一点并不妨碍我盯住你。”
  “够公平的,”斯佩德心平气和地答道,“如果你把你那杯酒喝完了,我会觉得更好一些。”
  邓迪警官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酒杯,慢慢喝完。然后伸出手说,“明儿见。”他们出于礼貌,握了握手。汤姆和斯佩德也出于礼貌地握了握手。斯佩德让他们出去。然后脱了衣服,关了灯,上床去了。
 

第三章 三个女人


  他又做了个鬼脸,低下头来偷偷看了一下手表。他左臂搂着她,手就搁在她左肩上,袖口正好露出表来。表上指着十点十分。
  这女人在他臂弯里一动一动的,又抬起脸来。她的蓝眼睛睁得圆圆的,噙着泪水,眼圈发白,嘴唇湿润。
  “哦,山姆,”她悲声说,“是你杀了他吗?”
  斯佩德鼓起眼睛瞪着她。他那张皮包骨的下巴颏儿顿时拉长了。他挪开胳臂,退后一步,脱出她的怀抱。他怒目瞪着她,又清了清嗓子。
  她空举着双臂,仍旧像刚才那样的姿势。心里痛苦得眼泪汪汪,竖起眉毛,眼睛半开半闭,柔和湿润的红唇颤抖着。
  斯佩德粗声粗气哈的笑了一声,走到挂着浅黄色帘子的窗口。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透过窗帘朝院子里望着。听到她往他跟前走来,他顿时转过身走到他的办公桌边去。他坐下来,肘拐儿撑着桌子,双拳托着下巴,看着她。那对黄眼珠在眯成一条缝的眼皮下闪闪发光。
  他冷冷地问:“谁让你想起这么个好念头的?”
  “我以为……”她抬起一只手遮住嘴,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过来站在办公桌旁。她穿着一双黑拖鞋,小巧玲珑,鞋跟极高,简直少见。她走起路来优美动人,款款摆摆。“山姆,你应该待我亲切一些。”她低声下气地说。
  他对她哈哈大笑,眼睛兀自炯炯发光。“你杀了我的丈夫,山姆,你应该好好待我。”他不由拍着巴掌说:“老天呀。”
  她放声大哭起来,拿一块白手绢蒙住脸。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子后面,胳臂搂住她,在她脖后根吻了一下说:“好了,别哭了,伊娃。”脸上却没一点表情。她哭声刚住,他就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宝贝,你今儿个不该上这儿来。这么做可不聪明。你不能待在这儿,你应当回家去。”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你今儿晚上来吗?”
  他温柔地摇摇头。“今晚上不来。”
  “很快就来吗?”
  “对。”
  “几时?”
  “有空就来。”  棒槌学堂·出品
  斯佩德吻了她,送她到门口,开了门说:“再见,伊娃,”欠身送她出去后,又把门关上,回到办公桌前。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烟草和卷烟纸。可他并不卷烟,就坐在那儿,一手拿着卷烟纸,一手拿着烟草,出神的眼睛尽望着他那死去的伙伴的办公桌。
  埃菲·珀雷因推开门,走了进来。棕色的眼睛显得心事重重。声调却随随便便。她问道:“怎么啦?”
  斯佩德一声不吭。那出神的眼光始终没离开他伙伴的办公桌。
  姑娘皱起了眉头,走到他身边。“怎么啦?”她提高嗓门问道,“你跟那寡妇的事情搞得怎么样啦?”
  “她以为我杀了迈尔斯。”他说,嘴唇动了动。
  “这一来你就可以娶她了?”
  斯佩德没回答她的话。
  姑娘替他脱下帽子,放在桌上。然后弯下身来从他呆滞的手指里拿走了烟草袋和纸。
  “警察以为我杀了瑟斯比。”他说。
  “他是什么人?”她问道,从一叠卷烟纸里抽出一张,把烟草撒在上面。
  “你认为我杀了哪一个?”他问道。
  她不理他。他又说:“瑟斯比就是迈尔斯原来打算替温德利跟踪的那个家伙。”
  她那纤纤十指卷好了烟,把烟纸舐一舐,捋捋平,再把两头搓一搓,然后放进斯佩德嘴里。他说了声“谢谢,心肝儿。”就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苗条的腰肢,沮丧地把脸颊靠在她屁股上,闭上了眼睛。
  “你打算跟伊娃结婚吗?”她俯视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问道。
  “别瞎说,”他嘟哝道。那支没点火的烟卷叼在嘴里,随着嘴唇翕动一上一下。
  “她可不认为这是瞎说。你一直跟她这样胡搞,她干吗不该——?”
  他叹了口气说:“但愿我从来没见过她。”
  “也许你这会儿这么希望。”这姑娘声音听上去有股怨气。“不过有过那么一段时间。”
  “我对女人除了那样,就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做什么了。”他抱怨说。“再说,我也不喜欢迈尔斯。”
  “你撒谎,山姆,”姑娘说,“你知道我认为她是个下三烂,不过我要是有她那样的身材,我也成了个下三烂啦。”
  斯佩德不耐烦地把脸在她屁股上蹭蹭,什么也没说。
  埃菲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弯下腰来仔细瞅着他问道:“你认为她可能杀了他吗?”
  斯佩德坐直了,放下搂着她腰肢的胳臂,对她笑笑。这笑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火,凑到烟卷头上。“你是个天使,”他抽着烟,柔情地说,“一个多嘴多舌的好天使。”
  她面带几分苦笑。“哦,是吗?假如我告诉你,你的伊娃在我半夜三点钟去报告这个消息时,她才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呢?”
  “你这就算在告诉我吗?”他问。眼神变得机灵起来,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让我在门外好等,自己趁机脱衣服,或者说等她脱完衣服。我见她的衣服都堆在一张椅子上。帽子和大衣在下面。贴身汗衫在最上面,还是暖和和的。她说她已经睡了,可是她根本没睡。她把床弄皱了,可那些皱褶根本没压过。”
  斯佩德拉起姑娘的手,轻轻捋了两下。“你是个侦探了,亲爱的,可是”——他摇摇头——“她没杀他。”
  埃菲·珀雷因刷的抽回手。“那个下三烂想嫁给你,山姆,”她酸溜溜地说。他用头和一只手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对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昨天晚上看见她了吗?”
  “没有。”
  “说实话?”
  “是实话。别装出邓迪那副样子,心肝儿,这对你不好。”
  “邓迪找过你了吗?”
  “嗯。他和汤姆·波劳斯今天早上四点钟顺便到我那儿喝了一杯。”
  “他们真以为你杀了那个叫什么来着?”
  “瑟斯比。”他把剩下的烟头扔进黄铜烟灰缸,动手再卷一支。
  “他们真那么想吗?”她缠着问。
  “天知道。”他眼睛只顾看着手里卷的烟。“他们确实有那么种想法,我不知道我讲的话他们信了多少。”
  “看着我,山姆。”
  他抬眼一看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使她忧戚的脸色总算暂时流露出一丝喜悦。
  “你真叫我担心,”她说,一边说话一边又认真起来。“你老自以为是,可是你聪明过头了。这对你没好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学着她叹气,脸颊在她胳臂上蹭蹭。“邓迪也这么说。心肝儿,你替我支开伊娃,其它的麻烦事我想办法来对付。”他站起身来,戴上帽子。“把斯佩德-阿切尔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摘掉,换上塞缪尔·斯佩德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我一小时内就回来。回不来就打电话给你。”
  斯佩德穿过圣马克旅馆紫色的长廊,来到服务台,向一个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打听温德利小姐在不在。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摇着头回来说:“斯佩德先生,她今天早上结清账就走了。”
  “谢谢。”  棒槌学堂·出品
  斯佩德走过服务台,来到走廊外一间凹室。有个穿黑衣服的胖子,刚近中年,坐在一张桃花心、木面的办公桌后边。面对走廊那一边,竖着一根桃花心木的三角桩,上面刻着铜字:弗里德先生。
  胖子站起身,绕过桌子走上前来,伸出了手。
  “我听到阿切尔的消息感到非常难过,斯佩德,”说话的声调一听就知道训练有素,随时随地都能毫不唐突地向人表示同情。“我刚从《呼声报》上看到这消息。不瞒你说,他昨晚上还在这儿呢。”
  “谢谢,弗里德,你和他说过话吗?”
  “没有。晚上我来得比较早,看见他坐在走廊里,我没停下来跟他打招呼。我以为他在工作。我知道你们这些仁兄忙的时候都愿意一个人待着。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
  “不见得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反正只要有办法,我们就不准备把旅馆牵连进去。”
  “谢谢。”
  “没什么。你能给我提供些一个在你们这儿住过的旅客的情况吗,别对人说我打听过这事。”
  “当然可以。”
  “有一位温德利小姐今天上午结过账走了,我想知道些详细情况。”
  “来吧,”弗里德说,“打听打听看。”
  斯佩德站着不动,摇摇头。“我不准备在这件事里露面。”
  弗里德点点头,走出凹室。在走廊里他突然停下来,又回到斯佩德跟前。
  “昨晚上这儿的值班侦探是哈利曼,”他说,“他肯定看见阿切尔了。要我关照他别说出去吗?”
  斯佩德用眼角瞟了一眼弗里德。“还是不要关照吧,因为说不说也没什么两样。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和这个温德利有什么关系。哈利曼人挺好,就是爱多嘴。我宁愿不让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弗里德又点点头走了。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
  “她是上星期二到的。登记册上写着从纽约来。她没有箱子,只带几个提包。没人打过电话给她,至于信件么,即使有,好像也不多。有人见过唯一和她来往的人是一个黑黑的高个子男人。大概有三十五六岁。她今天早上九点半出去,一个钟头以后回来,付了账,把她的提包全都拿到一辆汽车上就走了。替她拿行李的孩子说,那是一辆纳许牌旅游车。可能是租来的。她留了一个转交信件的地址——洛杉矶,大使旅馆。”
  斯佩德说了声“多谢多谢,弗里德”,就离开了圣马克旅馆。
  斯佩德回到事务所,埃菲·珀雷因放下手里正在打的一封信告诉他:“你的朋友邓迪来过了。他要看看你的枪。”
  “后来呢?”
  “我叫他等你回来后再来。”
  “好姑娘。他再来的时候让他看好了。”
  “还有温德利小姐打过电话来。”
  “是时候了。她说什么来着?”
  “她要见你。”姑娘拿起桌上一张纸条,念着上面用铅笔记下来的备忘录:“她住在加利福尼亚街【注】,皇冠公寓1001号房间。你去只要找勒布朗小姐就行了。”
  斯佩德说:“给我,”说着就伸出手来。她把备忘录给了他。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火,凑到纸条上。一手拿着这张纸,看着它全部烧光,直到只剩下一角卷曲的黑灰,才把它扔在铺油毡的地板上,用鞋跟踩碎。
  那姑娘不满地看着他。
  斯佩德对她咧嘴一笑说:“就得这么办,亲爱的。”又走出去了。

