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生一个沈三白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沈三白著的《浮生六记》。这世间的奇文粗粗一读便再也放不下了。
想象着那个号称康乾盛世的年代,在江南的苏州城有这样一位性好优游、通脱放达的少年。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芸娘,一位兰心蕙质的江南女子。他们自由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空气,无拘无束过着唯美而恬淡的生活。从他们年方豆蔻时两心相许的羞羞涩涩到新婚燕尔的眷眷闺情,从品文论诗到易妆同游,到后来同甘苦、共患难,这对同命鸟在那个道统年代竟是如此出奇另类!那些玲珑剔透的性情文字,那种放达自如的心境与襟怀,那些大量真实而富有情趣且不可复制的生活细节,让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作者沈三白,真名为沈复,字三白,号梅逸。生于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卒年不详。长洲(现在江苏苏州)人。工诗画、散文。至今未发现有关他生平的文字记载。《浮生六记》前有引文云:“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据此来看,他出身于幕僚家庭,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曾以卖画维持生计。与妻陈芸感情甚笃,因遭家庭变故,夫妻曾旅居外地多年,历尽坎坷。妻死后,他去四川充任幕僚。此后情况不明。《浮生六记》共六卷,每卷皆有小题,依次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据考证,最后两卷系伪作,文字亦不如前。
沈三白,这个如此清俊通脱的江南少年原来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没有任何所谓的“功名”。他所写的《浮生六记》是明清以降少有的性情之作,胜过了宿儒笔下的洋洋万言,也胜过了汗牛充栋的画瓢之作。
《浮生六记》所记者,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小琐事,而正是通过这些琐事流露了沈三白自然、率真、活泼的人性,以及他不凡的审美情趣。同时,沈三白这些纯个人化、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写作,让今天的我们能够在方正平直的史籍之外,能够呼吸到那个年代真实而质朴的生活气息和平民意绪。
读着三白的文字,那些繁密的生活细节透露着那个时代人们日常生活的真相,透露着一种平凡、率真而富有艺术情调的人性,特别是透露着自古繁华之地江南士众意识中一种特殊的萌动:竟会有人不再以读书求仕为人生目标,而醉心于生活本身的美与真,追求着自我与情爱的意义和价值!另一方面,古代文人很少能把女人当作真正平等的人去对待,对于美女的赞美,多是一种对象化的赏玩姿态,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和自己完全平等的人。沈三白笔下表露的夫妻情爱之中,却有着尊重女性人格的现代爱情因子,这与夫为妻纲的传统家庭模式形成鲜明对比。这不正与同时代横空出世的《红楼梦》是一脉相承吗?沈三白和芸娘宁求真爱,不向世俗妥协的生活理念,不正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现实版吗?可见曹雪芹能写成这部煌煌世制,能够发出那种追求人性完美和情爱自由的呼声,是有着深厚现实土壤的。正是那个年代晃动着无数沈三白和芸娘的身影,才诞生了宝黛这样全新的爱情与人格模式。
二、事如春梦了无痕
清人王韬称赞《浮生六记》:“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难得的是,此种深情与缠绵既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未婚恋情,也非“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婚外恋情,而是婚姻中的夫妻恋情。沈三白笔下的夫妻之情自有一番风流蕴藉,让人羡煞鸳鸯。先看他们婚前那一段青涩的情感吧: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沈三白与芸娘乃表亲,与红楼宝黛颇为相似。只是生而颖慧的芸娘四龄失怙(丧父),家徒四壁,全家靠她一双巧手做女红谋生。让人称奇的是,芸娘学语时即能口诵白居易的《琵琶行》,识字竟是无师自通,并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真奇女子也!难怪两小无猜的沈三白“非淑姊不娶”了。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好一个偏心的芸娘,居然偷偷给心上人藏粥,让其堂兄撞见了弄得“上下哗笑之”。青梅竹马的青涩爱情让人不觉莞尔。
再看新婚燕尔的洞房之夜: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段文字弥漫着一种春情,却是美而不淫。此时芸娘的回眸微笑,却是天下无数新娘共同的美丽,一种难忘的风情。小别重逢后的夫妻之情竟也如此美丽:“居三月如十年之隔……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这样美丽的春闺,美丽的人性,在号称“道统”治世的年代显得益发难得与珍贵。
三、何事小别胜新婚?
