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本名沈德鸿,字雁冰。1896年7月4日生于浙江桐乡县乌镇。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文化活动家以及社会活动家,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我国革命文艺奠基人之一。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茅盾散文小品,供大家欣赏。
茅盾散文小品:暴风雨
昨晚延留到今晨的密雨,趁着晓风,打起人脸越发有劲。C和S一早期来,已接到"十二点钟出发,齐集N马路"的命令。昨日下午的惨剧,昨夜的噩梦,仅仅三小时许的睡眠,都不但不曾萎缩了他们的精神,反而使他们加倍的坚决勇敢。不久,G和H也来了,四人便开始了热烈的谈论。
后来,话也说完了,时候也不早了,他们预备出去。G说:“我们今天都不带伞,也不穿雨衣;还要少穿衣服,准备着槍弹下热的难受。"
“今天未必再吃槍弹了;倒须预备受自来水的注射,"S微笑着说,“湿透了的衣服是会发散血管里的热度的,所以还是穿了雨衣去的好。"
S的提议立刻被多数否决,大家还是不带伞也不穿雨衣,行无所事的出发了;各人脸上有一种好奇的踊跃的喜气,眼光里射出坚决的意志。这是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临阵时所有的一种表情。
他们四个到了N马路时,百货公司的大钟正指着十二S点三十分。N马路两旁的行人道上已经攒聚着一堆一堆的青年学生和短衣的工人。那时雨下得好大,他们都站在雨里直淋。G、H等四人沿马路往东走了百余步,看见二三小队的女学生正散开来到各店铺内演讲;G、H他们也立刻加入这项工作。
他们刚要走进第十三家商铺去讲演的时候,忽然"吉令令………"的铃声在马路中间乱响,四五辆脚踏车从西向东驰去,一路散放小传单,成百的在湿风中飞舞。这是命令!这是聚集的命令!这是出发的命令!立刻攒聚在行人道上的青年们都活动起来;从横街里小弄里出来一队一队的学生和工人都分布在N马路;“援助工人",“援救被捕学生",“收回租界",“取消印刷附律","打倒帝国主义"……等的揭帖和小传单都开①始散发并且粘贴在沿马路商铺的玻璃窗上;每一个街角,每一家大商店前,都有人在那里演讲,都有一群市民攒聚着听;口号的呼声,此起彼应,压倒了隆隆的电车声。长且阔的N马路立刻塞满了演讲者,听众,和散传单人。
①一九一九年六月三十日法国驻沪总领事公布了《印刷律》。一九二五年四月,公共租界当局(工部局)增订为《印刷附律》,内容较前者更严。这种无视和侵犯我国公民合法权益的条文,引起人们的极度愤慨,因此"取消印刷附律"成为"五卅"运动中的斗争口号之一。
有好几片的"三道头"和"印捕"拔出手槍擎起木棍来驱逐群众,撕去揭帖;但是刚赶走了面前的一群,身后的空间早又填满了群众,刚撕去了一张揭帖向前走了几步,第二张揭帖早又端端正正的贴在原处。冷酷的武力不能浇灭群众的沸腾的热血!昨日的炮火已把市民的血烧到沸滚!
自来水向密集的群众注射了!但是有什么用?"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像春雷似的从四面扑来,盖过了一切的声音。W百货公司屋顶花园的高塔上忽然撒下无数的传单来,趁风力送得很远;鼓掌声和欢呼声陡的起来欢迎。沿马路每家商店楼上的窗洞里都有人头攒动,陽台上也挤满了人,都鼓掌,高喊,和马路中的群众呼应。
这个时候,将近三点钟,沿N马路商店的玻璃窗上早一色贴满了各种的揭帖和传单,讲演亦已停止,满街飞舞的是传单,震荡远近的是"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C、S等四人此时站在S公司的门前跟着狂呼。在一个呼声过去之后,擎着手槍努目拟人的"三道头",印捕,华捕,又冲到群众面前示威;马路里暂时沉寂一下子,但是即有一个尖音破空而起,大家忽然看见一位女学生站在马路中间——离刚刚过去的示威队不及一丈—-高喊那些口号,两旁的群众立刻齐声应和,那一种慷慨热烈的气概即使是铁汉见了也要心抖。C推着S道:“这是密司蒋,密司蒋!"
脚踏车队又传布命令:“包围总商会①!"于是N马路上的学生工人群众都向北而去,让负有"维持治安"责任的巡捕执行他们的"职务",布起防线来。热烈的空气移到总商会去了!那里有总商会的先生们正在一个小阁内静静的开会。
①总商会全名为"上海市总商会",当时上海工商业资本家的团体。
“持重老成"的先生们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可恼的探报一道一道的传来:大队的学生像潮水似的涌进来了,总商会被他们占领了!他们在戏台前开会演说了!女学生们把守一重一重的门户,只准进不准出去!他们誓言"不宣布罢市,死也不出去"了!