  【注】加利福尼亚街是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东面的轮渡大厦附近通往西面的海滨。

 

第四章 黑鸟

  在皇冠公寓一〇〇一号房间里,温德利小姐穿着一件束带的绿色绉纱衣服来开了门。她涨红了脸。那深红的头发朝左面分开,蓬蓬松松的波浪披在右面太阳穴上,有点乱。
  斯佩德脱下帽子说:“早啊。”
  他的笑容给她脸上也带来了一丝微笑。可是她近乎紫色的蓝眼睛里还是带有一股烦恼的神色。她低下头,安静而羞怯地说:“进来,斯佩德先生。”
  她领着他走过开放式厨房、浴室和卧室,来到一间奶黄色和红色的起坐间,一面为周围弄得乱七八糟而表示歉意:“什么都是乱糟糟的。我行李还没完全打开呢。”
  她把他的帽子放在桌上,在一张胡桃木长靠椅上坐下。他坐在一张锦缎面子、椭圆靠背的椅子上,面对着她。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十指交叉在一起说:“斯佩德先生,我要沉痛地坦白招认。”
  斯佩德有礼貌地笑笑。她不敢抬眼望他,他也一声不吭。
  “那个——我昨天告诉你的事,全是假话。”她结结巴巴地说,抬起头用痛苦的、惊恐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斯佩德轻松地说:“哦,那个么,我们并没有真正相信你的故事。”
  “那么——?”那痛苦、惊恐不安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窘困。
  “我们相信你那两百美元。”
  “你是说——?”她好像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付给我们的钱比起你讲的真话来要实际得多。”他平淡地解释道,“这点钱已足够把事情安排好了。”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欠身离开靠椅一点,又坐下把裙子拉平。俯身向前,迫不及待地问:“事到如今,你还愿意——?”
  斯佩德一只手掌朝上做了个手势让她住口。他皱着眉头,嘴边却露出笑容说:“那要看,难就难在,小姐——你究竟叫温德利还是勒布朗啊?”
  她脸红了,喃喃说:“真名叫奥肖内西——布里姬·奥肖内西。”
  “奥肖内西小姐,糟就糟在眼下已经出了两条人命啦,”——她畏缩了——“两件案子同时发生,大家都轰动了。警方认为他们实在无法无天,大家都对付不了,代价太大啦。这不是——”
  他没说完就住了口,因为她已经不听他讲,正等着他住口呢。
  “斯佩德先生,老实告诉我吧。”她的声音颤抖,差点就要歇斯底里发作,脸色憔悴,眼睛里只有绝望的神色。“昨天晚上——这事要怪我吗?”
  斯佩德摇摇头说:“我没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怪你,你警告过我们瑟斯比是个危险人物。当然你对我们编了一套你妹妹之类的假话。不过那可以不算,我们并没相信你。”他耸了耸斜肩膀。“我还不能说那是你的错。”
  她说,“谢谢你,”声音很轻很轻,然后又摇摇头。“不过我总在责怪自己。”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口。“阿切尔先生昨天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身子那么结实,精神那么饱满——”
  “住口,”斯佩德命令道,“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干我们这一行是要冒风险的。”
  “他——他结婚了吗?”  棒槌学堂·出品
  “结婚了,有一万元保险金。没孩子,只有一个不爱他的老婆。”
  “哦,请别说了。”她悄声说道。
  斯佩德又耸耸肩膀。“就是那么回事。”他看看表,从椅子挪到长靠椅上,坐到她身边。“现在没时间为那事操心了。”他的声音轻松而坚决。“外面一大帮子警察啊,助理地方检察官啊,记者啊什么的到处在跑,千方百计打听消息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你帮我——帮我脱离这一切纠缠,”她细声细气,哆哆嗦嗦地回答说。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搁在他袖子上。“斯佩德先生,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吗?”
  “还不知道,我要先跟你见见面。”
  “如果他们知道我编了一套假话,到你这儿来的事——他们会怎么想呢?”
  “那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所以我一直在敷衍他们,等到跟你见了面再说。我想我们也许用不着让他们知道全部情况。必要的话,我们应当编一套鬼话来哄他们安心睡大觉。”
  “你是不是认为我跟这件谋杀案有关?”
  斯佩德朝她咧嘴一笑说:“我还忘了问你呢,跟你有关吗?”
  “没有。”
  “那就好了。那么我们对警察该怎么说呢?”
  她在长靠椅那头坐立不安。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直眨巴,像是要摆脱他的眼光,又摆脱不了。她看上去格外娇小,非常年轻,显出一副烦恼的样子。
  “他们一定要了解我这个人吗?”她问道,“要是那样,我还不如死了干净。斯佩德先生,我现在还不能作解释,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能不能替我挡驾,免得我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受不了人家盘问我。倒不如死了干脆。你办得到吗,斯佩德先生?”
  他说:“瞧着办吧。不过我先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跪在他跟前,抬起脸来瞧着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心事重重,双手紧紧握着。
  “我没有过过好日子,”她哭道,“我是坏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坏——可我还不完全坏。看看我,斯佩德先生。你知道我不完全是个坏人,对不对?你看得出来的,对不对?你能信任我一点儿吗?哦,我多么孤独啊,多么害怕啊,除了你,没人能帮助我。我知道如果我不信任你,也就没资格叫你信任我。我是信任你的。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以后如果能说,我会说的。我害怕,斯佩德先生。我真怕信任你,我不是存心的。我是相信你的,可是——我相信过弗洛伊德——我现在没有别人,没有别人了。斯佩德先生,你能帮我忙,你刚才说过你能帮助我。如果我不相信你能救我,我今天就逃走了,决不会来找你。如果我想到还有别人能救我,我会像这样跪下吗?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未免有点不合适,不过请你包涵点吧,斯佩德先生,别管我合适不合适了。你又坚强,又机智,又勇敢。你一定能给我些力量、智谋和勇气。绝对错不了。帮助我吧,斯佩德先生。就帮我一次忙吧,一则我这会儿迫切需要有人帮忙,二则如果你不肯帮忙,就算有人愿意帮我忙,我又到哪儿去找这个帮得了我忙的人呢?帮助我吧,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盲目帮助我,可我就这样要求了。请多多包涵吧,斯佩德先生。你能帮助我的,帮助我吧。”
  斯佩德在她大段独白中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噘着嘴,从肺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你很好,非常好。我想主要是你那双眼睛,眼珠一转,嗓音就变了,瞧你一说到‘斯佩德先生,请多多包涵吧。’眼睛就这样。”
  她一骨碌跳起来,脸色痛苦地涨得绯红。不过头还是抬得高高的,眼睛直盯着斯佩德的眼睛。
  “我这是活该,”她说,“我真是活该,可是——哦!——我真的需要你帮帮我,的的确确需要。我说话的腔调虽然像说假话,可我说的不全是假话。”她转过身去,身子不再挺直了。“都是我不好,这下子你不相信我了。”
  斯佩德脸红起来,他看着地板,嘟嚷说:“现在你危险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走到桌旁拿起他的帽子。回转身来,拿着帽子站在他面前,她没把帽子递给他,就这样替他拿着,要是他愿意接,尽可以接过去。她脸庞瘦削苍白。
  斯佩德看了看他的帽子,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弗洛伊德九点到旅馆来,我们就出去散步。这是我提议的,好让阿切尔先生看见他。我们到吉利街一家饭店去了。我想大概是吉利街,在那儿吃晚饭、跳舞。回到旅馆大概是十二点半。弗洛伊德在门口跟我分手,我站在门口看着阿切尔先生在马路对面跟着他往下走去。”
  “往下走?你的意思是说往市场街【注】那边走?”
  “对。”
  “你知道他们在阿切尔被枪杀的布什街和斯托克顿街那一带干了些什么?”
  “那儿离弗洛伊德住的地方近吗?”
  “不近。如果从你住的旅馆到他住的旅馆,到那儿去要走过十来条马路呢。说起来,他们走了之后你干什么来着?”
  “我上床睡觉了。今天早上我出去吃早点的时候,看见报纸的头条标题,就看了下去——这你知道了。我就上联合广场【注】了。我先前见那儿有出租汽车,我叫了一辆车就回旅馆去拿行李。自从昨天我发现我的房间被人搜查过之后,我就知道我得搬。昨天下午我找到了这个地方,就上这儿来了。随后我就打电话给你的办事处。”
  “你在圣马克租的房间被人搜查过?”他问道。
  “不错,就是我上你办事处去的时候。”她咬住嘴唇。“我原来不打算告诉你的。”
  “那就是说,我不该问你这件事。”
  她羞怯地点点头。
  他皱起眉头。
  她把他的帽子动了一动。  棒槌学堂·出品
  他不耐烦地笑笑说:“别老当着我面挥帽子,难道我没说过看看有什么办法吗?”
  她抱歉地微笑了。把帽子放回桌上,又在长靠椅上挨着他坐下。

