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是个好人,朋友们都这么说。
只要有她参与的饭局,大家就可以尽情地拼酒,醉得东倒西歪也不怕,知道娟子会一个个扶上的士送回家。后来她买了辆二手福克斯,这下就更方便了,不但管送,还管接。顺理成章地,她成了饭局上最受欢迎的人之一。
有一阵子,娟子不是在去饭局的路上,就是在饭局上。没办法,她朋友多嘛,连小学同学都保持着联系,今天跟这帮人聚聚,明天跟那帮人会会,日子看起来充实得很。
朋友们都说,少了娟子,圈子活动就无法运转。其实娟子话并不多,不过有她在,大家就像吃了颗稳心丸,不用担心会受冷落。饭桌上,娟子是负责布菜倒酒的那个人,再不熟的人,也会得到她的殷勤布菜和热情笑脸。要是谁中途去了洗手间或者接电话,也不用担心,娟子会把属于他的那份菜体贴地夹进碗里,尤其是鲍鱼海参这类名贵的菜。要是人多菜少,倒是她自己的那份常常不小心漏掉了。
娟子对人好是天性,她是家中的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从小到大,爸妈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爸妈说得理所当然,娟子听在耳里也觉得理所当然。妹妹被骄纵得不像话,娟子也因此养成了事事忍让的好脾气,和谁相处都先人后己,朋友们不论年纪大小,都亲昵地叫她“娟子姐”。
朋友中有不懂事的,和娟子只见过一两次面,就好意思麻烦她凌晨六点去机场接人。相熟的朋友看不过眼,私底下为她叫屈,说人家是欺负她人好。末了,这个朋友要去赶飞机,也是叫娟子连夜开车去送的,她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她和娟子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既然可以替新朋友接人,自然就应该送送她。
这么做虽然有点吃亏,可娟子也得到了回报,她的人缘好得没话说。说起她来,朋友们一致认为她什么都好,可惜就是爱情不顺利。
娟子人长得不丑,年轻时略略有些婴儿肥,笑起来两个眼睛弯弯的,看上去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很多人年纪稍微一大,眉眼就凌厉起来,娟子过了三十岁,面相还是那么和善。
娟子的情路坎坷,说到底,就吃亏在她对男人太好了。她的恋爱史,就是一段段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历史。
和很多人一样,娟子的第一段恋爱是校园爱情。男朋友是个贫困生,来自偏僻的山区。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友好宿舍的聚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黑瘦的男生坐在娟子旁边,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埋头吃东西。上来了一盆濑尿虾,这种虾的壳坚硬得像披了一身软猬甲,剥壳时不小心的话很容易扎伤手指头,男生们都很有绅士风度地给女生剥虾。
那个男生也拿了一只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是不知从何下手。娟子看出了他的窘态,为了化解尴尬,便自己动手剥了一只虾,偷偷放进他的碗里。男生看她一眼,很感激地吃掉了那只虾。
饭后散步时,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落在人群后面。男生对她说:“对不起,本来应该给你剥虾的,但是很抱歉,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虾。”娟子笑笑,安慰他说:“没事,我给你剥也是一样。”
她说到也做到了,以后每次聚餐,只要上的菜里面有虾,她都会给他剥好放在碗里,哪怕是一点都不扎手的基围虾。男生呢,起初还颇有几分惭愧,慢慢就习惯了。
娟子读的是所理工科很强的大学,女少男多,正是最青春的时候,只要长得不是太丑的女生身边都围有一群男生,她当然也不乏追求者。谁也没想到,她居然会选择那个来自山区的很不起眼的男生。
其实一开始,她只是抱着想帮他一把的想法。男生没见过什么世面,生平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很多东西都不懂,娟子看在眼里,不等他说,只要能帮的就会出手帮他。知道他家境不好,就帮他准备助学贷款该要的资料,知道他想做兼职,就把自己做熟了的家教让给他,知道他英语不好,就陪着他一起去看英语原声电影。
男生慢慢地喜欢上了她,想到自己的家境,又不敢开口,只是迂回地对她说,她长得真像他姐姐。
娟子装作很生气:“我比你明明小两岁,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男生没有笑,而是说起了关于他姐姐的故事,就像很多贫困家庭一样,他们家供不起两个小孩一起上学,姐姐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去工厂打工挣钱,做打火机,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挣来的钱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都攒起来给他做学费。一只打火机从配件、安装到成形,可以挣5分钱。有时候,她一天要做上千只打火机。
说到动情处,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说:“你知道吗,我姐姐本来有一双很美的手,和你的手一样美,可现在呢,她每只手指的指关节都肿大变形了,手指上的皮肤比我的还要粗糙。都是打火机害的,该死的打火机!”
