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我们这代人,血都流过了,还会流泪吗?
《归来》剧终,冯婉瑜和陆焉识在火车站举牌接陆焉识,座位上没人离去,京城的“礼让”让人感觉郁闷。身边座位上的后生问我:“阿姨,好看吗?”这如何作答呢?我只能说,演的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是把人变成鬼的故事。
回家后,女儿问我哭了吗。哭?我们这代人,血都流过了,还会流泪吗?
我父亲是四十年代重庆一个大户人家的幺少爷,旧学殷厚,上海辅成法学院的高材生。长江上第一艘货轮有他家(我爷爷)的股份,家里唱堂会请的常常是当红的厉家班,陪同看戏的也有胡蝶、苏绣文这样的名角。大学时用度颇夸张,票子用完直接到自家商铺去支取。就连搭配西装的领带都按色阶排序,一长排挂在衣柜里。每天必换,从不重复。
我母亲是重庆一个开明富绅家的二小姐,姐妹三人都就读于辅成法学院,是大学里名噪一时的京剧票友。暑假时姐妹三人常坐着滑竿,一起到南山一带避暑飚戏。杨二小姐(我母亲)面容娇美,身型婀娜,是辅成法学院的校花。
解放前夕的1947年,这对花儿与少年结婚了。又共同受理想主义的感召,考入东北中学教师招聘团,赴大连任教。登船前夕,我降生了。母亲留在重庆,父亲只燕单飞。几年后,父亲回重庆把我们接到大连。
没多久,反右运动开始,父亲的出身、做派、金链怀表、刻着USA的汤匙以及各种讲究的行头,都为他划成右派留下了铁证,并成功叠加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双料罪名。很快,父母离了婚,我们改随母姓。60年代,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从东北回到西南,辗转来到贵阳。
文革中期,父亲结束了塞外的劳动教养,右派摘帽,回到家却发现人去楼空。按政府提供的地址来到贵阳,辗转找到我们家。与父亲见面的场景有些怪异。在贵阳阴郁的天空下,在堆满煤巴、小猫食盆、流着几家人洗菜污水的小院坝里,我父亲的亮相十分惊艳。
身为刚出狱的十年劳改犯,他留着背头、蓄着中山胡、上身穿一件略旧的猎装式麂皮夹克,深灰色派呢斯裤子裤缝挺括,右肩上还挎着一个长方形套着皮套的珠江相机……院坝里的邻居都挤着来看他,议论这个人是不是归国华侨。
撰稿人提供的“父亲、母亲、母亲与我”三张旧照片
我倚在门边看着我的父亲,心情十分复杂。这人就是我爹,就是他害我不能参加红卫兵,不能参演《红赞歌》。他不是有罪吗?他不是劳改犯吗?怎么看起来比我们都过得好?
邻居们散去后,我在厨房找到父亲,我站在他面前,比他矮一个头,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历史问题?”他沉默了好一会,用带着浓厚川音的北方方言說,“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啥问题……应该就是思想改造。”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样的回答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对他积蓄已久的怨恨疑惑转为愤怒,我脱口蹦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被冤枉了这么多年咯?”
父亲说他已经摘帽了,要求和母亲复婚。当年的校花杨二小姐早已被清理阶級队伍,从学校下放到工厂,旗袍和高跟鞋已亲手烧掉,现在的她一身列宁装,短发用粗大的黑色别针卡在脑后。她不同意复婚,不解释,态度坚决固执,甚至还有些木讷,像失忆后的婉瑜。
父亲临离开貴阳时,给我在河滨公园照了张像,相片背面还用行书题写:黔中三月柳,塞外风雪天。幼女寄天涯,我行欲十年。我们全家还去照相馆合了一张全家福,相片背面父亲还是题字:吾儿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多年后,我看到俄国画家列宾的油画《意外归来》,画面是沙俄时代受迫害的知识分子,穿着褴褛的囚衣回到家中,一家人错愕复杂的表情。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人类的苦难是共通的。
现在的我已经年过花甲,从来没有人能告诉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到底是什么。但我们四姐弟却经历了因此带来的所有苦难,下过乡、做过工、修过铁路、用屈辱的方式换过饭吃。
19岁那年,我在砖厂上深夜班,冒着细雨,拉着砖胚,下坡时借着惯性快跑如飞,无数次人和板车一起翻进侧沟后,重新把砖坯搬上车板,深深的埋下头,身体与地面保持着45度锐角,咬牙瞠目,才有可能把满满的一车砖坯拉动。每每这种时候,我都会假想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猿从四足的进化为人,终于学会直立行走。但今天为了生存,我唯有退化为四足动物。
拉车上坡的45度角,成了我一生保持的上行角度。
电影的结尾很唯美,陆焉识和冯婉瑜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纯情地不改初衷。我所看到的现实却远没有这么简单。我的父亲回到北方后,继续当中学教师,一生中数次回到贵阳,希望复婚,但从未得到应允,等待复婚二十几年。1995年,他在独自生活的小屋里孤独去世。我们姐弟奔丧赶到时,看到他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月是故乡明。
我们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贵阳。一辈子拒绝复婚的母亲,和我们一起到墓园安葬了他,她说她以后也来在这里。2004年,母亲病逝,我们把他俩合葬在一处。墓碑上的照片是我选的,满山的墓园里,他们仍是一对璧人。照片摄于我们和他们都刻骨铭心的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那是他们初尝风霜的开始,从此,命运对他们了露出狰狞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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