  【注】市场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东西向的主要干道,从东南面的海滨通往西面范奈斯街,与天主堂街平行,沿途为热闹街区。
  【注】联合广场在旧金山市区斯托克顿地道出口处附近。

  他说:“我没理由不盲目相信你,不过,如果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弄不清,我对你也帮不了什么忙。比方说吧,我一定得知道一点你那个弗洛伊德·瑟斯比的情况。”
  “我在远东认识他的。”她慢条斯理地说,一面只顾看着自己一个指头,指尖在长靠椅两人中间一个劲地画着8字。“我们是上星期从香港到这儿来的。他是——他答应过帮助我。他利用我无依无靠,事事求他,就出卖了我。”
  “怎么出卖你?”
  她摇摇头,不吭气。
  斯佩德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叫人跟踪他?”
  “我要知道他已经走得多远。他连他住哪儿都不肯告诉我。我要调查他在干什么,都跟哪些人接头等等。”
  “是他杀了阿切尔吗?”
  她大惊失色,兀自看着他。“当然是他杀的。”她说。
  “他枪袋里有支鲁格手枪。可阿切尔不是被鲁格手枪打死的。”
  “他大衣袋里还有支左轮枪。”她说。
  “你见到过?”
  “哦,我常见到。我知道他那地方总放着一支枪。昨晚上我虽然没看见,可我知道他穿的大衣里面总藏着枪的。”
  “为什么带这么多枪?”
  “他靠枪杆子吃饭。在香港时有个传说,说他本来是一个赌场老板的保镖,那个赌场老板被迫离开美国,他们就此到远东去了。从那以后,那个赌场老板也就失踪了。人家说弗洛伊德知道他失踪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随身老带着几件武器,他睡觉的时候地板上都摊满了揉皱的报纸,这样人家就不能悄没声儿地走进他屋里。”
  “你挑了个好伙伴。”
  “只有这种人才能帮我忙。”她干脆地说,“只要他忠心就好。”
  “嗯,只要忠心。”斯佩德用大拇指和另一个指头捏起自己的下唇,郁郁不欢地望着她。他眉心的几条皱纹加深了,两条眉毛快要凑到一起了。“实际上你的情况到底有多困难?”
  “要多难有多难。”她说。
  “有生命危险吗?”
  “我并不英勇。我认为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了。”
  “当真会送命?”
  “千真万确,就像我们坐在这儿一样真,”——她哆嗦了一下——“除非你能帮助我。”
  他把手指从嘴唇上移开,搔起头皮来了。“我不是上帝。”他烦躁地说,“我又不能无中生有地创造什么奇迹。”他看看表。“时间白白过去了,你还没有给我什么派得上用场的消息。谁杀了瑟斯比?”
  她把揉成一团的手绢蒙在嘴上说:“我不知道。”
  “是你的仇人,还是他的?”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他的仇人吧。不过我害怕——我不知道。”
  “他原来打算怎么帮你的忙?你为什么把他从香港带到这儿来?”
  她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一声不响地摇摇头。她脸色憔悴,但又倔强得可怜。
  斯佩德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茄克衫口袋里,沉着脸往下瞅着她。他火冒三丈地说:“没指望了,我对你的事情实在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看你要干什么连你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
  她垂下头,哭了。
  他喉咙里低声咆哮着,走到桌边去拿帽子。
  她头也不抬,声音哽咽细弱地恳求道:“你不会到警察那儿去吧?”
  “上他们那儿去?”他大声说,他正在火头上,声音特别响。“他们从今天清晨四点钟起就一直弄得我精疲力竭。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摆脱他们。为什么?就为了个希奇古怪的念头想帮助你。恕我爱莫能助。我不干了。”他戴上帽子,拉拉好。“上他们那儿去?我只要站着不动,他们就都会朝我蜂拥而来的。得啦,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他们,你就碰碰你的运气吧。”
  她从长靠椅上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两只膝盖抖个不停。她高高抬起那张惊慌失措、急得发白的脸,下巴和嘴的肌肉却一个劲地抽搐,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说:“你已经够耐心的了。你尽力想帮助我。我想,这事是没指望了,也没用了。”她伸出右手来。“感谢你为我做的事,我只好自己碰碰运气啦。”
  斯佩德喉咙里又咆哮了一声,坐在长靠椅上。“你有多少钱?”他问。
  这问题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咬住下唇,勉强回答说:“我还剩下五百块钱。”
  “拿来给我。”
  她犹豫了,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他一味用嘴、眉毛、手和肩膀做出好些愤怒的姿态。她走到卧室里去,马上拿着一叠钞票走出来。
  他从她手里接过钱,数了一遍说:“这儿只有四百块钱。”
  “我得留一点过日子。”她一手扪住胸口,柔顺地解释说。
  “你不能再多弄点儿吗?”
  “不行。”
  “你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变钱的。”他毫不放松地说。
  “我有几只戒指,一点首饰。”
  “你必须把它们抵押掉,”他说着伸出了手。“最好到雷米迪尔——在天主堂街【注】和第五街【注】附近。”
  她恳求地看着他。他那灰黄色的眼睛看上去冷酷无情,一点没有通融余地。她慢慢把手伸进衣领,拿出一小卷钞票,放在他伸出来的手上。
  他把钞票捋平,数了一遍——四张二十元,四张十元,一张五元。他把两张十元、一张五元的钞票还给她,另外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出去看看能为你办点什么事,一有了好消息我就赶回来。我按四下铃——长,短,长,短——你听见就知道是我。你用不着送我到门口,我自己会出去。”
  他撇下她转身就走。她站在房间当中,蓝眼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注】天主堂街是旧金山南区一条主要大道,从东面的轮渡大厦通往西面,在第十七街处折向南面,与市场街平行。
  【注】第五街是南区一条次要马路,与天主堂街交叉。

  斯佩德走进一间接待室,门上挂着“怀斯-梅里肯-怀斯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坐在电话总机旁的红发姑娘说:“喔,你好啊,斯佩德先生。”
  “你好,宝贝儿,”他回答道,“锡德在吗?”
  他站在她身边,一手搭在她丰满的肩膀上,看着她把一根塞绳插进去,对着话筒说:“斯佩德先生来访,怀斯先生。”她抬眼看看斯佩德,“进去吧。”
  他在她肩膀上捏了一下,算是感谢,就径自穿过接待室走进一条灯光暗淡的内室走廊。走廊尽头有扇磨砂玻璃门。他推开门,走进一间办公室。一个小个子男人,橄榄色皮肤,一头稀疏的黑发,上面有许多头皮屑,长圆形的脸看上去疲惫不堪。坐在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堆着一捆捆的文件。
  小个子向斯佩德挥挥一支没点燃的雪茄烟说:“拉把椅子过来。原来迈尔斯昨晚上中了头彩?”不论是他那疲惫的脸色,还是他那有点刺耳的嗓音都没有一点感情。
  “唔,我就为这事来的。”斯佩德皱皱眉头,清了清嗓子。“我想我只好叫验尸官见鬼去了。锡德,我能利用为我的委托人保守秘密,和不公开身份之类的神圣权利来躲过那些牧师或律师吗?”
  锡德·怀斯耸起肩膀,嘴角耷拉下来。“怎么不能?调查又不等于法院的审讯。反正你可以试试看嘛。从前你闯下再大的祸不也平安无事吗?”
  “我知道,不过邓迪蛮不讲理。这回大概有点叫人受不了。戴上你的帽子,锡德,我们去找个得力的人,我希望太太平平的。”
  锡德·怀斯看看桌上成堆的纸片,哼了一声,不过他还是站起来,往靠窗的壁橱走去。“山姆,你这小子真混!”他从衣钩上取下帽子时说。
  斯佩德傍晚回到办事处已是五点十分。埃菲·珀雷因正坐在他的办公桌旁看《时代》杂志。斯佩德一屁股坐在桌上问道:“有什么动静吗?”
  “这儿不会有。你看上去就像喝醉酒似的。”
  他满意地咧开嘴笑笑。“我看我们有前途了。我原先老想着一旦迈尔斯走了,死在什么地方,我们的买卖或许有机会兴旺些。你替我送花了吗?”
  “送了。”  棒槌学堂·出品
  “你真是个好宝贝儿。今天你那股女人的直觉怎么样了?”
  “干吗?”
  “你对温德利有什么看法?”
  “我同情她。”姑娘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的名字太多了。”斯佩德若有所思地说,“又叫温德利,又叫勒布朗,她还说真名叫奥肖内西。”
  “她把电话簿上所有的名字都用上,我也管不着。你也知道,这姑娘不错。”
  斯佩德对埃菲·珀雷因困倦地眨眨眼睛,又嘻嘻一笑。“我说不上来,不管怎么说吧,她两天里掏出七百块钱倒真不赖。”
  埃菲·珀雷因端坐着说:“山姆,如果那姑娘有什么难处,你却撒手不管,或者利用这机会敲诈她,那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尊重你。”
  斯佩德不自然地笑了笑。后来他就皱起眉头,皱的样子也不自然。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听见有人从走廊门进来了,就住了口。
  埃菲·珀雷因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办公室去。斯佩德脱下帽子,坐在椅子上。姑娘进来时拿着张名片——印着乔尔·凯罗先生。
  “这家伙真怪。”她说。
  “好吧,让他进来,亲爱的。”斯佩德说。
  乔尔·凯罗先生个儿不大,中等身材,皮肤黝黑。乌黑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他是黎凡特人【注】。深绿的领带上闪烁着一块方的红宝石,四周镶着四颗长方形的钻石。他的黑上衣紧紧裹住狭窄的肩膀,在圆滚滚的臀部才略微松开一点。裤子套在两条圆滚滚的腿上,比时新式样更为贴身。他那双漆皮皮鞋上半截被淡茶色的鞋罩遮住。手上戴着麂皮手套,拿着一顶黑色圆礼帽。迈着急促的快步向斯佩德走来,迎面扑来一股西普香水的檀香味。

