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结束,我从广西老家返回上海。坐在陆家嘴的寓所里,窗外不远处就是东方明珠。在城市璀璨的夜幕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心生感慨。
20年前,也是这样乍暖还寒时候,我第一次阅读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陕北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和桂东南天堂山脉的百转千回重叠——那些土地上受难般的岁月、人事和命运,这部农村青年的心灵史诗,也就此笼罩在我心间,它曾经是我承受苦难时候的一扇窗口,亦宛如预言,指引着我的人生。
1995年初,我在桂东南小城容县读高三。噩讯传来,哥哥从工地二楼摔下,脊椎骨裂脱位,正在医院救治。晚上我走到校园僻静角落,坐在相思树荫里流泪。回想四年前,哥哥眼见就要初中毕业,但我和他只有一人能继续读书。夕阳沉没在群山尽头,他远远坐在晒场边沿上。母亲唤他回家,他默不应答。中考前夕,他收拾行李,离开校园回家;终于将衣服叠进蛇皮袋里,独自一人去广东佛山打工。
哥哥16岁,身子骨还没长好。可他没有技术,只能在建筑工地做最辛苦的铁工。将几百斤钢筋抬上楼面,摆成“井”字形,交叉地方用铁丝拧紧,才能浇灌水泥。夏天酷热多雨,冬天湿冷大风,一年四季,露天劳作异常艰辛。做了两年,母亲担心他坏了身体,就托关系让他学习安装门窗。
母亲在医院照顾受伤的哥哥。她一辈子几乎没听过好消息,苦难永远都没有尽头。我满怀悲痛,彻夜蒙着被子,借手电筒阅读《平凡的世界》。小说照进现实,打开一扇窗口。年少辍学,务农务工支撑风雨飘摇的家庭,哥哥不就是孙少安吗?自卑敏感,寒窗苦读寻找出路,我不就是孙少平吗?相似的苦难人生,让我在孤独无助里稍感抚慰。
它成为催我前行的精神动力。密密匝匝的苦难击不垮孙少平,我也如饥似渴地学习,对抗巨石般的重压。夏天过后,哥哥慢慢康复,我也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大学。中秋之夜,我在南宁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车到桂林,月亮升至中天,满眼清辉照着奇山秀水,宛如梦境。我第一次出远门,听着“隆隆”车声,不知道它载我去往怎样的地方。我想到还在赋闲休养的哥哥,觉得自己走上的道路,祖祖辈辈都没有走过。也许路途遥远坎坷,但我将奋力前行。
1999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出生成长的小镇当公务员。哥哥到了成亲年纪,不能去外乡打工了。他借了本钱,在镇上租赁店铺,做安装门窗的生意。我穿上一身破旧衣服,将3万元现金缝进肥大的裤子里,跟哥哥坐上长途汽车,到广东佛山置买机械工具。回乡后,我的工作单位离哥哥的店铺只有100米,我们各自开始新的生活。
天堂山脉纵横起伏,不见尽头,条条羊肠小道缠绕山间。哥哥仍是农民,骑着摩托车穿行崇山峻岭之间,为修盖房屋的村民安装门窗。我已经是国家干部,也骑着摩托车穿行崇山峻岭之间,走村入户收缴税费。到了休息日,我脱下威严的执法制服,换上厚实的劳作服,帮助哥哥割玻璃、拧螺钉,到村落里安装门窗。哥哥的工作起早贪黑。在冬夜微弱的光芒里,天堂山脉一团漆黑。晚风凛冽刺骨,我们的摩托车亮着车灯光,在半山腰的小路行进,就像小昆虫探着长长的明亮触角,飞翔在半天云端,潜行在漆黑深海。空寂群山回响着“突突”的马达声,至今仍然萦绕耳边。
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辛苦劳作,娶妻生子,再也没有离开家乡;孙少平的身体和精神,却继续不息地远行漂泊。2000年,哥哥跟同村一位姑娘成亲了。他的妻子朴实勤劳、节俭持家。夫妇两人,仿佛一个永远在店铺门口烧焊门窗,一个永远在店铺里缝制窗帘。十多年时间里,他们置买了两栋房屋,儿女相继出生成长。我经过逐级调动,在换了四个工作单位之后,从边远基层调到了市级机关。然而,长年持续的低薪让人绝望,激烈无情的派系倾轧更让我身心俱疲。2007年,我的这段公务员生涯走至终结。8年时间里,我的工资从740元涨到1100元,三分之一赡养父母,剩下的勉强维持生活。我终于得到竞聘中层的机会,笔试成绩遥遥领先。然而,激烈的派系争夺,将我身不由己地深深卷进漩涡。十多个人获得晋升,但没有我。8年前,我的公务员考试成绩自治区第三,还是被发配去了最偏远贫苦的乡镇。人事部门心怀愧疚,解释说,领导亲戚占掉了我的留城机会。现实残酷,也许我终生都将沉沦下僚;但要前功尽弃,另寻出路,这个抉择也痛苦艰难。我开着摩托车,故意不穿雨衣驶进雨夜。也许淋透了,才能冷静决定。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数不尽的往事记忆,可我又要离开了。
2007年,我来到上海。此后学习工作,再也没有离开过。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我的精神情感渐渐远离农村气质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孙少平们,也渐渐在记忆里褪色淡忘。直到路遥逝世20周年,同名电视剧开播,这个世界又重返视野。回头细看,我们何曾走出那样的命运。在贫穷萧索的家乡小镇,哥哥固然辛苦劳作才能养家糊口;在富庶繁华的大上海,“好生活”其实也是镜花水月。
眼下我在上海工作,在遥远的桂东南小镇,也许哥哥正在家门口烧焊门窗,他的妻子正在门里边缝制窗帘;儿女们,正坐在二楼客厅里看电视。孩子们慢慢成长,最大的已经就读中学。他们将选择父亲的道路,留在农村?还是选择叔叔的道路,走进城市?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人生道路障碍重重,心灵之路更加荆棘丛生。历尽奋斗,理想生活还是没有降临。繁华落尽之际,他容颜毁损,回归平淡。在现实世界里,进不了城,又回不了乡,我也将继续“彷徨于无地”。三十几年的人生,写下一部怎样的人生之书。
从农耕、工业到都市,文明演进的过程,让人饱受苦难创痛。这是孙少平走过的道路,也是我走过的道路,更是许多人走过的道路。如今相似的道路,又在我们下一代的孩子面前展开。
——这就是永远的《人生》,这就是永远的《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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