“老成持重"的先生们侧耳听:好威武的呼噪声呵!好热烈的鼓掌声呵!忽然又寂静无声。这是个可怖的神秘的寂静!这是暗示将有大鼓噪的寂静!果然呼声夹掌声轰然而起,似乎那小阁子也震动得岌岌颤抖。呼声的怒涛里跳出浮出"请总商会会长出来答复!派代表去请!"的白沫来,在小阁子里也隐约可以辨得清。
热烈的空气终于冲进了冷静的高高的小阁子里。F先生像受了"城下之盟"似的对众宣布了"同意罢市"。在万众欢呼“明天罢市"的呼声里,女学生的防线撤了,群众也渐渐散去了,那已是又一个黄昏。多么可纪念的一个黄昏!
茅盾散文小品:疲倦
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想得到,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办得到,要做的,都已做过了;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觉得前途渺茫而已。热情的高|潮,已成为过去,在喘息的刹那间,便露出了疲容。
“我们想得到,要说的,都已尽量的说过了;办得到,要办的,都已尽量的办过了;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说。
不错!在他们既已说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说的,做过一切办得到的要做的,以后,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觉得没有路了,没有事做了,并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愿意去走去办,那么除了"疲倦",他们还有什么?
最近爱多亚路的槍声①便把这普遍的疲倦状态揭开了幕。
①爱多亚路的槍声:一九二五年九月七日,上海各界群众举行国耻纪念会和游行示威后,永安纺织厂工人经过英、法租界交界处的爱多亚路时,遭到英国巡捕的殴打和槍击,多人受伤,一人被捕。
科学的先进者是知道怎样试验的。他们故意打了个金槍针,看有什么反应。果然我们大好的华胄被他们试验出来了;金槍针打过后的反应是疲倦——低暗的呻吟与衰弱的抽搐。
打针者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道:“如何?"
这当然是新的耻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么新的耻辱!可不是已经成了"债多不嫌"么?
我们皇皇华胄确是老大民族,但是近来返老还童,显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边窃窃私语道:“看呀!看他高喊过狂跳过以后,就会疲倦;那时就静下来了。再一会儿,又沉沉睡着了。”不幸我们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确信我们这老大民族里的新生细胞在喊过跳过后并不疲倦,并不觉得无路可走,而新理想正在他们中间流布,新势力正在蓄积,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现在社会的中坚——却确已十二分的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时,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细胞纵然勇气虎虎亦不中用。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状态的内幕。
这是脊柱衰弱症,最厉害的病症!
医生有法子治疗这凶症么?医生摇头道:“除非换一根少壮的脊柱。"个人的脊柱当然没法换一根,然而要换民族的脊柱总该有法子。
新生细胞踊跃道:“让我们来试试支撑这个弱大的躯壳。"然而他们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让谋其事,简直是白告了奋勇。
一个更聪明的医生来了,他提出新意见:“脊柱的灵魂是脊髓,脊柱只不过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疗法在于换过房子里的主人,并不在于拆造房子。我们要从脊柱里取去干枯的脊髓,换进红润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细胞闻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换脊髓运动"。
但是这个工作决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这个大躯壳一定还有多少时候是疲容满面的躺着,不死不活不动。
一群年幼的细胞也昏沉沉的感觉着疲倦,但他们名之曰烦闷。他们曾有过太美满的幻想,过分的希望;他们曾经仗借那太美满的幻想和过分的希望作兴奋剂,而热烈的活动过。譬如饮酒过度,当时果然借力,酒醒时却分外的困顿。他们实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却自谓为烦闷;烦闷到极处,可以反动,可以自杀。
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这种自造的疲倦有一个简便的治疗法,就是少饮些自醉的酒。
茅盾散文小品:严霜下的梦
七八岁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会做梦最多梦的时代罢?梦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梦中居然离开了大人们的注意的眼光,畅畅快快地弄水弄火;梦中到了民间传说里的神仙之居,满攫了好玩的好吃的。当母亲戚好了温暖的被窝,我们孩子勇敢地钻进了以后,嗅着那股奇特的旧绸的气味,刚合上了眼皮,一些红的、绿的、紫的、橙黄的、金碧的、银灰的,圆体和三角体,各自不歇地在颤动,在扩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我们孩子的闭合的眼睑;这大概就是梦的接引使者罢?从这些活动的虹桥,我们孩子便进了梦境;于是便真实地享受了梦国的自由的乐趣。
大人们可就不能这么常有便宜的梦了。在大人们,夜是白天勤劳后的休息;当四肢发酸,神经麻木,软倒在枕头上以后,总是无端的便失了知觉,直到七八小时以后,苏生的精力再机械地唤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们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了梦,那也不过是白天忧劳苦闷的利息,徒增醒后的惊悸,像一起好的悲剧,夸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组织,使你更能意识到而已。即使有了可乐意的好梦,那又还不是睡谷的恶意的孩子们来嘲笑你的现实生活里的失意?来给你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你更能意识到生活的愁苦?