  【注】黎凡特人: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包括黎巴嫩,希腊,埃及。

  斯佩德向来客点点头,又朝一只椅子点了点说道:“请坐,凯罗先生。”
  凯罗向斯佩德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又细又尖的声音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才坐下来。他一本正经地坐好,两个脚脖子交叉着,帽子搁在膝上,开始脱他的黄手套。
  斯佩德把椅子转回来问道:“凯罗先生,有何见教?”他那亲切随和的声调,转椅子的动作,都跟上一天接待布里姬·奥肖内西,问同一句话时完全一模一样。
  凯罗翻转帽子,把手套扔在里面,帽底朝天放在靠近身边的桌子角上。他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上的钻石闪闪发光,右手中指戴着一块红宝石,和领带上的完全配称,连红宝石四周的钻石款式也一样。他那双手很柔软,保养得很好。手虽不大,可是肌肉松弛,动作迟钝。看上去有点笨手笨脚。他搓搓手,接着声调盖过簌簌的搓手声说:“能否允许一个外人对你的伙伴不幸去世表示悼念?”
  “谢谢。”

 

第五章 黎凡特人

  斯佩德也不朝手枪正眼望一下,就抬起胳臂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的指头叉起抱着脑袋。他的眼神一点也没什么异样的表情,一直牢牢盯住凯罗那张黑脸。
  凯罗抱歉地咳嗽一声,神经质地一笑。他的嘴唇有点发白。那双黑眼睛看上去水汪汪、怯生生的,一副至诚。“我打算搜查一下你的办公室,斯佩德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想阻拦我,我就打死你。”
  “搜吧。”斯佩德的声音和脸色一样,毫无表情。
  “请你站起来,”这个握着手枪的人枪口对准他厚实的胸脯。“我得查一下你身上是不是有枪。”
  斯佩德站起身来,小腿把椅子朝后推了推,随即伸直了腿。
  凯罗走到他背后,把手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拉起斯佩德上衣的后摆,往里看看,把手枪顶在斯佩德脊梁上,右手在斯佩德腰里摸了一遍,又摸摸他胸脯。这时凯罗那张脸刚好在斯佩德右肘下方,还不到六英寸。
  斯佩德向右猛一转身,肘拐儿一捅。凯罗的脸猛地往后一缩,但是已来不及了。斯佩德右脚跟一下子踩在他那漆皮鞋脚尖上,把这身材比他矮小的家伙困在肘边。肘拐儿正好捅在他颧骨下方,撞得他摇摇晃晃,要不是斯佩德踩住他脚,他早就摔倒了。斯佩德的肘拐儿继续朝那张神色惊讶的黑脸上捅去,接着又伸直手朝手枪猛击一掌。他手指刚碰到手枪,凯罗马上就松手了。手枪在斯佩德手里显得可小呢。
  斯佩德把脚从凯罗脚上提起,来了个向后转,左手抓起这小个子的衣领——那根插着红宝石别针的绿领带凸出在他指关节上面——右手把缴获的武器塞进衣服口袋。他那双灰黄色的眼睛阴沉沉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嘴角挂着一丝愠怒。
  凯罗脸上痛苦和悔恨的神色交织在一起。他的黑眼睛里有眼泪。脸上的肤色黑得像擦亮的铅一样,只有面颊那一块被肘拐儿撞得红了起来。
  斯佩德紧紧抓住他的衣领,慢慢把他扭过身来,往后一推,一直推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跟前,那张铅黑色的脸上的神情已经不是痛苦,而是莫名其妙了。斯佩德看着他,笑了笑。他的笑容温柔,甚至带点神情恍惚。他右肩抬起,弯着的右臂也随之抬起。从拳头、手腕、前臂、弯着的肘拐儿到上臂,浑然一体,像根铁棍。一切动作都由富有弹性的肩膀来指挥。他一拳打在凯罗脸上,击中他半边下巴、嘴角,以及颧骨和颚骨之间的腮帮子。
  凯罗眼睛一闭,就昏迷过去。  棒槌学堂·出品
  斯佩德把那瘫软下来的躯体放倒在椅子上。他就摊手摊脚躺在那儿,嘴巴张开,脑袋往后耷拉在椅背上。
  斯佩德把这失去知觉的人身上的口袋一一摸了个遍。他动作有条不紊,必要时还把这松弛的身体挪一挪。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堆成一堆。翻完最后一个口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卷了一支烟,点上火。开始检查他的战利品。他不慌不忙、郑重其事、彻彻底底地检查这些东西。
  一个黑色软皮的大钱包。里面装有各种票面的钞票共计三百六十五美元,还有三张五英镑的钞票;一张有许多签证的希腊护照,上有凯罗的姓名和照片。五张折叠的粉红色葱皮纸写满字,看来像是阿拉伯文,一张关于发现阿切尔和瑟斯比尸体的剪报已经被揉得破破烂烂;一张明信片照片,上面是个黑里俏的女人,长着一双大胆、泼辣的眼睛,温柔的嘴巴嘴角朝下。一条大的丝手绢,用久了已经发黄,折痕已经裂开;还有薄薄的一叠名片印着“乔尔·凯罗先生”几个字;一张当天晚上吉利戏院的票子。
  除了钱包之外,还有三条散发着西普香水味儿的、颜色鲜艳的丝手绢;一只白金浪琴表,系着一根赤金表链,另一头系在一只梨形的白色金属环上;一把美、英、法、中四个国家的硬币;一个钥匙圈上挂着五六把钥匙;一支银镶玛瑙的自来水笔;一把套着人造革套子的金属梳子;还有一把也套着人造革套子的指甲锉;一页小小的旧金山街道指南;一张南太平洋行李寄存凭证,半包紫罗兰香锭;一张上海保险掮客做买卖用的名片;四张贝尔维迪旅馆的信纸,其中一张用小字清清楚楚写着塞缪尔·斯佩德的名字以及他事务所和住宅的地址。
  他把这些东西都仔细检查一遍——甚至还把表盖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斯佩德探身向前,用两个指头把这个失去知觉的人的手腕拉起来,按他的脉搏。按罢脉又把手腕放下,回到椅子上坐好,卷了一支烟抽起来。抽烟时他脸上只有下唇偶尔无意识地微微翕动,丝毫不动声色,陷入了沉思。看上去简直显得呆头呆脑;可是等到凯罗呻吟起来,眼皮颤动的时候,斯佩德就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眼睛和嘴巴都露出一丝友好的微笑。
  乔尔·凯罗慢慢苏醒过来。他先睁开眼睛,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把眼光死死盯在天花板上。后来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鼻子粗声吸着气。他缩回一只脚,翻过一只手按着大腿,从椅背上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办公室周围,一看见斯佩德,就坐起身来。他张嘴想要说话,又猛地一惊,一只手轻轻摸着挨过斯佩德拳头的脸。这会儿脸上已经肿起一个又红又青的肿块了。
  凯罗咬着牙,痛苦地说:“斯佩德先生,我本来可以开枪打你的。”
  “你本来就打算开枪嘛。”斯佩德承认道。
  “我没打算开枪。”
  “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缴了我的枪还要揍我?”
  “抱歉,”斯佩德说,像豺狼似的咧开嘴笑笑,露出了牙床。“你倒想想看,我发现五千块钱的出价原来是胡说八道,我心里该有多气恼。”
  “你错了,斯佩德先生。是真的出价。”
  “你搞什么鬼?”斯佩德的惊讶倒完全是真的。
  “只要能把雕像找回来,我准备付出五千块钱。”凯罗把手从红肿的脸上挪开,坐起来,样子又是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了。“这雕像在你手里吗?”
  “不在。”
  “如果它不在这里,”——凯罗的怀疑语气显得非常有礼貌——“那你为什么冒着受重伤的危险不让我搜查呢?”
  “难道有人进来抢我,我就该坐着不动?”斯佩德一个指头弹弹桌上凯罗的那些东西。“你弄到了我的住址,去过了吗?”
  “去过了,斯佩德先生。我准备为找回雕像付出五千块钱。不过只要办得到,我总要先想法给雕像的主人节省这笔开支,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是谁?”
  凯罗摇摇头,微微一笑。“务必请你原谅,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原谅?”斯佩德探着身子,抿着嘴笑了。“凯罗,我好不容易才制服你。你撞上门来,自找苦吃。碰巧昨晚出了两条人命案子,单凭这点就可以抓你到警察局去。得啦,现在你只好完全听我摆布了。”
  凯罗的笑容有些拘谨,但一点也不着慌。“我在采取行动之前,曾经多方面打听过你的情况。”他说。“确信你这个人很通情达理。对有利可图的买卖决不会因为别的理由而放手不干。”
  斯佩德耸耸肩问道:“买卖呢?”
  “我提出过给你五千美元作为——”
  斯佩德反手在凯罗的钱包上重重地敲了两下说:“我敢跟你打赌,你这里面根本不像有五千块钱。你也可以走进来说你准备出我一百万美元,叫我去找一头紫色的大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凯罗眯起眼睛沉思地说,“你希望我的诚意要有某种保证。”他用指尖擦擦他那红红的下唇。“预付一点手续费能算数吗?”
  “可以。”
  凯罗伸手去拿钱包,犹疑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说:“给你一百美元,成吗?”
  斯佩德拿起钱包,取出一百美元,然后又皱皱眉头说,“最好付两百。”他又拿了一百美元。
  凯罗不吭声。  棒槌学堂·出品
  “你第一个设想是我拿到了鸟,”斯佩德把两百块钱塞进口袋,把钱包重新扔在桌上时干干脆脆地说,“结果没这回事,那么你的第二个设想是什么?”
  “是你知道东西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完全知道地方,那也知道上哪儿去找。”
  斯佩德对此不置可否,他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他问道:“你能提供什么证据说明你的人就是原主?”
  “不幸的是,证据很少。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提得出什么权威性的所有权证据。如果你跟我一样了解这些事情,我想你是了解的——否则我就不会上这儿来了——你知道这只鸟从他那里被人拿走,就证明他对鸟的主权比任何人都来得正当合法——不消说得,跟瑟斯比相比是合法多了。”
  “那么他的女儿呢?”斯佩德问道。
  凯罗的眼睛和嘴巴由于激动都张得大大的。他涨红了脸,声音尖得刺耳:“他不是鸟的主人!”
  斯佩德说:“哦,”声音温和,不置可否。
  “他现在到旧金山来了吗?”凯罗问,声音不那么尖了,可依然很激动。
  斯佩德困乏地眨眨眼睛,提出道:“我们最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凯罗猛地一动,恢复了镇静。“我认为那样没什么好处。”他又柔声软气地说,“如果你比我知道的多,我会从你知道的情况当中得到好处,你少说也会拿到五千元。如果你没我知道的多,那么我上你这儿来就是个错误,再要照你说的办,只会错上加错。”
  斯佩德冷淡地点点头,朝桌上那些东西挥挥手说:“这是你的东西,”等凯罗把东西放回口袋里,他又说:“这么说,我在为你寻找黑鸟的时候你要支付我的开支,到手以后就给五千美元?”
  “对,斯佩德先生;就是说,五千美元扣除已经预支给你的——一共是五千美元。”
  “行,说得有理。”斯佩德神色庄重,眼角微微皱起。“你不是雇我去杀人或是去抢劫,只不过是把东西弄回来,办得到的话,尽量用诚实、合法的手段。”
  “办得到的话,”凯罗同意说,他的表情除了眼睛之外还是庄重的。“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他站起身来,拿了帽子。“我住在贝尔维迪旅馆,你要通知我——就找六三五号房间。我满怀信心地期望我们的合作能得到共同的最大利益,斯佩德先生。”他犹疑了一下。“我可以收回我的手枪吗?”
  “当然,我都忘了。”
  斯佩德把手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交给凯罗。
  凯罗用枪指着斯佩德的胸脯。
  “请把手放在桌面上,”凯罗认真地说。“我打算搜查你的办公室。”
  斯佩德说:“活见鬼。”后来他在喉咙里笑了一声说,“好吧,搜吧,我不拦你。”
 

