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破虏军里那位湘夫人又是谁?”
天边露出黎明之白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的睡下了,连城却在与钱大人进行一场绝不愉快的沉重对谈。
钱大人脸色灰白,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也知道,北疆的破虏军是先帝的那位宸娘娘统带的,在与鞑靼的激战中,军中出现了一位很厉害的暗杀者,大人都称她为:湘夫人。”
“据说湘夫人是那位宸娘娘的侍从女官之一,又有传言说她是从小精心培养的隐门杀手,却从来没人看过她的长相。只知道她杀人时盛妆华服,梳着古时高髻,脸上绘了浓艳油彩,矫若惊鸿,一击必杀!”
“谁也不知道这位湘夫人是什么人,后来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大概也死在那场变故中了吧!”
钱大人说起那场对破虏军的屠戮,仍是语带含糊,有所顾忌。
“是你们对破虏军下的手?!”
连城继续逼问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人都死绝了,凶手也已经抓着,还有什么再提的必要!”
钱大人突然暴怒,站起身来指着连城的鼻子怒骂道:“老子满手血腥是不错,但都是得到上峰命令的,从来没有自作主张!你们文人骂什么‘为人鹰犬’,那老子们也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狗!再说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倒霉死了活该,你唠唠叨叨是想替谁讨公道!”
连城悚然一惊,无边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强自克制,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残杀破虏军,还是屠杀百姓假报战功,都是朝廷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破虏军上下是那位娘娘的心腹,要是让他们完好无损,先帝和太后娘娘怎么睡得着?但杀了他们,朝廷要再获战绩就很不容易,偏偏要取几个大捷;爱安定民心……这都是朝政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连城看着那张得意暴戾的脸,,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压制住心中怒意,站起身来就朝外走。
“凶手抓住了,风雨也停了,那些官兵大概明天就能上岛找我们了。”
去了心腹大患,钱大人似乎很轻松,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随即伸了个懒腰,大声叫道:“来啊,把那几个舞姬给我叫来,唱个小曲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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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一片平静,大家都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到了黄昏,风虽然肆意,但雨势却渐渐小了,岛上的兵士发出欢呼声,原来对岸有人以旗语对答联系,随即又飞来信鸽,告知明天一早就可以派船登岛,解救岛上诸位,这一消息顿时让所有人吃了定心丸。
兴致高昂的钱大人更是笙歌高扬,喝了个痛快,拉着连城说了半天醉话这才回房。
南侧的飞轩露台建在高崖绝壁之上,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之声,好似天地万物都已经归为混沌。渐小的风声之中,有飞鸥鸟声低鸣,远处一片波光粼粼,身边却只有孤灯如豆,四目相对。
“明日就可以安全回到岸上了……”
连城目光凝聚在佳人身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沉声说了这一句。
“只要人心安稳,在哪里都是一样。”
顾夫人轻叹一声,对上他灼热而不避讳的目光,却没有羞涩移开,良久,她绽开一道浅笑,叹道:“只是我的身份,从顾夫人变成了未亡的孤孀。”
“顾夫人的身份,对你来说也是一道樊笼而已——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是吗?”
顾夫人的笑容憔悴而娟秀,含着苦涩与疲倦。
“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久,太过漫长,太过绝望,终于可以停下歇脚,你却告诉我,有更长的路要走?”
她凝望着他,声音有些飘忽,笑意之间有苦涩,却也有少女般的俏皮,“我已经走不动了,你会背我吗?”
连城的声音里带着沉稳与希冀,“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你希望,我愿意伴随在你身边。”
望着她含笑的眸子,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清晰而紧张,怕她拒绝的小心翼翼,“这一生一世,我都愿意照顾你,爱护你!”
灯光朦胧之下,她突然笑了,笑得温柔妩媚,开怀畅意,“有你这一句,就足够了!”