其实,上面讲到的那次“小别”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
自从芸娘初嫁到沈氏这“衣冠之家”,她颇似初进贾府的林妹妹,处处小心,事事留意:“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每天曦光初现,这位小娘子就急急忙忙地披衣起身,好象有人在急促地叫唤她一样。以致于沈三白笑道:“现在又不是你偷偷给我吃粥那会儿了,还怕人笑你呀?”芸娘却道出了她的心曲:“那时给你藏粥传为话柄。现在倒不是怕人嘲笑,而是怕父母大人们说我懒惰。”结果弄得三白老兄也只好跟着早起。这段夫妻对话真实而风趣,同时也隐隐透出那个年代的某些人情世态。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嫁到“衣冠之家”,有着诸多的微妙心思。芸娘的心地善良而敏感。
然而,新婚不久,三白却不得不受父亲之命,前往武林赵先生处受业读书。夫妻临别,三白心情怅然,又怕芸娘伤感流泪。然而芸娘反而强颜劝勉,还帮这小丈夫整理行装,到晚上才蓦然发现芸娘神情有异。到了分别时,芸娘小声对夫君嘱咐:“没人照顾你了,自己去了以后多加小心。”登舟解缆时,我们的三白老兄看见河岸边正桃李吐蕊时节,心情却似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武林读书的三个月里,三白兄觉得仿佛过了十年。芸娘虽时有书信来,信中却多是勉励他一心向学之语,然后就多是寒暄客套话。这让三白“心殊怏怏”。每当竹院里起了风,月光映上蕉窗之纱,三白就会想起他的芸娘来了,连梦里都是她的影子,一笑一颦,一行一止,一声一息。好在赵老先生是过来人,情知这位新婚不久的弟子深情难却,每每人在书院,心寄娇娘。便认真地给三白的老父亲写了封信,出了十道题目,让他暂回家去。三白心头自然是大喜过望,他自己形容如“戍人得赦”,马上“漫卷诗书喜欲狂”,收拾好行装,登舟解缆还乡。在舟行水上的涛声桨影里,三白“反觉一刻如年”,归心似箭。回到家里,他自然是先到母亲那里问安。然后就匆匆直奔自己房里。芸娘起身相迎,两人握着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真是性情中人,多情种子。纵有千言万语,不及三白绵绵之笔,寸寸琴心矣!。
四、品诗论文何风雅?
有清一代,除官宦富贾人家的千金小姐可以受教读书外,一般贫寒之家的女儿多以女红为务,少有知书者。而芸娘是个异数,小时呀呀学语时就背会了《琵琶行》,此后仅凭自己强记居然能识字断文,还能吟出一些佳句来。而沈三白正是看中了她的灵慧可嘉,才结成了佳偶。此后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共同的志趣成为他们重要的情感维系。
正是六月入伏的炎夏间,三白夫妻所居住的内室热如蒸笼。而沈家所居住的沧浪亭爱莲居西间,有一名为“我取轩”的小轩居正好临水取凉。且有老树浓荫覆窗,让屋里一切都变成怡人的绿色。三白中意此居,便禀明老母后和芸娘信到了这里。芸娘终日陪伴夫君读书论文,谈花品月。到了兴致高处,小两口还喝点酒来助兴,三白教她以射覆为令,输者喝酒,芸娘每每到了三杯即醉。三白至微熏处,颇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
而夫妻间的品诗论文也颇有趣。芸娘问三白:“各种古文,宗何为是?”意思是那么多的古文,我若想学当以何种为宗?(一副恭敬的弟子口气,呵呵)
三白便端起老师的架子侃侃而吹:“战国策、庄子(南华经)以其灵快可取;汉时匡衡、刘向的文章以其雅健可取,司马迁、班固以其博大可取,韩昌黎(韩愈)以其浑厚可取,柳柳州(柳宗元)以其峭拔可取,欧阳修(庐陵)以其跌宕可取,三苏(苏洵父子)以其辩才无碍可取,其他的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干的骈文,陆贽的奏议等等,可资学习的多了去了。只看你慧心去领会了。”
三白确是博学,但对芸娘这样云山雾罩地海侃一通,却是不得要领,说了等于没说。芸娘却自有一番见解:“学习古文吧,我看全在于见识阅历和意气雄浑。女孩子去学那个有点勉强。只是对于诗词之道,我还有些感悟。”
看来,芸娘虽不及三白读书多,但看问题却是透彻而切实。她对古文大家们以一句“识高气雄”而概括亦甚精当。大凡古时文章高手多是经纶世务、纵横古今的人物,学力、胆识均非凡流俗儒可比。而诗词之道却正好相反,有知识者未必能写出好诗。而好诗必出自多情善感者之手。
沈三白大概也同意了芸娘之见,便问道:“唐朝时的科举考试倒是以诗取士,而学诗必以李白、杜甫为宗,那你喜欢哪一家的呢?”