第六章 矮小的跟踪者

  乔尔·凯罗走后半小时,斯佩德一个人兀自坐在桌前,皱着眉头,一动也不动。后来他用人们甩开伤脑筋事情惯用的声调大声说:“好啦,反正他们为这事是付了钱的。”说罢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瓶曼哈顿鸡尾酒和一只纸杯。往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二的酒,喝完了,把瓶子放回抽屉,杯子扔进废纸篓,随后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关了灯,走到灯火通明的街上去了。
  一个个子矮小的年轻人,二十来岁,身穿整洁的灰大衣,戴顶灰帽子,正懒洋洋地站在斯佩德那幢房子下面的角落里。
  斯佩德走上萨特街【注】,往卡尼街【注】方向走去。他走进一爿雪茄烟店买了两袋达勒姆牛头牌烟草,出来的时候看见那年轻人和三个人一块在马路对面等电车。

  【注】萨特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东西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通向住宅区,与卡尼街、波克街、范奈斯街交叉。
  【注】卡尼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经电报山,直达旧金山海湾游艇码头。

  斯佩德在鲍威尔街的赫伯特烤肉店吃了晚饭。八点差一刻他从烤肉店出来,那年轻人正在附近一家男子服饰用品店前面看橱窗。
  斯佩德走进贝尔维迪旅馆,请服务台找凯罗先生,人家告诉他,凯罗不在。他又瞅见那个年轻人坐在休息室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
  斯佩德到吉利戏院去,休息室里没找到凯罗。他赶紧走到戏院前面人行道上,面对着戏院。那个年轻人和另外几个闲逛的人在马夸德饭店门前逛来逛去。
  八点十分,乔尔·凯罗才露脸。他迈着碎步从吉利街走来。显然在斯佩德碰碰他肩膀后,他才看见斯佩德。他一时好像有点吃惊,然后说:“哦,对了,你当然是看见票子了。”
  “嗯,我有个情况想给你看看。”斯佩德把凯罗从等候的观众堆里拉到路边。“看见马夸德饭店门前那个戴帽子的小子吗?”
  凯罗喃喃说:“让我看看。”他看看表,往吉利街上张张,又望望面前戏院的广告,上面画着乔治·亚理士【注】穿着扮演夏洛克【注】的戏装,他那双黑眼珠这才慢慢从眼窝里扫向侧旁,直到他瞅见那个戴帽子的年轻人,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苍白的脸,卷曲的睫毛遮住一对往下看的眼睛。

  【注】乔治·亚理士(1868-1946),英国著名演员。
  【注】莎士比亚著名戏剧《威尼斯商人》里的放高利贷者。

  “他是谁?”斯佩德问道。
  凯罗朝他笑笑。“我不认识他。”
  “他一直跟着我。”  棒槌学堂·出品
  凯罗舔舔下唇,问道:“那么你认为让他看见我们在一起合适吗?”
  “我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斯佩德答道,“不管怎么说,看也看见了。”
  凯罗摘下帽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头发捋平。他仔细地戴好帽子,显得极其真诚地说:“我向你保证,我不认识他。斯佩德先生,我向你保证我跟他没关系。除了你之外,我没有请过别人帮助我,我以名誉担保。”
  “那么,他是属于另外那些人的了。”
  “没准吧。”
  “我不过想弄清楚,如果他碍我事,我就只好对他不客气了。”
  “你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他不是我的朋友。”
  “那好吧。要开场了,再见。”斯佩德说。他穿过马路,跳上一辆往西开的电车。
  戴帽子的年轻人也上了这辆车。
  斯佩德在海德街【注】下车,回到公寓里。虽说屋子里并没显得特别零乱,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来搜查过了。斯佩德洗了个澡,换上件干净的衬衫和硬领,又出去了。他走到萨特街,乘上一辆往西去的车。那年轻人也上了车。

  【注】海德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直通北面海湾海德街码头,与利文沃斯街、波克街、范奈斯街平行。