连城见过的美人很多,但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脸,却在她这一瞬的笑容前黯然失色,他的心砰砰直跳,好似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仍是那般微凉,宛如象牙般洁白柔和。
执子之手,就订下这一生之盟。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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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三更,万籁俱静,只显得窗外风雨潺潺。
深闺之中,两道银红软烛静静点燃着,画屏初展,有人沐浴过后,换了一身白色深衣,广袖曲裾,顿时古意盎然,宛如神女。
她对镜而坐,静静的研磨着胭脂画彩。
嫣红朱砂在盘中浓稠翻滚,宛如沙场上流不尽的敌之寇血……冰霜清冷的粉白,好似断气倒地的众兄弟面庞,历历书写着死亡的不甘与冤屈。
十指越磨越快,仿佛这二十多年的岁月一般,恍惚而过……
用白绫束住额发,两鬓以玉篦插梳,露出略见细纹却仍旧美貌的面容,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由茫然逐渐转为冰冷犀利。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当年的她,宛如楚辞中的女神湘夫人,纵横千里,视敌军于无物,取人首级于无声无息。
即使在这深闺樊笼里过了二十多年,依稀之间仍可见当年的风采。
玉腕轻悬,毫笔蘸了画彩,在脸上涂了重重的一笔,浓艳入骨,迅速的洇染开来。
窗外风雨交加,宛如鬼哭,枝叶敲打着窗纸蓬蓬,雨夜的冷意从缝隙中脉脉袭来,轻轻拂动她的衣衫。
她的心底却有一道无形的火在燃烧。
朱砂染上脸颊,配以冰冷的粉白,精心描绘着每一点的花纹图案,再以小刷子点了靛蓝的黛彩,在上下眼睑间加重渲染。
耳边依稀有楚辞的诡音古唱,这是她幼时在南方的街巷民众间学来的,初时只是好玩而已,却在主上林宸和众兄弟的戏谑下,干脆以此面目震慑敌人。
残灯明灭,满室昏暗,她对镜细细抿了口脂,放下头巾,重新梳起高髻。
“小雪,你梳起高髻来还真象神女娘娘……”
“娘娘你又调笑我来着……”
“哎呀,我怎么敢捉弄小雪来着,一纸楚辞,一柄玉尺就要让我人头落地了,还是等你未来的夫婿给你闺房画眉,好好服侍你这坏脾气吧……哈哈哈哈……”
“哈哈,我是湘夫人,娘娘你就是那湘君,若是你一去京城不回来,我就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
旧日的谈笑嬉戏言尤在耳,她闭上眼,任由两滴清泪滑下,染糊了浓艳的妆容。
用力替自己补着妆,她心头的那一簇火,却是越燃越盛——二十多年来,它都秘密的压在心中,不曾有丝毫吐露,却也不曾有半点熄灭!
良久,妆容画成,她对镜端详片刻,随即拂袖而起,轰然一声推倒屏风,从边缘木框之中抽出锋利玉尺,转身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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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人的院中一片寂静,大家在前半夜的笙歌欢娱之后都睡得很熟。
她的脚步轻而稳健,一步一步向前。
门被无声息推开了,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借着天光看向床上两人。
钱大人裹在被中,正露出一双粗黑膀呼呼大睡。
玉尺一闪,把他敲醒,随即锋芒一闪,直指钱大人咽喉!
出现在他眼前是白衣高髻的女子,妖异瑰丽的浓艳画彩,看似戏台上的人物,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
“湘……湘夫人!”
他颤声低喊道,两条腿都在打着哆嗦,“你,你居然还活着!”
“很意外是不是,当年屠杀我破虏军众将领的就有你,看着脚下那么多尸体,你以为所有人都成了尸体一具?!”
冰冷的笑声从朱唇中逸出,绝艳的妆容下却是死神般的意志,“我们的将士血染沙场,却遭遇君王的猜忌和灭口,而你们这群侩子手却因此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以为自己能逃过?”
钱大人把心一横,正要尖叫,却被对方扼住脖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听她冷然一笑,“你是第三个,林南和顾逊都已经去见阎王了,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罪过比你更深。”
原来那两个人不是被那个小妾孙氏杀的,而是被真正的湘夫人所害……钱大人只觉一颗心都掉到了冰窟了,他呜呜连声,似求饶哀告,却换不来对方任何一丝怜悯。
“已经迟了!你们当初可曾对我们破虏军有任何手软?!死者的冤魂已经在阴曹地府里等了你二十五年,你怎么逃得了?!”
她冷然一笑,玉尺抵着咽喉,迫使他张开嘴,拿出一颗药丸,猫戏鼠一般凑在他嘴边。钱大人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你,你要给我吃了什么?”
“快速让人睡死的毒药……”
看着钱大人瞬间苍白的脸色,她含笑解释道:“作为指使孙氏杀人的幕后凶手,你已经把所有仇人都除掉,自己也再无求生之念,于是写下遗书坦诚罪行,自己服毒自尽了。”
她悠悠的说道,却让他肝胆俱丧,吓得浑身酥麻,拼命摇头否认——
“你,你这是要栽赃陷害!”