芸娘说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三白奇怪地问道:“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以杜诗为宗,你却独爱李太白,为什么?”(给个理由,先,娘子,呵呵)
芸娘倒是侃侃而谈:“格律谨严,词旨老当,确实是杜少陵所独擅胜场。但李太白的诗篇宛如姑射山之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清水芙蓉,天然真趣,令人可爱。我这么说倒不是说杜少陵的诗就比李太白逊色,不过是我个人之私心偏好杜少陵心浅,而爱李太白心深。”
三白大笑:“我倒没有料到陈淑珍(芸娘之小字)乃是李青莲的隔世红颜知已呀。”
芸娘也莞尔一笑:“我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先生呢,经常感怀于他的诗句,从来没有表露而已。”
三白又奇怪了:“这话怎么说呢?”
芸娘解释道:“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三白恍然悟道:“这倒真是奇事一桩了!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而我恰好字‘三白’,正好是你的老公,你与‘白’宇何其有缘哪?!”
芸娘格格笑道:“是咯,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三白听了也大笑。
三白又问道:“你既知诗,也应当知道赋之高下弃取吧。”芸娘(想了想)说道:“《楚辞》为赋之祖,可我所知甚浅,学起来费解。就汉晋文人的赋作中调高而语炼者,似觉司马相如为最。”
三白戏道:“当年卓文君之从长卿私奔,也许不在琴声动听而在此赋吧。”两人相视大笑而罢。
其实,依笔者看来,世人学杜诗者多,一是因为杜诗技术含量高,易于入手,二是格律音韵森严正是唐时以诗取士的重要标准。而李太白的诗全在个性中的天分才力,诗风飘逸如神仙踪迹,难于揣摩。故杜少陵称圣而太白称仙矣!芸娘爱太白诗风,正见其不拘一格的性情。
上面那段文字的原文如下: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此段文字让人不觉想起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夫妻故事:十八岁那年,李清照与年轻的金石学家赵明诚结了婚。婚后,夫妇两人读书作诗,收藏古籍、书画、金石、史料等。夫妇还常常在饭后坐在“归来堂”,一边烹茶,一边打赌考记忆,各人猜说某件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猜中者为胜,罚败者饮茶。当时博学多才的赵明诚常常输给李清照,清照赢得高兴处,连口中的茶水都喷出来,溅湿了衣裙。
后面沈三白问赋,说到了司马相如,又谈到“相如琴挑”、“文君当垆”,芸娘是聪明人,当下也许应是会心地一笑。其实,回首沈三白与芸娘此后的坎坷流离,这两对夫妻竟不无相似之处。且不管他,只谈现在吧,三白和芸娘在洞房读《西厢》,在“我取轩”谈诗论文,射覆品酒,还有芸娘与那李太白、白乐天和沈三白的“白字之缘”,岂非是双鱼比目、鸳鸯交颈的美事佳话?
想到这里,我还想一对文人夫妻,陆游与他的表妹唐宛,“东风恶,欢情薄”,一个是错错错,一个是莫莫莫,也是被家庭所误的苦命鸳鸯。不过好在历史有所进步,尽管家中父母将芸娘逐出家门,沈三白始终没有与芸娘分开过。
五、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对往事的回忆令人感叹,很多十几年前的一些生活细节、前尘往事都历历在目。尽管他的笔触冷静而平和,但很多文字是含了泪水的。不过那些坎坷之事先不去提吧,时间是循序渐进的,目前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沈三白自述性情素来爽直,有些落拓不羁的浪子气。而芸娘在他眼里却有些“迂拘多礼”。比如,三白为芸娘偶然整整衣袖,芸娘总不忘说一声“谢谢”或“得罪”;有时递给她一把手巾或折扇,她也必定起身来接,颇有点举案齐眉的意思。这可让沈三白觉得生分,久了甚至生厌,不满地说道:“我说娘子,你老这样我可受不了。这还象两口子吗?老祖宗都说了:‘礼多必诈’。算我求你了,咱们不搞这套虚的成不成呵?”