  离皇冠公寓还有六七条马路,斯佩德就下车了。他走进一所棕色高层公寓大楼的门厅。一次按了三个电钮,大门锁嗞嗞响了。他走进去,走过电梯、楼梯,径自走下一条黄墙壁的长廊,来到大楼后部。找到一扇用耶尔锁锁住的后门,他穿出后门进入一个狭窄的院子。这院子通往一条黑沉沉的后街。斯佩德在这条街上走过两个街区,这才穿过去走到加利福尼亚街到皇冠公寓,这时已将近九点半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欢迎他的那股热情劲儿,说明她没有想到他还会来。她穿了一件蓝色隐条缎子长袍。那时节管这款式叫阿托瓦式。配着玉坠的肩带,长统袜和拖鞋也是阿托瓦式的。
  那间红色与奶黄色相间的起坐间现在布置得井井有条。黑色加银色的矮陶瓶里插满了花,装点得满室生春。三块劈柴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她去替他放衣帽的时候,斯佩德就看着炉火。
  “你给我带来好消息了吗?”她回进屋来的时候问道。笑意里透着忧虑,兀自屏住气。
  “我们用不着把没有公开的事说出去了。”
  “那么警察就用不着来打听我了?”
  “用不着了。”
  她快活地透了口气,坐在胡桃木长靠椅上。神色轻松了,身体也松快了。她用钦佩的眼光满面笑容地仰望着斯佩德。“你怎么对付过去的?”听她那问话的声音,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惊讶。
  “旧金山大多数东西用钱都买得到,弄得到。”
  “对你不会招来麻烦吧?坐下呀。”她在长靠椅上给他让了个座。
  “有点儿麻烦我倒不在乎。”他略带几分得意地说。
  他站在壁炉前老实不客气地直盯着她,细细端详、打量,评头品足。她被他如此肆无忌惮地盯得脸也有点红了。虽然眼神还相当羞怯,不过她对自己却好像比以前有信心了。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姑娘以为她请他坐到身边来,他是存心不理不睬呢。谁知他倒朝长靠椅走了过来。
  他坐下来,问道:“你这人并不像你扮演的那样吧!”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她悄声说,一双迷惑的眼睛直望着他。
  “女学生派头,”他解释道,“说话结结巴巴,动不动就脸红什么的。”
  她脸庞绯红,看也不看他,赶紧回答道:“今天下午我跟你说过了,我是坏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坏。”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今天下午你也跟我说过这几句话,一个腔调。这番话你大概已经练了好多时候啦。”
  她一阵慌乱,眼看就要哭出来,竟噗哧笑了,说道:“那么好吧,斯佩德先生,我完全不是我扮演的那种人。我已经八十岁了,坏得要命,干的是翻砂工这一行。如果说那是一种伪装,可也是逐步形成的。你不能让我一下子把它都去掉吧?”
  “哦,没什么,”他让她放心。“如果你真是那么天真那才怪呢。那样我们就谈不拢了。”
  “我不会那么天真的。”她一手按住心口答应着。
  “我今晚上看见乔尔·凯罗了。”他说话的语气彬彬有礼。
  她脸上的高兴劲儿消失了,眼睛牢牢盯住他的侧面。眼神先是害怕,然后又变得谨慎起来。他把腿伸出去,望着自己搁起来的脚,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安地问道:
  “你——你认识他?”
  “我今晚看见他了。”斯佩德眼也不抬,说话的声调始终很轻松。“他正要去看乔治·亚理士的戏。”
  “你是说你跟他说过话啦。”
  “只谈了一两分钟,开场铃就响了。”
  她从长靠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壁炉前拨弄拨弄火。把壁炉架上的一件摆设稍为挪了挪位置,又穿过房间到角落里一张桌上拿了盒香烟,整了整窗帘,再回到座位上来。这会儿她脸色平静,没有愁容了。
  斯佩德侧过脸来对她咧嘴一笑说:“你真好,好极了。”
  她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说什么?”
  她犹疑了一下:“说我。”  棒槌学堂·出品
  “没提起。”斯佩德转身拿出打火机,凑到她烟头下。那张毫无表情的魔王的脸只有眼睛在闪闪发光。
  “哎哟,他怎么说的?”她半开玩笑地使着性子问道。
  “他出我五千块钱叫我去找黑鸟。”
  她吓了一跳,牙齿咬碎了嘴里的香烟,惊恐的眼神朝他一扫,就看着别处了。
  “你不再去拨弄拨弄火,整理整理房间了吧?”他懒洋洋地问道。
  她发出一阵清晰的、愉快的笑声,把嚼烂的香烟扔到烟灰缸里。用清澈、愉快的眼睛看着他。“我不去了,”她答应说,“你怎么说呢?”
  “五千块钱数目可不小啊。”
  她笑了。可是他竟毫无笑意,正色看着她。她也就一点点收敛起笑容,心慌意乱的,一会儿就不笑了。脸上流露出痛心、而惶惑的表情。“你自然不会把它当成真的。”她说,。
  “怎么不会?五千块钱数目可不小呢。”
  “可是,斯佩德先生,你答应过帮我忙的。”她两手拉住他胳臂。“我信任你,你可不能——”她突然不说了,放开他袖子,双手使劲搓着。
  斯佩德温柔地一笑,笑得她神色不安起来。他说,“我们还是别去琢磨你有多么信任我吧。我答应过帮你忙——不错——不过你从来也没提过什么黑鸟。”
  “可是你想必知道了,要不——要不你就不会跟我提起这事了。你现在知道啦。你可别——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她那双钻蓝色的眼睛带着苦苦哀求的神色。
  “五千块钱数目可不小呢。”他第三次这么说。
  她抬起肩膀,举起双手,又落下,做了个承认失败的姿势。“是啊,”她阴郁地轻声说,“如果一定要我对你的忠诚开个价钱,这比我能付给你的要多得多了。”
  斯佩德哈哈一笑,笑声短促,略带刻薄。他说:“你说得不错。除了钱你给我什么了?你信任我了吗?你说过一句真话吗?为了帮助你,你帮助过我吗?难道你不是光出钱收买我的忠诚,别的什么也没有吗?得了,如果我是叫卖的,为什么我不能要个最高的价钱呢?”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泪水在她白色的眼眶里闪光,她的声音嘶哑,颤抖。“请你高抬贵手吧,我跟你说,你不帮我忙,我就全完了。此外还有什么呢?”她突然挪到他身边,愤怒地大声说:“我用身体来买你行吗?”
  他们俩的脸相距只有几英寸,斯佩德双手捧起她的脸,粗暴而侮蔑地吻了她的嘴。后来他往后靠着说:“我得想想看。”他的脸又冷酷又狂暴。
  她坐着一动也不动,那张漠然的脸还保持着被他捧起来的姿势。
  他站起身来说:“见鬼,这没意思。”接着往壁炉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瞪着燃烧的木柴,格格地咬着牙。
  她还是不动。
  他转过身来对着她。眉心两条笔直的纹路深得像裂缝似的嵌在红通通的肉里。“我不在乎你是否老实,”他对她说,尽量想使自己沉住气说话。“我也不在乎你耍的什么鬼把戏,你有什么秘密。不过我一定要看到证据,证明你不是胡来。”
  “我决不胡来。请你相信我,这完全是出于好意。”
  “给我看看。”他命令道,“我愿意帮助你。我已经尽我力做了。如果必要,我愿意蒙着眼干下去。不过我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你并不信任就干下去。你一定得使我信服。你的所作所为自己应完全心中有数,决不光凭瞎猜乱搞一气,但愿万事大吉就了事。”
  “你不能再相信我一些日子吗?”
  “一些日子是多久呢?你究竟在等什么?”
  她咬着嘴唇,看着地上。“我一定得和乔尔·凯罗谈谈。”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今晚就能看见他。”斯佩德看看表说,“戏就要散场了。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他的旅馆。”
  她抬起眼睛,心里着了慌。“可是他不能上这儿来。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住的地方。我害怕。”
  “上我那儿去好了。”斯佩德提议说。
  她犹疑了,抿紧嘴,然后问:“你想他会来吗?”
  斯佩德点点头。
  “那好吧。”她一骨碌跳起来大声喊道。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我们现在就走吗?”
  她到隔壁房间去了。斯佩德走到屋角那张桌子面前,悄悄拉开抽屉。里面有两副纸牌,一本桥牌记分簿,一只铜螺丝,一根红绳子,一支金色铅笔。等她戴上一顶小小的黑帽子,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皮大衣,拿着他的帽子和上衣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关上抽屉在点烟了。
  他们乘的出租汽车在一辆黑色轿车后面停下。那辆车正好停在斯佩德公寓的大门口。伊娃·阿切尔一个人坐在轿车驾驶座上。斯佩德向她脱帽致意后,就跟布里姬·奥肖内西一起走进大门去。到了门厅,他在一张长椅前停下问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行吗?我一会儿就来。”
  “完全没关系,”布里姬·奥肖内西坐下说,“你不用急。”
  斯佩德出来走到轿车旁边。他刚开开车门,伊娃马上说:“我一定得跟你谈谈,山姆,我能进去吗?”她的脸色苍白紧张。
  “这会儿不行。”
  伊娃咬牙切齿,尖声问道:“她是谁?”
  “我只有一会儿工夫,伊娃,”斯佩德耐着性子说。“怎么啦?”
  “她是谁?”伊娃朝大门点点头,又问一遍。
  他把目光移开,朝街上望去。在邻近街角一个汽车间前面,有个矮小的年轻人,二十来岁,身穿整洁的灰大衣,戴顶灰帽子,懒洋洋地背靠在墙上。斯佩德皱起眉头,眼光又回到伊娃死乞白赖的脸上。“怎么啦?”他问道,“出什么事啦?你不该在晚上这个时候到这儿来。”
  “我现在才开始相信了,”她埋怨说,“你跟我说我不该上办事处去,这会儿又说我不该上这儿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不该跟着你?如果你真是这个意思,干吗不痛痛快快说出来呢?”
  “唉,伊娃,你没资格这样。”
  “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看来,凡是牵涉到你的事,我什么资格都没有。我原来以为我有的。我想你装出爱我的样给了我——”
  斯佩德厌烦地说,“宝贝儿,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个。你找我干什么?”
  “我不能在这儿谈,山姆,我能进去吗?”
  “这会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
  斯佩德不答理。  棒槌学堂·出品
  她嘴巴抿成一条缝,在驾驶座上忙了一阵,就发动了车子的引擎,气冲冲地直看着前面。
  等轿车开动了,斯佩德说:“明儿见,伊娃。”他一手拿着帽子,关上车门,站在路边,等到车子开走了,他才走进大门里。
  布里姬·奥肖内西高兴地笑着,从长椅上站起来,他们一起上他的公寓房间去了。
 