能够真心地如实地享乐梦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岁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罢?在大人们,谁也没有这等廉价的享乐罢?说是尹氏的役夫曾经真心地如实地享受过梦的快乐来,大概只不过是伪《列子》杂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罢哩。在我尖锐的理性,总不肯让我跌进了玄之又玄的国境,让幻想的抚摸来安慰了现实的伤痕。我总觉得,梦,不是来挖深我的创痛,就是来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梦的仇人,我不愿意晚上再由梦来打搅我的可怜的休息。
但是惯会挪揄人们的顽固的梦,终于光顾了;我连得了几个梦。
——步哨放的多么远!可爱的步哨呵:我们似曾相识。你们和风雨操场周围的荷槍守卫者,许就是亲兄弟?是的,你们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齐的制服,紧捏着长木棍子的小英雄,够多么可爱!我看见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军装的,短衣的和长褂的:脸上都耀着十分的喜气,像许多小太陽。我听见许多方言的急口的说话,我不尽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的意义。
——可不是?我又听得悲壮的歌声,激昂的军乐,狂欢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说。
——我看见了庄严,看见了美妙,看见了热烈;而且,该是一切好梦里应有的事罢,我看见未来的憧憬凝结而成为现实。
——我的陶醉的心,猛击着我的胸膈。呀!这不客气的小东西,竟跳出了咽喉关,即使我的两排白灿灿的牙齿是那么壁垒森严,也阻不住这猩红的一团!它飞出去了,挂在空间。而且,这分明是荒唐的梦了,我看见许多心都从各人的嘴唇边飞出来,都挂在空间,连结成为红的热的动的一片;而且,我又见这一片上显出字迹来。
——我空着腔子,努力想看明白这些字迹;头是最先看见:“中国民族革命的发展"。尾巴也映进了我的眼帘:“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却很模糊了;我继续努力辨识,忽然,轰!屋梁平空掉下来。好像我也大叫了一声;可是,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已消灭!
我的脸,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识回到我身上;我听得了啪啪的翅膀声,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誉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扇了我的脸。
“呔!"我不自觉的喊出来。然后,静寂又回复了统治;我只听得那小东西的翅膀在凝冻的空气中无目的地乱扑。窗缝中透进了寒光,我知道这是肃杀的严霜的光,我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负气似的睡着了。
——好血腥呀,天在雨血!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颈间的血,女人的割破的****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开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绿的原野,染成了绛赤。我撩起了衣裙急走,我想逃避这还是温热的血。
——然后,我又看见了火。这不是Nero烧罗马引其他的①诗兴的火,这是地狱的火;这是Surtr②烧毁了空陆冥三界的火!轰轰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陽骇成了淡黄脸,苍穹涨红着无可奈何似的在那里挺捱。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质,像饧糖似的软摊开来,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胶结在这坦荡荡的硬壳下。
“呔!"
冷空气中震颤着我这一声喊。寒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我知道这还是别人家瓦上的严霜的光亮,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个身,又沉沉的负气似的睡着了。
——玫瑰色的灯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轻纱下面,颤动着温软的****,嫩红的乳头像两粒诱人馋吻的樱桃。细白米一样的齿缝间淌出Sirens③的迷魂的音乐。可爱的Valkyrs④,刚从血泊里回来的Valkyrs,依旧是那样美妙!三四辈少年,围坐着谈论些什么;他们的眼睛闪出坚决的牺牲的光。像一个旁观者,我完全迷乱了。我猜不透他们是准备赴结婚的礼堂呢,抑是赴坟墓?可是他们都高兴地谈着我所不大明白的话。
①Nero即尼禄,古罗马皇帝。
②Surtr即北欧神话中的火焰巨人苏尔体尔。冰雪是北欧人的大敌。传说苏尔体尔有一发亮的大刀,常给北方来的冰山以致命的刺击。北欧神话中还说陆、海、冥三界分别为神奥定(Odin)、费利(Vili)和凡(Ve)所主宰。
③Sirens古希腊传说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鸟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杀过路的海员。
④Valkyrs北欧神话中神的十二个侍女之一,其职责是飞临战场上空,选择那些应阵亡者和引导他们的英灵赴奥定神的殿堂宴饮。
——"到明天……"
——"到明天,我们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时,我的心房也突然缩紧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儿么?像小孩子牵住了母亲的衣裙要求带赴一个宴会似的,我攀住了一只臂膊。我祈求,我自讼。我哭泣了!但是,没有了热的活的臂膊,却是焦黑的发散着烂肉臭味的什么了——我该说是一条从烈火里掣出来的断腿罢?我觉得有一股铅浪,从我的心里滚到脑壳。我听见女子的歇司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利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我听得愤怒的呻吟。我听得饱足了兽欲的灰色东西的狂笑。
我惊悸地抱着被窝一跳,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还是梦!恶意的揄揶人的梦呵!寒光更强烈的从窗缝里探进头来,嘲笑似的落在我脸上;霜华一定是更浓重了,但是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什么时候,Aurora的可爱的手指来赶走凶残的噩梦的统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