他豁尽全力要呼喊,却被瞬间点住哑穴,动弹不得。
“湘夫人”另一手取出一封准备好的遗书,放在他内袍口袋里,绝丽笑容宛如盛开的魔魅罂粟,“遗书里写得很清楚,你是破虏军暗中的同情者和支持人,为了报复多年前的屠杀血仇,你怂恿林南把大家召集到这个岛上,对他们展开了一连串的暗杀计谋。”
“先前江南那些官员的死,也是你一手操纵……哦,险些忘了,顾逊的那个小妾孙氏,一开始不就是你介绍给他的吗,这可是顾家管家和下人都能证实的。”
钱大人简直毁青了肠子,他本人是青楼楚馆的资深嫖客,经常喜欢介绍同僚好友去梳拢一些青倌人或是从良的名妓,孙氏当年还没开苞,正是水灵灵一个清秀小美人,他一时多灌了些黄汤,就拍胸脯替她介绍了顾逊,很快她就成了顾家的小妾。
这事如果跟那封伪造的遗书一对照,简直就是铁证如山,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他是幕后黑手、阴谋原凶!
钱大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又急又是绝望,偏骗那声音还在不疾不徐的传来:“从一开始,我就准备好让你来背负这个‘幕后黑手’的名头了,我刻意把连城引来岛上,就是要让他见证这一连串的凶案,亲眼见证你的阴谋败露。”
钱大人看着自己胸口半露的信封,那“绝笔”两字十成十就是自己的真迹,仿造得如此逼真——临死之前,他凭着一股蛮劲拼命反抗,却被捏开喉部关节,就要把药丸塞进去。
就在这一刻,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急喝:“住手!”
房门瞬间被巨大力量撞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提着风灯匆匆而来的连城。
“是你呀……来的真快,这么快就发觉了。”
湘夫人一愣,面色也变得更白,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轻笑着说出这一句。
但她的眼,却是凝视着那人,一点一滴都不肯移开。
“我也没想到,‘湘夫人’竟然会是你!”
连城努力让之间保持平静,但他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浑身的血脉都在奔腾激涌,连嗓音都变得沙哑沉痛,“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顾夫人晴雪大笑出声,眼中闪过耀眼的光芒,“从头至尾就是他们这三个人自作孽,我不过是顺手给了他们最完美的结局。”
她冰冷而沉静的嗓音回响在暗夜里,“林南色欲熏心,倚仗太后那个贱人的权势,要逼我女儿作妾,而顾逊身为我的丈夫,玉儿的父亲,却助纣为虐,卖女求荣……他们这群人非要上岛来花天酒地,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正是给我提供了绝佳的动手机会!”
话音未落,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轰然爆响,顿时窗外浓烟滚滚,巨响四起!
“你……!”
连城终于发现不对,却见她轻声一笑,意态慵懒随意,“爆炸的是周大人的院子,他现在应该已经粉身碎骨了。”
“你哪来的火药?”
“胡蜂的蜂蜜中可以提炼出一种膏浆,混合黄磷就成为绝佳的爆炸药引——我带那么危险的一罐野胡蜂来,可不仅仅为了让它蛰人。”
连城悚然一惊,瞬间想通了一个盲点:那罐野胡蜂被放在马车暗格里,和洛宁书贴近,他原以为是孙氏不顾洛宁书死活,但如果她是连环凶案的主谋,真要是放任胡蜂蛰死了人,等顾玉把人从暗格放出来的时候就要闹开,这对杀人者来说是毁灭性的暴露!
真正的原因是:野胡蜂真正的主人对它们训练有素,根本不担心他们逃出罐子蛰中洛宁书。
“那孙氏为什么承认呢?”
他问出了声,随即意识到周大人那边情况紧急,却见她逼住了钱大人的咽喉,“你敢动一步,我立刻切断他的呼吸!”
连城的脚步僵住,只听她幽幽道:“孙氏也是苦命人,一开始我就知道她身世有疑点,但还是暗中设计,让钱某怂恿我那位夫君纳了她,没想到她一直不敢下手。这次我干脆利落杀了人,她反而跳出来替我背负罪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连城倒是猜出了孙氏的心思:她最想杀的是屠杀她家人亲属的钱某和伪造捷报的顾逊,但既然失手,干脆承认前两起命案是她做的,这样真正的凶手得以逍遥法外,迟早会替她把钱某杀掉,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此时窗外已是人声鼎沸,火光渲天,连城微一走神,却见她眼中闪过一道狡黠和绝然,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却听一声惨叫,钱大人已经被她的玉尺斩断了头颅,圆溜溜一颗滚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