第七章 空中的G字

  他的卧室现在变成了起坐间,因为安在墙上的床已经翻起。斯佩德拿了布里姬·奥肖内西的帽子和大衣,让她在一张有垫子的摇椅上舒舒服服地坐着,然后打电话到贝尔维迪旅馆去。对方说凯罗上戏院去还没回来。斯佩德留下电话号码,要求凯罗回来立刻回话。
  他在桌旁的扶手椅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跟这姑娘讲起几年前西北部发生的一件事来。他讲话的口吻平铺直叙,索然乏味。没有什么地方加强语气,也没有停顿,只是偶尔把句子稍作更改,重复一遍。好像这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每个细节都应该照当时发生的情况加以叙述。
  一开头,布里姬·奥肖内西不大注意听,显然对他就此讲起故事来并不感兴趣,倒是有点觉得奇怪。她一心想知道他讲故事的用意,对故事本身可没胃口。不过他一路讲下去,讲到后来,故事的情节渐渐吸引了她,她听得出了神,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名叫弗利特克拉夫特的人,有天离开他在塔科马【注】的房地产办事处去吃午饭,就此一去不回。他原约定当天下午四点以后跟人家去打高尔夫球,结果失约了。尽管这场球是他出去吃午饭前不到半小时主动约的人家。他的老婆孩子再也没看到过他。老婆和他应该说相处得还不错。他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他在塔科马郊区有自己的住宅,一辆新的帕克牌汽车。凡是养尊处优的美国人该有的生活用品他应有尽有。

  【注】塔科马:美国华盛顿州西部港市。

  弗利特克拉夫特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七万美元。由于他在房地产买卖上经营得法,到他失踪那时候已经挣下了价值二十万美元左右的产业。他的业务有条不紊,虽然也有一些未了结的零星事务,足以说明他事先没安排好就失踪了。比如说,有一笔买卖,利润相当可观,原该在他失踪后的一天成交。他走的时候身边只有五六十元钱,人们怀疑他可能干了什么坏事,不然就是有了外遇,然而根据他一贯的生活习惯看来,两种怀疑都可以完全排除。
  斯佩德说,“他这一走,就像个攥紧的拳头,手一放开,就没了。”
  他正讲到故事的紧要关头,电话铃响了。
  “喂,”斯佩德对话筒说,“凯罗先生吗……我是斯佩德,你现在能上我这儿——波斯特街【注】——来一趟吗?……是啊,我想是这样。”他看了那姑娘一眼,噘起嘴,然后很快地说:“奥肖内西小姐在这儿,要见见你。”

  【注】波斯特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东西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通往共济会街。

  布里姬·奥肖内西皱皱眉头,在椅子里动了一下,不过没出声。
  斯佩德把话筒放下,跟她说道:“他一会儿工夫就到。再说,那是一九二二年的事。到了一九二七年,我在西雅图一家大的侦探事务所里工作,弗利特克拉夫特太太来了,告诉我们有人在斯波坎【注】看见一个人,很像她的丈夫。我上那儿去了。果然是弗利特克拉夫特,他在斯波坎用查尔斯——那是他的名字——皮尔斯的姓名已经呆了几年了。他经营汽车业,一年能净赚二万到二万五千美元,又有了妻子,一个小儿子。在斯波坎郊区有自己的住宅,逢到社交频繁的季节,还常常约人下午四点一块儿打高尔夫球。”

  【注】斯波坎:美国华盛顿州东部城市。

  人家并没有很明确告诉斯佩德,找到弗利特克拉夫特以后该怎么办。他们就在达文波特旅馆斯佩德的房间里谈了一下。弗利特克拉夫特并不认为自己有罪。他给他第一个家庭留下的钱足够供他们过上好日子。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合情合理。唯一伤脑筋的就是能否把这番道理对斯佩德讲清楚。他从来没对别人谈起过这件事,所以也用不着盘算怎样才能把这个道理说清楚。这回他就试试看。
  “我一听就明白了,”斯佩德对布里姬·奥肖内西说,“可是弗利特克拉夫特太太不明白。她觉得这件事真是莫名其妙。也许是莫名其妙吧?不过结果倒还不错,她不想惹出什么流言蜚语,再说他对她耍了这么个花招之后——这是她的看法——她也不想要他了。于是他们悄悄离了婚,一切都皆大欢喜。
  “原来当年他碰到的是这么回事:他去吃午饭时,经过一座正在兴建的办公大楼,房子刚搭好架子。不知是一根横梁还是什么的,从八九层楼高的地方掉下来,轰的一声砸在他身边的人行道上。紧挨着他擦过去,幸亏没碰着他。但人行道却砸碎了一块,这块碎片飞起来打在他脸上。虽说只擦掉一块皮,我看见他的时候脸上还留着个疤。他跟我说起这事时还用手摸摸这块伤疤——嘿,还挺有感情的——当然啦,他说,他那时吓坏了。不过他只是受了打击,倒不是真正的受惊。他觉得这就像有人把生活的盖子揭开,让他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似的。
  “弗利特克拉夫特一向是个好公民,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这么做并不是由于外界的压力,只不过因为他是个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人。他一向就是被这样教养成人的。他所认识的人也同样如此。他熟悉的生活就是事事有条不紊、负责、踏实。现在,一根掉下来的横梁向他作了启示:生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这个好公民、好丈夫、好父亲,很可能就在从办公室到饭店这段路上被一根掉下来的横梁意外地送掉命。他那时意识到人们会惨遭横死,能活下来只不过是由于侥幸碰运气罢了。
  “本来,扰乱他心情的倒不是老天不公道。自从开头受了打击之后,他已经认命了。扰乱他心情的是在他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事情中,发现自己跟生活不仅不合拍,而且脱了节。在还没有适应生活里出现这个新情况之前,他感到自己再也安不下心来了。所以他吃完午饭,就想出了适应新情况的主意:既然他的人生可能会被意外掉下来的一根大梁结束,那么他何不也意外地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生,索性一走了之呢。他说,他自忖还一如既往地爱他的家庭,不过他知道他留下的财产已足够赡养他们。因此他对家庭这份眷恋并未给分离带来什么痛苦。
  “他当天下午就到了西雅图,”斯佩德说,“从那儿乘船到旧金山。他到处流浪,后来漂泊到西北部,就在斯波坎安顿下来,结了婚。他第二个老婆看上去不像第一个,虽然相貌不同,却也有很多共同点。你也知道,就是那种会玩玩高尔夫球、打打桥牌、喜欢新的色拉烹调法的那种女人。弗利特克拉夫特对自己做的事并不后悔。对他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我看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身不由己地又回到了他从塔科马跳出来的老一套生活方式里了。不过这一套我倒也一向喜欢。他过去这样做是因为需要适应掉下来的横梁,后来再没什么东西掉下来,他也就适应于再没掉下什么的生活了。”
  “这故事真动人,”布里姬·奥肖内西说。她离开座位站在他面前,凑得很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深沉。“我用不着告诉你,你提出要我和他在这儿见面,对我有多么不利。既然你愿意,我也没办法。”
  斯佩德嘴也不张,微微一笑。“对,你用不着告诉我。”他附和道。
  “你知道,要不是我完全信任你,我真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地步的。”她的拇指和食指一个劲地捻着他蓝上衣的一粒黑钮扣。
  斯佩德说,“又来了!”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嘲弄意味。
  “不过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她死乞白赖地说。
  “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摸摸那只捻着钮扣的手。“一开头是因为我要你说出个究竟,为什么我该信任你,才把我们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你不要把事情混为一谈。不管怎么说,你用不着信任我,只要你能说服我信任你就行。”
  她打量着他的脸,她的鼻翼微微翕动。
  斯佩德笑了。他又摸摸她的手说:“现在先别操心这个,他一会儿就到。把你的事情跟他一起办完,然后再看看我们该怎么办。”
  “你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跟他——办这事吗?”
  “那当然。”  棒槌学堂·出品
  她把手翻过来,凑到他手下面,手指紧紧贴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你真是天赐的宝贝。”
  斯佩德说:“别夸张。”
  她尽管还赔着笑脸,却不无责怪地望着他,然后转身回到摇椅上去了。
  乔尔·凯罗很激动。他那双黑眼睛红丝密布。没等到斯佩德把门开大,就扯开又细又尖的嗓子忙不迭地把话倒出来:
  “那小子在外面守着这座房子呢,斯佩德先生,就是你指给我看的那个小子,也就是你在戏院门口把我指给他看的人。这事叫我怎么说得清呢?斯佩德先生,我上这儿来是真心诚意的,丝毫没想到耍花招,设圈套。”
  “我请你来也是真心诚意的。”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不过我应该想到他会跟到这儿来的。他看见你进来了吗?”
  “当然啦。我本来可以走过去,看来也没什么用了。因为你已经让他看见我们在一块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赶到走廊里,站在斯佩德背后急着问道:“什么小子?什么事啊?”
  凯罗脱下那顶黑帽子,生硬地鞠了一躬,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还不知道,问斯佩德先生好了。我知道的都是他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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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小子,到处盯着我,盯了一整夜。”斯佩德漫不经心地朝背后说。但并没回过头去看这姑娘。“凯罗,进来吧,站在这儿讲给左邻右舍听可没好处。”
  布里姬·奥肖内西一把抓住斯佩德的胳臂问道:“他跟着你到我的公寓去了吗?”
  “没有。我起先把他甩掉了。我猜想他是后来才回到这儿来再盯我的。”
  凯罗两手捧住帽子贴着肚子跨进走廊。斯佩德在后面把走廊门关上,他们一起走进起坐间。凯罗在那儿又一次生硬地鞠了一躬说:“我很高兴又见到你,奥肖内西小姐。”
  “我早知道你会高兴的,乔。”她回答说,把手伸给他。
  他握着手再正式鞠了一躬,就马上把手放开了。
  奥肖内西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有靠垫的摇椅上坐下。凯罗坐在桌旁的扶手椅上。斯佩德把凯罗的帽子、大衣挂在壁橱里之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一头,开始卷一支烟。
  布里姬·奥肖内西对凯罗说:“山姆跟我讲了你给黑鹰开价的事,你这笔款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凯罗眉毛一扬,微笑着说:“已经准备好了。”说罢还朝这姑娘笑了一阵子,这才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正在点烟,脸上声色不露。
  “付现钱吗?”那姑娘问。
  “哦,对。”凯罗答道。
  她皱起眉头,舔舔嘴唇,又缩回舌尖,问道:“如果我们把鹰给你,你现在就能付给我们五千美元吗?”
  凯罗举起一只在扭动的手。“请原谅,”他说。“我没把意思说清楚。我并不是说现在我口袋里有五千块钱,而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在银行营业时间,随时打个招呼就可以拿到。”
  “哦!”她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把烟往下喷到胸口前,说道:“这话大概不假。今天下午我搜他身上的时候,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
  看见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他咧嘴一笑。