芸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解释道:“恭而有礼是好事,怎么就说‘礼多必诈’了?”沈三白的口气和今天的反孔愤青差不多:“恭敬在心就行了,那套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吧。”
芸娘辩解道:“那天下至亲莫如父母,难道在他们面前就可以恭敬在心而行为放肆吗?”这话在那康乾以仁孝治民的时代,分量可够重的,不象我们今天听来只是随口一说。
沈三白果然只得答道:“我刚才是开玩笑呢,就那么随口一说。娘子别生气呀。”
说实话,这沈三白有点不识抬举,人家恭敬有礼地来对他,他还反而笑话人家。在妻管严的时代,他受的这份待遇该羡煞多少老少爷们儿!芸娘这时开始晓之以理:“世间夫妻反目的事儿都是因为玩笑引起的,以后可别再冤枉我了。我那样对待你,你却嘲笑人家,真是让人郁闷死了!”后面这话有点撒娇的味道了。
果然,三白看她那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儿,将其揽入怀中,估计“乖乖”、“宝贝”之类甜言蜜语灌了不少,芸娘这才“解颜为笑”。但是芸娘仍然坚持她的做人理念,从此“岂敢”、“多谢”、“得罪”之类几乎成了她的语气助词,说话必带的口头禅。有点宝钗的温柔敦厚劲儿了。
就这样,梁鸿接了孟光案,这“齐眉举案”的日子就过了二十多年,奇怪的是,夫妻感情也保鲜了二十多年。按三白的说法:“年愈久而情愈密”。两口子在家里碰见,或是在外面窄道相逢,或在路上邂逅,都会不自觉地握手相问:“到哪儿去呀?”其情如友,呵呵.
沈三白还写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生活细节。笔者对清代民间生活习俗不甚了解,故而不好评说。那就是那时夫妻能否并肩而坐,按一般民间的礼数,夫妻二人能否同时坐在一张条凳上。这里沈三白专门写道:“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同行并坐怎么要避人呢?相信不少人有我同样的疑问,有知者可以相告。
芸娘有时与人正在说话,看见三白过去,必定会起身挪动一下,与三白并肩而坐。这种情况开始两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却习以为常。
沈三白写到此处,有些洋洋自得:“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亲昵中有礼,有礼中又见亲昵。这就是沈三白与芸娘爱情保鲜的秘诀?以今天眼光看来也不无道理,夫人给你倒了洗脚水,你多少得表表谢意,别大大咧咧象是该享这福的傻爷们儿。老公哪天难得给老婆献了回殷勤,老婆也大可给他砸个香吻过去,别象老公欠你什么该还似的。
接着说,转眼到了七夕,芸娘在“我取轩“摆下香烛瓜果,和三白同拜“天孙”。沈三白刻了两方印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一枚为朱文,属阳刻之章(即凸文);一枚为白文,想是阴刻之章(凹文),然后三白郑重其事地将阴刻的白文图章交与爱妻之手,自己留下阳刻的朱文图章:“娘子,这算是我们以后通信的信用章吧。”
三白没有写芸娘当时的神态表情,但想象得出,芸娘当时心里应是“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眸中想必也是莹莹然有泪光吧。可现代人煽情的路数沈三白玩不来,而是留下了虚笔,让我辈去字里行间想象了。接下来,沈三白便是一派文彩斐然的文字: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这笔墨有点苏子瞻《前赤壁赋》里那月静天高,纤尘不起的味道,也有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味道。芸娘的那句话也有点哲学意味,甚至有些禅意在其间。
芸娘的启蒙师白乐天诗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到了沈三白这里,便应是“七月七日‘我取轩’,正是卿我情浓时。”
天高地远,澄月如水,夫妻二人,窃窃私语,你侬我侬,心证意证,有如泥人儿,打破了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山陵崩,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