娟子感动得哭了,她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一径让他握着。
没有表白,他们还是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陷入了恋爱中的娟子对男生更好了,依她家里的条件,她本来可以度过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可她总是忙着在做兼职,大热的天跑到天河那去发传单,连瓶水都舍不得买。暑假还跑到那个男生山区的老家去,穿着花裙子去地里帮他家干活。宿舍的姐妹见了都心疼,可娟子甘之如饴,热恋中的她母性大发,就像一个小母亲那样,可以为爱人奉献出全部的温柔和爱。
男生也很争气,刚入学时,他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一口口音浓重的英语土得掉渣,说话时连正视他人的勇气都没有,娟子的朋友提起他来都愤愤不平地说,“那个土鳖”!到了几年后,“土鳖”的一身土气差不多已经掉尽,变成了一个眼神平和、打扮得体、英语说得比母语还溜的大好青年。
大四时,男生得到了一个出国交流的机会,他有点犹豫,因为这次交流是半自费的,交流生得负担一定的费用。他问娟子去不去,娟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去,当然去。反正我也找到了工作,可以给你寄钱。”
男生就这样去了大洋彼岸。临走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大排档吃夜宵,娟子给男朋友整整剥了一盘虾,剥好一个,就把雪白的虾仁蘸点芥末酱油,放进他的嘴里,男生吃得心满意足,她也剥得心满意足,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虾壳划出了一道血痕。
娟子把工作所得的微薄积蓄都寄给了他,得到的回报是,一年后男生告诉她,他在那边找到了工作,也有了新的女友,不准备回来了。至于娟子给他寄的钱,等工作几个月后,马上寄回给她。
“他跟我说抱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那年《流星花园》正火,挂了电话后,娟子忍不住借用剧中台词发起了牢骚。
这段爱情给娟子留下的后遗症是,她再也没办法吃虾了,濑尿虾、基围虾、大明虾、青虾、河虾、琵琶虾、龙虾,什么虾都不行。
好在人年轻时康复能力特别强,当朋友们还在为她担心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下一段恋爱中。这次是个不得志的小画家,在小洲村租了个民房,自以为怀才不遇,整日价牢骚满腹。我们去小洲村玩时,小画家一眼相中了娟子,非得给她画个素描。
半小时后,画像画好了,画家问我们像谁。
我们支吾着答不出来。
他神秘地笑了,说,像观音。
我们吓了一跳,看看画中人,再看看娟子,只见她面如满月,慈眉善目的,还真有点像观音。
画家的搭讪成功地打动了娟子,她很快成了他的专用模特,画家画下了她的各种姿态,朋友们提醒她说,什么都行,就是别脱光了让他画,免得留下把柄。
这段恋情维持了半年,半年后,画家有幅画入选了国际美展,算是混出了头,他搬出了小洲村,对娟子说:“你是个好姑娘,谢谢你渡我一程。”还算他有良心,把娟子那些画像大多留给了她,其中有幅画的是她在清晨择毛豆的情景,朝阳在她身上染了一层光晕,犹如佛光。
那之后,娟子以她的肉体凡身渡了不少人,有失意的媒体人,有做着创业梦的在校生,甚至还有寻求安慰的已婚男。掰着手指一个个算过去,简直就是渣男集中营。
在娟子的字典里,似乎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这六个字。朋友们都说她的爱点特别低,总是特别容易爱上一个人,爱上后又特别容易毫不保留地全情付出,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对方。她遇到的那些男人,没有不说她好的,在享受她的好时却难免又有几分看轻。朋友们纷纷劝她悠着点,看准了再上,可娟子听不进去,她就是个犯了情痨的姑娘,总得爱上个什么人,不然满腔的柔情蜜意就没地方放。
在情路上蹉跎了几年,转眼间,娟子就年过三十了。以前很讨人喜欢的婴儿肥,现在看上去就有几分痴肥了。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结婚生子,她不禁有点慌了,这些年,她的枕边也没闲着,只是枕边人的质量一年不如一年。随着年纪渐长,对她表示兴趣的男士日渐稀少,这下她更慌了。
比尔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个美国人,来自底特律,一座宣告了破产的城市,他身上也带着那座城市的破败气息。年过四十,婚姻和事业都早已破碎,百般无奈之下,来到了中国。我猜他多半是认为这里人傻钱多,才不远万里漂泊至此。
他不知道,现在的中国人可精呢,不欺负老外就算厚道了。他又不会中文,又不懂讨价还价,在中国简直是寸步难行。
这个时候,娟子从天而降,哈里路亚,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的化身。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上眼的,只听娟子说过,他们初相识时,比尔听说她没有男朋友,吃惊得跳起来说:“My
God!How did they miss you?(天啦,他们是怎么错过你的?)”娟子听了这话,认定这个老外就是她的知音,想来想去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对这段感情,朋友们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那个比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失败者的气味,既不高,也不帅,大腹便便的,要什么没什么。如果娟子还年轻,就当自己是白龙马,渡他一程也可以,可现在她已经不小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么个四六不靠的人身上。
朋友们想到的,娟子何尝没有想到,她只是下不了决心,毕竟,他那么需要她,偌大一个中国,他举目无亲,只有她一个人可以依靠。她不帮他的话,还有谁帮他呢?