  【注】G字是古特曼(Gutmen)的第一个字母。

  凯罗说,“我明白了,”不过笑容里带着怀疑。“他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凯罗笑容里的疑云加深了,“关系可大着呢。”他说道,又把两只手放在腿上,有意无意地用粗短的食指点点斯佩德。
  姑娘朝那个指头看了一眼,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说:“不是我,就是你。”
  “一点不错。我们还应该算上外面跟踪的那个小子吧?”
  “对,”她附和道,又哈哈一笑。“对,除非他是你在君士坦丁堡用的那个人。”
  突然间凯罗的脸涨得通红,他勃然大怒,尖声嚷道:“就不会是你安插的吗?”
  布里姬·奥肖内西从椅子上跳起来,咬着下唇。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脸色紧张发白。她三脚两步走到凯罗跟前。他刚要站起来,她就伸出右手,噼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指印。
  凯罗咕了一声,也立即还手打她耳光,还把她猛推到一边,推得她站不住脚,只发出短促低沉的叫声。
  斯佩德脸上毫无表情,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一把扼住凯罗的脖子直摇晃。凯罗喉咙格格作响,一手伸进衣袋里。斯佩德又一把抓住凯罗的手腕,使劲把他的手腕从衣服上扭开,强迫这只手朝侧面伸直。他扭着凯罗的手腕,直扭到凯罗松开软弱无力的手指,那支黑色手枪掉在地毯上。
  布里姬·奥肖内西飞快地把枪捡起来。
  凯罗因为脖子被卡着,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是你第二次动手揍我啦。”他眼睛虽然因为脖子被卡着有点突出来,眼神却仍然冷冰冰,气势汹汹。
  “对,”斯佩德吼道,“你挨了揍,就会甘心认打了。”他放开凯罗的手腕,又张开大手,往他脸上猛抽三下。
  凯罗想往斯佩德脸上吐唾沫,可是他嘴巴干得吐不出来,只做了一个愤怒的姿势。斯佩德又往他嘴上打了一巴掌,把他的下唇也打破了。
  这时门铃响了。
  凯罗眼珠骨碌碌一转,紧盯着通走廊门的过道。眼神里这会儿不是愤怒,而是警惕。姑娘喘着气,转过身去望着过道,神色惊惶不安。斯佩德阴郁地朝凯罗看了一会儿。只见他嘴唇鲜血直淌,不由后退一步,扼住脖子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谁来了?”姑娘走到斯佩德身边轻声问道。凯罗的眼珠骨碌碌又转回来,也含有同样的意思。
  斯佩德烦躁地回答:“我不知道。”
  门铃又响了。这回按得更急。  棒槌学堂·出品
  “好了,别出声。”斯佩德说,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斯佩德开亮过道的灯,打开通走廊的门。邓迪警官和汤姆·波劳斯站在外面。
  “嗨,山姆,”汤姆说,“我们想你大概还没睡。”
  邓迪光点点头,没说话。
  斯佩德好声好气地说:“喂,你们哥儿俩专挑好时辰拜访人家,现在什么时候啦?”
  邓迪这才平静地说:“我们要跟你谈谈,斯佩德。”
  “好呀。”斯佩德站在门口,挡着路。“有什么话就说吧。”
  汤姆·波劳斯迎上一步说:“我们没必要在这儿谈吧?”
  斯佩德站在门口说:“你们不能进来。”他语气里稍带几分歉意。
  汤姆那张粗里粗气的脸差不多凑到斯佩德鼻子下面,做了一个亲切嘲弄的表情。不过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仍旧兴高采烈地闪闪发光。“到底怎么回事,山姆,”他抗议道,还开玩笑地伸出大手朝斯佩德胸前推推。
  斯佩德顶着这只推他的手狞笑着问道:“打算来硬的吗,汤姆?”
  汤姆嘟囔说:“唉,看在上帝份上。”一面缩回了手。
  邓迪咬着牙,牙缝里迸出一句说:“让我们进去。”
  斯佩德嘴唇一掀,露出尖牙说:“你们不能进去。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进去吗?要么在这儿谈,要么滚你们的蛋。”
  汤姆哼了一声。
  邓迪还是咬着牙说:“你跟我们合作一点会有好处,斯佩德。你逃得过今天明天,可逃不过后天。”
  “你有本事就来拦住我好了。”斯佩德神气活现地回答。
  “我偏要试试。”邓迪背剪双手,那张铁板的脸硬凑到这个私人侦探面前。“人家都在议论你和阿切尔的老婆合伙欺骗阿切尔。”
  斯佩德哈哈大笑。“这话听起来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难道没这回事?”
  “根本没这回事。”
  邓迪说:“人家都说她打算跟阿切尔离婚,然后跟你过日子。可他不肯,有这么回事吗?”
  “没有的事。”
  “人家甚至还说,”邓迪不动声色地说下去,“你是有意派他到上次那个地方去的。”
  斯佩德像是有点被他逗乐了,说道:“别那么贪心不足。你不能一次把几条人命案子都算在我账上。你最初以为我杀了瑟斯比,因为他杀了迈尔斯;如果你又说迈尔斯也是我杀的,那么头一个想法就站不住脚了。”
  “你没听到我说过你杀了哪一个吧?”邓迪回答道,“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不过就算我这么说吧。两个人都可能是你杀的,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哦嗬,我杀了迈尔斯去夺他的老婆,再杀瑟斯比,是为了把迈尔斯这条人命案栽在他身上。这个推论可真他妈的高明。等我什么时候能再杀一个人,好把瑟斯比这条人命案再栽在他身上就更好了。这事几时才算完呢?你是不是打算把今后旧金山所有的人命案都算在我账上?”
  汤姆说:“唉,别开玩笑了,山姆。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跟你一样不喜欢这些事情,可我们有我们的公事。”
  “我希望你们能够找点别的事干干,别老是深更半夜的跑到这儿来,问上一大堆愚蠢透顶的问题。”
  “而且得到的回答全是弥天大谎。”邓迪不慌不忙地加了一句。
  “你放心好啦。”斯佩德警告他。
  邓迪朝他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又直盯着他眼睛说:“如果你说你和阿切尔老婆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你是在骗人,我的话没错。”
  汤姆的小眼睛里有种大吃一惊的神色。
  斯佩德舌尖舔舔嘴唇说:“原来你是打听到这个最新消息,才半夜三更赶到我这儿来的?”
  “这是一个原因。”
  “还有呢?”  棒槌学堂·出品
  邓迪嘴角撇下来:“让我们进去。”他意味深长地朝斯佩德站的门口点点头。
  斯佩德皱着眉,摇摇头。
  邓迪嘴角又抬起来,得意地对他狞笑。“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他对汤姆说。
  汤姆两只脚不安地动来动去。他谁也不看,只是含糊其词道:“天知道。”
  “怎么啦?”斯佩德说,“猜谜语吗?”
  “得了吧,斯佩德,我们走。”邓迪扣好大衣。“我们有时还会来看你的。说不定你在跟我们唱对台戏。再想想吧。”
  “哦嗬,”斯佩德咧开嘴笑着说,“欢迎随时光临,警官。我几时有空会让你们进来的。”
  起坐间里传来一声尖叫:“救命!救命!警察!救命!”声音很响,又细又尖。是乔尔·凯罗的声音。
  邓迪警官刚要转身,又停下了。他重新面对着斯佩德,毅然决然说:“我想我们还是要进去看看。”
  这时又传来了短促的搏斗声,拳击声,蒙住嘴的喊叫声。
  斯佩德脸上不大高兴地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我想你们可以进去了。”他让开了路。
  警官和探长进门以后,他关上走廊门,跟他们一起回到起坐间。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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