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祭父文
静静地,静静地,您在这大山的臂弯里已酣睡了七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海棠、这苹果、这山楂、这酸梨,这松、这柏,还有这漫山遍野的刺槐,这树上树下的动物们都陪同您坚守着这片战地。
谁说草木无情?谁道动物无意?您栽培了它们,抚养了它们,安置了它们,它们是您的心血的结晶,它们更孝顺、更感恩、绝无世态之炎凉!
它们拥护在您的身旁,挡寒流、遮烈日;为您展献洁白的花,青翠的叶,红通通的果,黄橙橙的实;它们承欢膝下,撒娇身前,与春风共舞,与夏雨同唱,与秋云呼应,与冬雪嬉戏……
您从大山中走来,又回到大山的怀抱,大山赋予您使命,您是大山的魂,您走过的地方,山山水水城城乡乡都记录着您的传奇故事……
七沟的山刻写着:一九二七年腊月二十一日,逃荒者之家被狂风裹着的鹅毛大雪,卷进那所破烂的小庙,您被发配到这个世上。杏树园子、七家岱的山刻写着:给某家放猪、放牛的五六岁、七八岁的小孩—— -瘦骨嶙峋,满身倔强。
北票的山刻写着:十五岁的车老板、小长工,把欺人太甚的地主、资本家赵某打得跪地求饶,卧炕三月—— 一腔压迫恨,两拳阶级仇。
北票的矿井里刻写着:少年矿工,不堪目睹工友挨打,抡起十字镐,劈死日本兵——灭东洋威风,长民族志气。
啊!暴风雪迎来的您,从小就有暴风雪的性格,从小就横眉冷对这不平的人世,几代人的基因都集中到您身上,反!反抗!坚决反抗!
终于,在中共地下党的指引下,您拿起了枪!
建昌营当记得您:17岁的侄,带30岁的三叔,在这里秘密参加八路军——猛虎添翼,神威倍增。
新惠城该记得您:炮火硝烟中,镰刀锤头下,宣誓的师长的警卫员——十字披红双枪挂,左拳高举献终身。
朝阳城应记得您:您和您的侦察兵,烟土换大炮,中央军的一个榴弹炮团的全部装备全转到解放军手中—-不战而胜,冰消瓦解,一个炮团投诚。
北京城该记得您:1946年,那么多的共产党人、政治犯,从傅作义守军的眼皮下的监狱中,悄悄接走。在营救队伍里,四野来的有您这个侦察排长和师四科科长——奔走江南走后门,寻找那个高级军官的师傅和老娘。
避暑山庄许记得:石觉的十三军驻热河时,南营子、南菜园、西大街上忽隐忽现的商人、公子、小叫化——可能就是您和您的侦察兵。
辽西、热北的绿林道许记得:曾与之周旋过的共军便衣“紫棉袄”,就是您——敌伪军警土匪忌讳的“紫棉袄”。
锦州城更记得您:攻坚战前,那个几进几出深入虎穴,抓舌头、踩地形、接情报的23师的侦探;那个舍身穿过开阔地,多亏天降大雾的掩护炸了铁道,阻住敌人增援的开路先锋;那个喋血在十字街头暗堡前的尖兵。
啊!您有农民的吃苦耐劳,有矿工的坚强无畏;您有大山给的勇敢,有辽河热水给的聪明智慧;您把阶级仇压入弹膛,把解放志凝在刀尖;您在枪林弹雨中成长,在惊险奇绝中成熟;革命熔炉将您铸造成一个机敏、果敢、嫉恶如仇、纯朴、直爽、雷厉风行的军人。
是的,您是一名军人。当你从野战医院醒来。您听到四野入关的脚步声、您听到百万雄狮过大江的炮响、听到大军登上海南岛的胜利军号、又听到毛主席在天安门上那自豪的宣告!出院后,您何曾忘记您的部队?于是,您不愿在地方政府穿官僚们的小鞋、看眼镜们的白眼;不愿到省军区任职;您要寻找传奇师长张德发;要寻找您尊敬的师参谋长张晓斌;寻找您的入党介绍人雷子彬;要找具有光荣传统的69团,要找您那百战百胜的侦察队!
于是您,不顾伤残,多次上书军委要求上抗美援朝前线、上中印边界前线、上抗美援越前线、上中苏边界前线!
于是您,不顾自己体弱多病,浑身伤残,无人照顾,毅然决然又把自己刚刚长成的大儿子送到部队!都因您是军人,您热爱自己的军队!
可是,您留在了地方,回到了家乡!
三十年生活的坎坷,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摧残了您那本来就伤残的身躯。您的特殊的身份,您的特殊地位,您那洞察世事的目光,您那军人特有的执著,无形中又摧残着您的心!
人生难得糊涂,您可就糊涂不了,您只好冷眼向洋,只好独善其身,只好艰苦奋斗,只好力所能及,为家乡留下一块绿色桃园!
匆匆地,匆匆地,您去了,刚刚好一个甲子。狂骂后的沉默中,您静静地去了。
这是农历1987年10月13日的凌晨。
没有花圈;没有哀乐;没有追悼会;只有受你恩惠的朴实善良的山民乡亲祭奠在灵前;只有几个不争气、不孝顺的子孙悲泣着为您送行;只有暴风雪——送您来的暴风雪—-又把您接走。
满天洁白,遍野素裹。您去了!
没有遗产,没有遗言,没有做完您要做的,没有见到您要见的,没有吃到您应吃的,没有喝到您应喝的,没有得到你应得的,没有享受到您应享受的! 您去了!
怀着无数个遗憾!怀着无数个失望!怀着无数个委屈!也许还怀着一点点美好的理想,殷切的希望!您去了!
是在我们能反哺的时候,是在我们当儿女的能尽孝的时候;是在您的孙女、孙子正需要爷爷爱的时候,正需要您滔滔不绝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是在您的孙子辈儿需要了解他们爷爷的时候……您去了!
您的60年证明:人到世上,真的是来受苦的。您去了,是受完了您该受的罪!回去了!
您真的是像您临走时胡话中说的‘上紫霞山修道去么’?但这紫霞山在哪里呢?这样,您与我们都不必遗憾了!
是的,您不必遗憾!在您亲自命名的五烈岭的烈士墓前,您不是常惋惜地对我们说,他们连新中国是啥样都没见过,更没有个后代子孙。
而您呢?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您不是还有我们这几个不肖子孙么?
您看,我们不是都来了么?
乾坤敬酒;时空焚香;东风、前进把新土添;素环凝重,明霞扼腕,明月悲伤色黯然;更有主义跪地在给您烧纸钱!
是的,您何必遗憾!您给荒山披满的青翠,不是更好的遗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