我们再劝她时,她总是说:“等一阵再说。”先是要等他找到工作,朋友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他谋到了一个教职,又要等他学好中文,然后再是等他学会搭公交、等他交到朋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么等来等去,完全没有一个尽头。
娟子也抱怨过,可是只要那个外国人一个电话,她就会回心转意。那段时间,她的英语突飞猛进,在办公室里,常常可以听见她接电话,她对着电话说英语时语气会特别轻柔,脸上的神情也随之飞扬,只有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人,才会这样地快乐吧。她总是很容易从恋爱中得到快乐,哪怕这段感情看起来没有一点前景。
可惜,比尔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靠谱。长期的失意让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跟娟子刚在一起还努力压制着,后来突然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过度酗酒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最终,在娟子的劝说和帮助下,他被送到了一间精神病中心接受戒酒治疗。
娟子说:“不管他戒酒有没有成功,这次我都会和他分手。”
她做到了。
比尔出院以后,黯然回了美国。也许他终于发现,中国并不比美国好混,在这个世界上,穷人到哪都不好混。
知道他回美国后,朋友们都松了一口气,之前大家一直担心他会缠着娟子不放。
娟子这次是真的伤着了。
多年来受的伤看似都平复了,其实伤口都还在,一旦彻底伤起心来,新伤旧疾一齐发作,每道口子都在隐隐作痛。
那段时间,她把自己藏了起来,拒绝见任何人,朋友们给她打电话,她也接,叫她出来,她一味推脱。有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她不声不响地就摁掉了电话。
朋友们都急了,张罗着搞了一次海南环岛自行车游,几批人马轮番出马,非得把娟子拉上。娟子本来就是资深户外运动爱好者,在家里宅久了,拗不过大家的热情,总算同意参加了。
骑自行车环岛游是个苦逼活,整整700公里的路程啊,海南岛的阳光那么热烈,晒半个小时是种享受,晒上几天几夜就成了受罪。更不用说爆车胎、屁股被磨破这些烂事了。
上面说的罪娟子一样都没少受,因为屁股被磨烂了,骑行速度跟不上去,她被落到了后面,同行的师兄出于义气,陪她一起慢慢骑。恰好又遇上了暴风雨,两个人在雨中骑行了半天,又饿又累,只剩下半条命。
好不容易路上出现了一间粉店,两个饿疯了的人赶紧冲了进去,让老板有什么就赶紧上。老板端出了一碗捞面一碗抱罗粉,粉本来是放在娟子面前的,她想吃时,抬头看见师兄无比渴望地看着她面前那碗粉,就把碗轻轻推到了他面前,说:“你吃粉吧,我更爱吃面。”
师兄埋下头去吃粉,胸中有股热热的东西在流淌。他和娟子三年同窗,八年好友,从来都是拿她当哥们,现在却突然有了动心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她在撒谎,去之前,她就跟我说过,要多吃几碗海南的抱罗粉。”他和我们说起这些时,已经是在海南游后好久。我们一听,都乐了,大家都没少为娟子的终身大事操心,这不,正主儿就在眼前呢,没有比他让我们更放心的人了。
我们劝他:“赶紧去挑明了吧,该表白表白,该追求追求。”
他摇摇头说:“不行。”
一伙人火了,问他是不是嫌弃娟子。
“没这回事,她就是太好了。”他解释说:“她这么好,我真担心自己和她在一起后,慢慢就变得不那么好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